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首元曲

       元曲，也是我的最爱。少年时候读元曲，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浅薄戏谑；今读元曲，已约略有一些新的感悟。也入俗随世，做出这样一个路过版的排行来，博方家一笑。
   元朝（1271-1368，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汗国。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大元”，1279年统一全国，1368年被明朝灭亡），对汉人来说是一个外来民族统治的时期，所有中原人都是亡国之人，所以，曲多伤时文字。也写景，写情，写相思，写漂泊，然尤以写田园归隐为最动人，也正是我辈闲人酸腐所好。一部元曲词典，文字恬淡，大巧不工，笑谈洒脱处，隐藏的是无奈与悲凉，但我喜欢。元曲文字，多如邻家闲汉土语，读来最最轻松快意，时时笑罢却又欲哭，但我喜欢。元曲文字，也多华美炫目炫心语，读来心神颠倒恍惚，只欲一头撞死在那文字里，但我喜欢。遗憾是只知其曲调、曲牌，却不知当年人们如何唱出，只能游弋在文字里，愤悱难名。
有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元好问等神仙人物。

第十首：
《双调·蟾宫曲》春情·徐再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徐再思，生卒不知，曾为小吏，浙江嘉兴人，文字清丽工巧如桂林秋月。
传曾十年漂泊，故也多伤感悲凉语意。
这首小令写女子相思。
最喜他“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一句。为爱而生的人，最不懂的往往也是爱情。青涩的年华过去，有一天突然真正明白自己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回头望去，才知道过去无爱的懵懂。只有时光荏苒之后，忽然幸运地情到深处，痛处，折磨处，才会知道何谓相思。
接下来写她相思无着，心绪纷乱如，如云如絮，就是你说的纠结啊，气若游丝，反侧辗转，病体娇嘘，觉只余一口气在这里，那半片心早去了天际，去了那里，去盼望那个人能早日来到身边，一起看月，看云，看风，牵你的手，看你的笑脸。
最后说，什么时候最最艰难呢？是夜半一豆细烛恍惚时，是帘外缺月照孤影处。
相思处，是你思，我思，是思你思我。连人带心在这里等你，因为愿意，即便看不见尽头也愿意，哪怕一段路，哪怕一天，只要你允我这点点相思予你。
我知道有一个约定在心里。
春情，春心，浮云，飞絮。

第九首：
《双调·沉醉东风》闲居·卢挚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卢挚（1242-1314），涿县人，翰林学士。元世祖即位后，是最早启用的一批人，因为是被迫任官，所以多怀念故国的隐晦“怀古”诗句，也多写山林诗酒，表达心中愁闷。
文多直白如闲闲细语，不造作，不娇柔。
绿水青山依旧，只是已不是故国的绿水青山，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奈何？也只好骗了自己，到茅舍人家去暂时寄存自己的心。
最美是“欠欠答答”一句，真不知卢兄如何想来。欠欠答答的卢挚，老步颠倒，黄花满头时，心里可有真的喜乐？
文人多嗜酒，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是这样的来由。
曾和好友一起在酒醉，饮罢在山间水畔，在草里花间，在山腰花树下，在山脚松林间，醉卧，高歌。
想念山间嫂子的美酒。
也是白发将生啊，这心中的情景，就如今天课上跟学生一起读孔子的“逝者如斯夫”。
求醉何人，何地？
现在我终于读懂了这“沉醉东风”里的淡淡感怀。

第八首：
《仙吕·寄生草》·饮·白朴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醃（yān）两个功名字，醅（pēi）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白朴，山西河曲人，后居真定（石家庄正定）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郑光祖、马致远）之一，金末元初人。幼年因战乱颠沛流离，母子失散，后为元好问收留抚养。以遗民自居，终生不仕，有剧本15。
第一句：醉后方无碍，醒时无可思。一句概括出了白朴的一生心事。家国无奈，只能写这些忧伤文字，可写罢这些忧伤文字，却只能更加伤感缠绵，无法排遣。
第二句：仿写《诗经》笔触，说“功名”“兴亡”“志向”都只能付与一场醉酒。这是何等的大悲催啊。白朴活了八十岁，真不知道这么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第三句：屈原与陶潜，一个是为国投江，一个是无奈看田园山水。这是写白朴的心中事，写自己的矛盾与蹉跎。文字背后有大痛苦，我看见白朴泪流满面。
每个人都难免有低谷时候，这时候要坚强。
历史总有局限性，身处局中难自知。
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着，好好生活，至少要爱护自己的心。

第七首：
《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济南人，官至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因看到元统治集团的黑暗腐败，辞官家居，后屡召不赴。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关中大旱，特拜陕西行台中丞，散其家之所有，星夜奔赴任所赈灾济民，到任四月，劳瘁而卒。我们应该敬仰张养浩的伟大人格，敬其人，敬其心。
词意很简单，却很震撼，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怀古伤今，堪比屈原。
张养浩的这首散曲，对我还有段有趣的记忆。那是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多年轻啊），在学校住宿，而且开始知道要好好学习了，点着煤油灯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等过了十二点，其他学生都去睡觉了，一个人在教室里，转着圈子，第一次不用家乡话（那时候都是用家乡话读书的，说普通话是很丢人的事），一遍一遍大声的读这首“潼关怀古”，而且第一次觉得自己读得蛮好。
还记得那个夜里的抑扬顿挫，长长的头发，带着补丁的裤子，好多天不洗的少年的脸。
现在作了语文老师，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计算相关印记。

