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途孤旅林风眠（一）

童年种下一道阴影

　　1908年，广东梅县西阳堡白宫镇阁公岭村。一座名为“敦裕居”的普普通通农舍，一个八岁的孩子正手执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勾来画去。他时而凝神端详着画面，时而挥毫纵笔，乡邻们好奇地围拢在旁看稀奇，孩子似乎旁若无人，依然聚精会神地默默作画。稍顷，一幅名为“梅鹤图”的画作完成了。乡邻们啧啧赞赏，拍着巴掌。内中一位家资颇丰的乡邻走了过来，轻轻拍着孩子的头说：“阿勤画得好啊！这幅画我买下了。”随即放在桌上一串铜钱。

　　作画的孩子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后来成为一代宗师的著名画家林风眠。林风眠乳名阿勤，是他的石匠祖父林维仁取的名字。小阿勤因为七岁上失去了亲爱的母亲，变得孤独起来。由于喜欢画画，便在父亲林雨农的指导下，每天默默地临摹《芥子园画谱》，泪水和着墨痕往一处流淌，母亲蒙受灾难时的情景时时在他眼前浮现……

　　阿勤的母亲阙亚带，是离阁公岭较远的山里人。她是汉族和苗、瑶人的后代，她中等身材，瓜子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美丽、温柔、动人。阿勤隐隐记得，某个秋天午后，母亲和她的堂嫂在一个清清的小溪边洗头发，这里也是阿勤最喜欢捉小鱼的地方。他拱进母亲怀里，一边抓母亲头发，一边撒娇，缠得母亲没有办法洗下去。阿勤后来回忆，母亲穿着青黑色的衣服，撩水洗自己的长发，其实就是一幅构图很美丽的图画。

　　仕女图 林风眠 作

　　阿勤当时居住的白宫镇（现在叫西阳镇）有一条小街，街两旁是一些店铺，白宫镇跟阁公岭村离得很近。这里的农民大多以种田、烧炭、刻石为生，许多男人到南洋谋生，使这里也渐渐繁荣起来。一些外乡人也被吸引到这里，他们在这里打铁、开染坊。其中一家从兴宁搬来的染坊主人，多才多艺，对常来这里染布的阙亚带产生了好感。阿勤常常跟着母亲到染坊染布，主人对阿勤也很喜欢，常常带着他一起玩耍。因为日久生情，亚带便跟着染坊主人逃走了。十几天后，亚带被到处寻找的族人抓了过来，触犯族规家法的人是要受到严惩的，他们把亚带捆绑起来，先是游街示众、殴打，然后决定放火把她烧死。这时阿勤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对外面发生的惨剧一概不知。蓦地，他忽然有一种幻觉，几乎要疯狂起来，手里拿着砍刀，一边冲出大门一边大叫：“我要杀死你们！你们要是杀了我妈妈，我就把全族的人杀光！”许多人看事情不妙，立即把阿勤紧紧抱住，不准靠近他的妈妈。远远望着妈妈垂着的头，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阿勤放声大哭起来。人们把阿勤抱回家里，听说妈妈会免于一死，但是族人要把她卖掉。他偷偷溜出去找到妈妈，母子两人伤心地抱头痛哭，此后他再也没有看到过母亲。后来阿勤做了杭州艺专的校长，派人回家乡寻找母亲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母亲被人几经转卖，最后被卖到一个尼姑庵里当用人，已经死去。母亲的这段曲折经历在幼小的阿勤心头留下了永远不可愈合的创伤。后来，他常常画一些美丽的仕女，画宝莲灯、白蛇传等神话戏曲故事，都是为了怀念母亲，他用自己手中的笔和当年在染坊看到的五颜六色的颜色，寄托对母亲的哀思，同时也是对封建宗法族规的藐视和痛恨。由于失去母亲，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平时少言寡语，只有在祖父身边才能体味到些许温情。

　　阿勤的祖父林维仁对他十分疼爱，成天让他守在自己身边，看他刻石碑上的图案和花样。因为没有别的什么手艺，林维仁只有靠打石头、刻墓碑养活一家人。小阿勤也成了祖父的好帮手，每天除了跟祖父一起上山，还给祖父磨凿子、递榔头。祖父常常对他说：“你就老老实实继承我的石匠手艺，不要去想那些读书做官的事，日后做什么事情都靠自己的一双手，就可以混口饭吃。”他还跟阿勤说，脚下磨出功夫来，将来什么路都可以走。祖父平常头上盘着辫子，束着腰带，卷着裤管，成年累月都是光着脚板走路的样子，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到老都没有忘记。他回忆起自己的祖父来，是这样情深意浓：“祖父已经去世几十年了。他说给自己的一些话，像被他用凿子刻进我的心里一样，永远也磨不掉。现在的我，已经活到我祖父的岁数了。我不敢说能像祖父一样勤劳俭朴，可是我的双手和手中的一支笔恰也像祖父和他手中的凿子一样成天是闲不住的。不过祖父是在沉重的、粗硬的石头上消磨了一生，而我却在轻薄的、光滑的纸面上消磨了一生的。除了作画，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事物，我也都会做，也乐意做。这些习惯的养成，不能不感谢祖父对我的训诫。”

　　阿勤的父亲林雨农也是石匠，但会画画，还略通文墨，他的性格也是不大多说话，内向。在他的悉心指导下，阿勤对画画的兴趣越来越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