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是一个关于青春消逝的故事，男主人公罗兰在漫长的一生里回忆自杀的女主人公露姬，他重新进入那些记录着共同青春的咖啡馆，试图寻找青春存在过的证据。这是一个哀伤的主题：青春逝去了不返。对于我，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是青春可以免遭遗忘的一个凭藉。
（《大话西游》的拍摄地镇北堡：“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
“周末港产片”：在亚洲卫视本港台ATV初见《大话西游》 廿二年前，1995年2月，《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也即《大圣娶亲》）在香港上映时，1962年出生的周星驰32岁，1971年出生的朱茵23岁。他和她那年的生日，在电影公映时都还没过。 作为珠三角的乡下人，我当然不可能看到《大话西游》在香港的公映，要到四年后的1999年，我才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电影。当时亚洲卫视本港台ATV有一档节目叫“周末港产片”，顾名思义，就是每个周六和周日的晚上，在大概21时到23时，播出香港本土出产的电影。夏天的一个周日晚，“周末港产片”播出了《仙履奇缘》，我就是那时第一次看《大话西游》。 看到一半，父亲说“明天要上课，早点睡觉”，就把电视关了。被怪力乱神吸引的我，等父亲去睡觉，悄悄起床打开电视，以静音模式观看。那是一台21吋的乐声电视，父亲托伯父从香港买回来，当时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了。我就站在这电视面前，看着至尊宝对群牛放屁，看着至尊宝终于松开了紫霞仙子的手——真是肝肠寸断的时刻。当时的我，还从未看过悲剧收场的电影。实话说，我当时就没看过几部电影。 那时候乡下人家已经不那么穷了，不再是“豉油捞饭”，改作“电视捞饭”，周一到周五晚上的七点半到八点半，家家户户都是一边追TVB剧一边吃饭，这是那个年代的珠三角寻常百姓的典型生活。 我所看过的TVB和ATV九十年代在黄金时段播出的剧，无一例外是大团圆结局。因此，我对于《仙履奇缘》在全程搞笑之后给出大悲剧的结局，非常不理解，就像紫霞仙子的台词所说：“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紫霞仙子没有和至尊宝在一起。因为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懂得，造化弄人。
（在镇北堡拍摄的影片包括《大话西游》《东邪西毒》等）
镇北堡、沙湖：在宁夏看《大话西游》的拍摄地 十三年前，也就是2004年，当时26岁的歌手梁静茹有一首名叫《宁夏》的歌曲，红遍了大江南北。宁夏，是距离珠三角不近的一个省份，对于那时的我，除了地理课和地图册，对于宁夏完全没有认识，然而因为这首歌，对宁夏充满了异域的想象。 九年前，也就是2008年，那时因为装逼风起，我和室友们都很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台词，特别是《东邪西毒》。因为台词“这个沙漠的后面是什么地方？是另外一个沙漠”，我们产生了对沙漠的渴望，我的好朋友后来成为非著名影评人的陈令孤当时写了一篇《噢，我的沙漠梦》，讲述了他对于沙漠的向往，这个“他”，也有我在里面。 那个学期，我选修了胡邓老师的《自助旅行与情感心理学》，虽然只去上了几节课，且一点没听，还是决定暑假出发去旅行，去看看沙漠。行旅漫漫，经过了十多天的慢游，终于抵达了宁夏。 此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孤身来到宁夏。然而，我毕竟是来到了。夏天很热，我从西安出发经过一宿绿皮硬座，精神焕发的抵达了银川火车站。 银川有我班上的一位女生，她是那种漂亮并让人感觉舒服的女孩。火车是早晨到站的，她已提前到了。