第六首：
《山坡羊·失题》薛昂夫
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心待足时名便足：高，高处苦；低，低处苦。
薛昂夫（1267—1359），名薛超兀儿，回鹘（今维吾尔族）人，汉姓马。历官江西省令史，佥典瑞院事、太平路总管、衢州路总管等职。幼年起随家人内迁，学习中原文化，逐渐同化，当然维族人能到这样的文学境界的不多，也是难得，需要记住。薛昂夫是个很骄傲的人，善书诗，自命“千古一人”，这一点很有趣（如果说是维族写曲的千古一人基本是可以的）。
这首“山坡羊”的题目丢失无考，所以称“失题”。
客观的说这首曲子也并没有多少突出的地方，感叹时光功名也无甚新意，但觉得这首曲子应该记住的原因，除了诗家身份，主要是喜欢这句“早星星鬓影瓜田暮”：
早星，衰鬓，瓜田，暮色，斜斜长长的影子躺倒在地上……
每每读书到这里，总会呆呆发愣。
翻看十几年前自己写在就书上幼稚的文字，一阵恍惚。

第五首：
《双调》沉醉东风·胡祗遹（zhīyù）
渔得鱼心满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胡祗遹（1227—1295），磁州武安（今属河北）人，历任户部员外郎、按察使等职，精明干练，颇具声誉，以疾辞归。
实话说，这首曲子也是我的最爱。记得是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定州城北唐河边的树林子里，躺在吊床上，第一次读到这首曲子，恰好有一个放羊的老汉带领着他的羊们经过我的身边，我们两个就在那里聊天。一片凉阴里，夏蝉在吱吱的叫，几只好奇的羊围在身边听。
这首曲子里满是笑意。渔夫看着啪啪跳的大鱼在笑，樵夫看着捆好的紫荆条捆子在笑，过路的老胡也忘忧忘形的在笑，路过趴在被窝里看着笔记本子在笑。古今多少事，都付笑意中。
渔唱三更起，樵和采月归。
快乐最好啊，我老先生活了八十多岁了，终于知道，要高高兴兴的，管他谁谁。
“笑加加”谈今论古的，是大智慧，大解脱，大知识啊，我决定继续向他们学习。
其实每个还有心的人，都会在心的深处，想着，有一天，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心满愿足，眼笑眉舒。
一起，沉醉在东风里。

第四首：关汉卿
关汉卿，“元曲四大家”之首。不仅能写剧本，有时还登台演唱。他一生创作杂剧有60多部，《窦娥冤》最为知名。关汉卿的籍贯是个谜：有大都、解州、祁州说。关汉卿的职业则可能是太医院的一个医生。
关汉卿是一流神仙人物。
最有意思的记载是关汉卿的自述：通五音六律滑熟……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鞠，会围棋，会双陆……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一个通才，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一个颇有性格的艺术大家。
也该是散逸不羁人物，视规矩教条如废纸。
也该是那个时代一个大众情人吧，哪里找这样多情、多思、多才、多悟的人啊。
读元时书家最重要的是能从文字表面看见背后的无奈何悲凉——方算你慧眼。
关汉卿的两首“闲适”是最能代表元曲风格的——以小品文字写隐逸闲适和人生感悟，几达极致：
南吕 四块玉 闲适
陈年的存酒早就喝完了，那就喝新酒，老瓦盆边无名利，无是非，无贫富，无贵贱。
闲散到心里，像山间的树影，在月光下散落一地。
第三首：
《越调·天净沙》·秋思·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呀呀学语的时候，就知道了这首人称“秋思之祖”的“秋思”。
这首诗应该写于马致远的中年时期，马致远年轻时也曾热衷功名，但奔波漂泊二十年后，终于看透了很多事，加上官场搓磨，心逐渐冷到极致，如沙的净天下，是一个满心伤痕的寡寞男子。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组意象轰的一声涌到我们眼前，淡淡愁思，人生感叹，亲情乡思，在夕阳下的天涯一隅，怎不让人伤怀肠断？
我们喜欢这些句子，是因为我们也有过如是心境。
年轻人也可以来喜爱这错落文字间的美妙画卷，喜爱文字的自然天成；但过来人，却会一下子被把心捉走，心啊，备受揉搓，你会呆呆地木化在风中，看着空旷的田野，只欲落泪。
阅历越丰富的人，思考越多，只觉得那诗里就是自己。
我想，但凡是读书人都该有过这样的时候吧。
这里不只是景，更是奔涌的情，甚至冲破了天地时光，直至2012年的夏日里。
后来马致远也老了，不满时政，心灰意冷，看透人生，年轻时的“佐国心，拿云志”早已如烟云过眼，于是归隐山林，于是有了马致远后期的一批隐逸文字，如“野兴”：
有野山，有松林，有泉水，何等熟悉，这也正是我们的最爱啊，可见古今人，心同，心通。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桃花源。
最重要的是山间美丽的心情——月光如水，洒到草地上。
那风里吹来的，是草香，花香，鸟鸣，和潺潺的水声，和散落在地上的，斑驳的树影。
可以调琴，可以读书；可以散步月影里，可以醉卧花树下。得此，夫复何求！
说会作山中相，不管人间事，自然不在人间，说的有趣，在哪里呢？呵呵……
这个境界是值得用一生去等待的，还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好好进步，好好生活。心里记着，不远的将来，明月、清风、林泉、山野。
待那日，就可以采一束花，一点笑，一点酒，一只烛。
散落风里，是何等大幸运，大幸福。


第二首：《西厢记》
王实甫（1260年－1316年），大都（北京市）人，由金入元。后人称其代表作《西厢记》天下魁首，金先生所谓“第六才子书”（《庄子》《离骚》《史记》《杜甫诗》《水浒》《西厢》）者是。
前朝崔相国女崔莺莺，在河中府普救寺遇张生，互生爱慕之情。叛将孙飞虎围寺欲强抢莺莺，崔老夫人言：“能杀退贼军，就将小姐许配。”张生修书给好友杜确，退贼兵。
崔老夫人以莺莺已许配郑恒为由悔婚。
丫鬟红娘安排他们月下相会，“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似人来”。
老夫人起疑，拷红，无奈，告诉张生，想娶莺莺，须有功名，张生于是去赶考。
第四本，第三折，长亭别后，无限相思，莺莺眼望着京都方向，愁肠百转，看高云碧空，黄花扑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晨曦中，霜林尽染，殷红如醉，冷雾寒霜，离人泪眼：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歌声宛转悠扬，亦泣亦诉，在风中无助地回绕，揪心扯肺……
这样凄美的，如梦如幻的心境，是痛到极处，疼到极处。
不是因为自己，是担心你担心我……
但这样的日子却也极美，这其实也是人心极处的追索啊，在很久以后，一起回忆，当年那个纠结的身影，那段相思的日子，那曾经年轻有梦的黄昏，甚至那冷冷的秋风。
在他们眼里，功名之类的东西很是讨厌，因为它们影响了心情。
最终张生考得状元，“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这样的结局，我喜欢。


第一首：《双调·庆东原》·江头记事·曹明善

把谁放在第一位，纠结了半日，才看见曹明善笑嘻嘻的在那里。
几年前看过他的《江头记事》，喜欢，原来的批评也喜欢（自恋一下），自己喜欢就好。何况憋了半日，也看不见更好的字。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稍作修补，把它放在这里。

低茅舍，卖酒家，客来旋把朱帘挂。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几句杜陵诗，一幅王维画。猿休怪，鹤莫猜，探春偶到南城外。池鱼就买，园蔬旋摘，村务新开。省下买花钱，拚却还诗债。闲乘兴，过小亭，没三杯著甚资谈柄。诗题小景，香销古鼎，曲换新声。标致似刘伶，受用如陶令。

这首曲子写的是桃花源，是心中痴念的欲望。
日上竿头，拥被坐久，窗外有鸡鸭鸣，无人声，倒头再睡。时，婆鼾声止，闻熟客至，洋洋懒起，坐，茶，酒之，夜豆一碟。困意解，寻帘挂之。池也欲睡，树也欲睡，鸭也欲睡，客也欲睡，年月如流水……（07版）
和一：
笑哈哈，醉得骨筋麻，痴痴傻傻闲话。扔了锦袍乌纱，放浪形骸谁怕？呆看帘外春芽。绿野风清，花开裙紫，青鸟喳喳。绿草间，农田看雨，桑林闲话。
和二：
亦非杜陵诗，亦非王维画。原来闲散人家，走了酒客，睡了鸡鸭，谈得哪门子诗话？听婆娘一声吼，把帘儿落下，把门儿关罢，偷饮得几盅儿残酒，莫招媳妇儿骂。笑加加，笑加加。为你卸下簪儿，环儿，坠儿，为你赶却窗外鸡鸭。要否为你烧盆水儿，洗了脸儿，手儿，脚儿，捶了腰儿，背儿，腿儿，好床头说话？（07版）
和三：
平平淡淡静静安安念念，
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盼盼。
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村姑，
猫猫狗狗停停走走闲汉。
和四：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伊人如面①，
牵牵挂挂惦惦念念思思量量缠缠绵绵参差辗转②。
你是我的沧海，我是你的巫山③。
天地传奇，海枯石烂，痴心永远。
琴瑟和谐，高山流水，心底天边。
注：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②、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国风周南 关雎》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元稹。

作结，愿心能自此宁静安舒。每读一首曲目，是在一段异域时空里，和一位先贤同好悉心交流，冥思，感动。一段思念，牵挂，欢欣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