她扎着马尾辫，一如我常见的那样爽朗笑着。她介绍我去西夏王陵、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沙湖，我就去了。 镇北堡那时还没被评为5A景区，游客也不特别多。我那时刚开始旅行，对一切都很好奇，在影视城里乱走，意外的遇见了大话西游的拍摄地。 站在“盘丝洞”前，一时间想起电影里的盘丝大仙，觉得很神奇。我当时旅行什么攻略都不看，住宿也是到了当地再找，因此完全不知道镇北堡是大话西游的主要拍摄地。那几年，笔记本电脑开始取代台式机，同学们买了笔记本在宿舍看电影，周星驰、古惑仔等港产片是常温习的，《大话西游》自然也看了几遍。那时候还没有跟着电影去旅行的理念，乍然遇见电影拍摄地，很以为惊喜。 再去沙湖，不仅看到了沙漠、沙雕，而且发现这里也是《大话西游》的拍摄地——是《仙履奇缘》开篇紫霞仙子泛舟的那个湖。一时间，觉得更奇妙了：仿佛我来宁夏银川，就是来回味《大话西游》。但《仙履奇缘》不是喜剧片，我不喜欢这种回味。如果一定要回味，还是那俗套的大团圆结局更好。但结局，又岂是我们可以选择？ 造化弄人，至尊宝这样解释爱情的不如人意。剧中是造化弄仙、造化弄妖了。片尾曲《一生所爱》唱道：“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神仙和妖怪也在世间吗？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怪力乱神，彻头彻尾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但我当时，匆忙于旅行，奔波于路上，并不懂得。 后来，临了本科毕业，她发给我一篇影评，名字已记不确切了，按内容检索，大约就是现在网上到处转载的《工作两年后感悟的<大话西游>》。她转给我，其实与电影本身无甚相干，她只是想借文中的话告诉我：“世界是巨大的枷锁，你不得不重复自己或是别人的生活。记得长辈说过：年轻是一种罪过。他们说我们不成熟。”她说最重要的是这一句：年轻是一种罪过。 毕业了，我们去送别先行离京的同学，她在北京站落下真挚的泪水，让我不能忘了这青春的告别。 不能忘的，还有宁夏的夏夜，天空中繁星点点，风一阵阵吹过，四下都静了。 研究生时，我曾试图就《大话西游》的语言风格写一篇作业，搜集整理了很多资料，后来终于没有完成。因为我那时还是想不明白，电影到底在说什么。
（镇北堡的“盘丝洞”与“芝麻开门”）
造化弄人：十八年后终于在大屏幕看懂了一些 很快又过了几年。今年四月，天气热得厉害，31℃来袭。偶然在豆瓣APP“影院热映”栏目看到《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加长版），很惊讶，这老片也重上屏幕了。2014年10月，《大话西游》的上下两集《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也曾重新搬上大银幕，但我却错过了。这次是“绝版公映”，自然是要看的。不过，这回已经没有听到“还星爷一张电影票”的言论了。其实，这张电影票也是要还的呀。 周日阿姨放假，家务缠身，只能去看深夜场。同行人说，只要祭出周星驰情怀，电影院就会爆满，即便是深夜场，上座率也有八九成。 不错过片头是一种好习惯，所以要早早入座。于是在熄灯前，看到70后、80后、90后的观众纷纷进场，也许还有00吧。电影放映过程中，笑声一次次响起，毕竟是无厘头搞笑片，没有那么多直观的深刻，更多是扑面而来的逗乐。 剧终人散，观众各回各家，只有第一排的一对情侣在看字幕，看了一会他们也走了。我因为之前读过虹膜上的一篇影评《看过加长版<大话西游>后，原来的疑点解开了》（有点标题党的嫌疑，读过全文就想问：原来的疑点是什么？），知道会有NG镜头的彩蛋出现，所以一直看，经过一些笑场之后，终于再次“剧终”了。 这次看，总算明白了一些。至尊宝为了救回白晶晶，通过月光宝盒不断穿越时空，在一次穿越中出现了事故，遇见了寻找爱情的紫霞仙子。至尊宝是喜欢紫霞仙子的，相比白晶晶， 至尊宝更喜欢紫霞仙子，但他“不懂得珍惜”，仍然“不忘初心”继续去救白晶晶，一次次伤害了紫霞仙子。最后，至尊宝终于找回白晶晶。但，曾经沧海难为水，白晶晶很快知道此时的至尊宝已经不是五百年前的至尊宝了，现在的至尊宝更喜欢紫霞仙子，于是离开了他。而紫霞仙子为了救至尊宝，吃了牛魔王一铁叉，香消玉殒。 至此，至尊宝失去了白晶晶，也失去了紫霞仙子。只是形式不同，一个生离，一个死别，但实质是一样的了，即释迦牟尼佛所说的“爱别离”之苦。为了解脱这种苦，至尊宝重新踏上了取经解脱之路。在剧中，至尊宝取经是为了解开“怨憎会”——他对观音大士发问：“不过我真的不明白，恨一个人可以十年、五十年甚至五百年这样恨下去，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观音大士则答他：“所以唐三藏去取西经，他就是想指望这本经书，去化解人世间的仇恨。”不爱了，往往就是恨，也是一体两面吧。 至尊宝如果通过月光宝盒救回白晶晶，消除误会，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无疑是大团圆结局。至尊宝如果忘了白晶晶，和紫霞仙子马上开始这段感情，没有了后面那些纠缠，也是另一种幸福。 至尊宝的痛苦与矛盾在于，他既放不下白晶晶，却更喜欢了紫霞仙子。他以为自己仍然最爱着、唯一爱着白晶晶，他要这样欺骗自己，他要做一个好人。所以他跟菩提会有这样的对话：
至尊宝：为什么带我回这个（盘丝）洞呢？ 菩提：不是我们带你来的，是你昏倒迷迷糊糊带我们来的！ 至尊宝：我一定是太想念晶晶了。 菩提：是啊，你昏倒的时候叫了晶晶这个名字叫了九十八次。 至尊宝：晶晶是我娘子。
因为想念，所以昏迷也回到晶晶的盘丝洞。但其实，盘丝洞也是他和紫霞仙子初相见的地方。感情的重叠与纠缠，实在令至尊宝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但其实，他更想念的是紫霞仙子：
菩提：还有一个名字叫紫霞的你叫了七百八十四次！ 至尊宝：啊？！ 菩提：七百八十四次……这个紫霞一定欠你很多钱。
欠钱什么的，只是插科打诨的无厘头，真正的感情的较量已经结束了，至尊宝无法隐瞒自己对紫霞仙子的想念。就在他马上要跟白晶晶成亲之际，菩提告诉他：“昨晚你做梦又叫紫霞姑娘的名字七百八十五次，比上次多了一次。” 至尊宝无疑是个好人，因为他要维持伦理，维护和谐家庭。因为晶晶是他娘子，所以他选择不承认喜欢紫霞仙子。但是在电影里，白晶晶通过“进入”至尊宝内心的，发现至尊宝最喜欢的人是紫霞仙子，于是她离开了至尊宝。而之前，紫霞仙子通过“进入”至尊宝内心的，发现至尊宝最喜欢的人是白晶晶。这说明，至尊宝变了，他最终发现自己最爱的人是紫霞仙子。这也说明，年轻的白晶晶和紫霞仙子，她们都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爱情至上主义者，她们都无法接受掺杂的爱情。 可是这从来就不由人：你最爱的人，虽然爱着你，但并不最爱你。 又有什么法子呢？ 无论是白晶晶，还是紫霞仙子，在不同的阶段，都是至尊宝最爱的人。如若从生命的整体来看，至尊宝最爱的人，当然是紫霞仙子，可是造化弄人，相逢恨晚。也还是那个老问题吧：对的人和对的时间。 紧箍儿越缩越紧，无法承受此痛苦的至尊宝终于放开了手。这一放手，紫霞仙子离去永远不回来了。这一放手，生生世世都不能再相爱了。上天让至尊宝拔出紫霞仙子的紫青宝剑，却没有给他和她安排一段圆满的姻缘。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开始呢？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 至尊宝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知道了自己真正爱着的人是谁，可是爱已经无法实现了。他甚至没有真心对紫霞仙子好过，只是一直在欺骗她。到头来，却发现，那是自己最爱的人。只恨当时已惘然。最恨当时是惘然。 可是，在世上，命运无法更改。事已至此，至尊宝只有狠狠的揍牛魔王。 可是，揍扁牛魔王又能怎样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西游可以大话，人生却无法大话，人生只有实实在在的幸福或痛苦，无人可以顶替的一份幸福与痛苦。 至尊宝是不够勇敢的，是怯懦的，是退缩的——这也是我和大多数人的模样吧。最后在城楼上，他和她——另一种情境下的至尊宝和紫霞仙子仍是同样的命运：
男子：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夕阳武士，你叫我亲我就亲，那我的形象不是全毁了！ 女子：你说谎！你不敢亲我因为你还喜欢我。我告诉你，如果这次你拒绝我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男子：后悔我也不会亲呢！只能怪相逢恨晚，造物弄人了！
在城楼下呆看的至尊宝，肯定会想起紫霞仙子在他心里流下的一滴眼泪吧。于是他飞到武士的体内，亲吻了那女子。上天给了平行世界里的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真的跟那个女孩大声说出“我爱你”。 在之前的对话里，男子告诉女子：“我已经有爱人了，我们不会有结果，你让我走吧。”而现在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走！我爱——你！”这样的结局，就是他要忘了他的爱人，至尊宝要忘了他的白晶晶。 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为什么至尊宝最开始遇上的不是紫霞仙子？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无辜受伤的人。 这让我想起我所喜欢的电影《画皮》，全片快要结束时，王生对小唯说：“我爱你，可是我已经有佩蓉了。” 《画皮》的评分不高，可我九年前看过就一直不能忘，就因为那一句“我爱你，可是我已经有佩蓉了。”这真是一句勇敢的话，至尊宝其实也是这样的处境。今夜，我突然发现，我喜欢的这两部电影，说的竟是同一件事。 可惜，无论是《画皮》的王生、佩蓉、小唯，还是《仙履奇缘》的至尊宝、白晶晶、紫霞仙子，都是悲剧。 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却会在生活的折磨里知道：命运不由人。 上天是慷慨的，它让至尊宝遇见了一生所爱，白晶晶或紫霞仙子，遇见她们中的任何一位，至尊宝都已足够幸福。上天却是好捉弄人的，它让至尊宝先后遇见了她们，却又从至尊宝的生命里夺走了她们，最后给予他的只有——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相亲竟不可接近”。 那年站在乐声电视前看《仙履奇缘》的我，不明白结尾为什么会这样。十八年过去了，走出电影院，晚风一阵阵吹来，我深深叹息：造化弄人。 刘镇伟曾说：周星驰“看不到阿茵的好处，放弃她会后悔一辈子的。将来他老了，也会说出至尊宝的那段对白。” 那段对白，我们都太熟悉了：“曾经有一份至真既爱情摆系我面前，但我冇去珍惜，到冇左既时候先至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莫过於此。如果个天可以比个机会我返转头既话，我会同个女仔讲我爱佢。如果系都要系呢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系一万年。” 经过这些年，朱茵应该不会观看这个《大圣娶亲》加长版吧。而自叹“ 我时间不多了 ”的星爷，近年频频重拍西游题材，也许部分是因为《大话西游》的刻骨铭心吧，至尊宝的命运，与后来的他有着或多或少的雷同。又是一次人生如戏的一语成谶，他的内心该是怎样的感慨？
青春逝去了不返，谁人心里不有一番慨叹？那年宁夏的繁星，北京站分别的同学，你们今都好吗？
（《大圣娶亲》开头紫霞仙子泛舟的拍摄地：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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