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个晴日，只是一到了傍晚的光景，天气很快就一层一层地冷了下去，降到了隆冬该有的温度。
菱悦取过毛茸茸的披肩搭在杨妤姗的身上，“瞧瞧你，脸都冻红了。”
杨妤姗微微一笑，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的声响，很快传来表妹有些不悦的声音：“请出示一下您的请柬，没有请柬是不能进去的！”
“怎么回事？”杨妤姗转过头，却只看到了为了躲避寒气而被紧紧关上的大门。
“我去看看，大概是有不认识的人。”菱悦说着拍了拍杨妤姗的肩膀。可杨妤姗并没有因此而安静下来，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着。她的目光顺着菱悦离开的方向望去，那扇厚重的皮质木门在推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后，迅速地合上了。
即使已经穿上了洁白的婚纱，被满室的红色玫瑰簇拥，此刻，她还是心怀期待。或者说，十年来，她一直都心怀期待，从未忘却。
表妹在外头，依旧不依不饶地拉着来人嚷嚷：“你不能进去！”以为那邀请名单上的规则，就是所有人都应该去遵从的存在。
十几岁的年纪，真是和当年的杨妤姗如出一辙。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日。
杨妤姗站在校门口，不断地变换着姿势，试图为自己汲取更多的热量。原本仄仄的神情，在看到来人后，忽然变得精神百倍。
“你不能进去！”杨妤姗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袖子。
“喂喂喂，你干吗？！”游嘉澍不得不被她的动作制止了溜进校门的举动。
“又迟到了，去传达室登记！”
“哎哟，放过我吧，大冷天的，你就早点回去嘛，就当没看到我啦。”
“不行！”杨妤姗故作严肃地指了指传达室的大门，“快去登记。不想被找谈话你就早点来啊。”
“好吧，好吧。”游嘉澍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走进了传达室，随手画了几个鬼画符之后走出来圈过杨妤姗的脖子，“走啦。”
女生挣扎着说：“你走你的，我还……”
“不会再有比我更晚的人啦。”游嘉澍打断了她的话，拉着她离开了校门口。
回到教室，杨妤姗坐了下来，朝手心哈了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了语文课本。
“运气真好啊你，又遇到游嘉澍啦？”同桌菱悦探过头来。
杨妤姗翻开书，“他是迟到狂好吗，遇到他又不奇怪。”
“喂，游嘉澍怎么三天两头跟你一起上楼呀，你俩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他每天都最晚来，刚好就一起走咯。”杨妤姗不在意地回道。
“那他干吗每天都在后门那站一会再走？”菱悦说着往窗外望了一眼，正好看到游嘉澍打了一下林子书，然后幸灾乐祸地走了。
杨妤姗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找林子书玩啊。”
菱悦还是不肯放弃地八卦着：“看你好吗？”
“瞎说。”杨妤姗扭头瞪了她一眼，“《岳阳楼记》背完了吗你？”
杨妤姗第一次见到游嘉澍，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莽撞冒失的少年踩着轮滑在学校里横行，七弯八拐地绕过人群，正在得意自己技术进步的时候，撞上了刚从便利店转出来的女生。
杨妤姗刚刚买了盒UNO牌，拆开包装正打算看看，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
眼看就要跪在地上形象尽失，游嘉澍一把拽过她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随着轮滑鞋的惯性，他拖着她足足转了两圈才渐渐站稳。而杨妤姗手中的一叠纸牌却纷纷落到了地上。
“喂！”
那个时候的杨妤姗还没看一眼游嘉澍的脸，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新买的纸牌上。“就不能好好走路吗！装什么！”她一边气愤地低头捡牌，一边指责着男生。
“sorry啦。”游嘉澍对她歪歪头，然后弯腰帮她捡。
杨妤姗顺着纸牌的方向又捡了五六张，这才看到了游嘉澍……的手。
修长的手指弯曲着指节，快速地捡起了一张张纸牌叠入手心，优雅熟练地仿佛是一个魔法师。
杨妤姗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好看的手，一定很适合一起玩牌。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游嘉澍的脸，第二反应是——这么好看的人，一定很适合谈恋爱。
那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比全年级的新生都有了一个更早认识他的机会，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和游嘉澍成为朋友。
气势汹汹的第一句话似乎已经注定了杨妤姗和游嘉澍交流的方式，冤家仇敌，除之后快。
就算已经发出了如此少女心的感慨之后，杨妤姗也只能维持刚才的语气问：“你哪个班的啊！下次注意点！”
真正变成朋友，是在运动会的那天。
明明是十月，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天气热得很。等到下午，杨妤姗终于忍不住了，喊了菱悦和两个女生，一起躲在树荫下面玩起了UNO。
可号称最喜欢玩UNO的她，却因为连连摸不到好牌而不断败北。忽然，她听到身旁菱悦高兴地“哟”了一声。
“怎么，你又摸到加了？”杨妤姗伤心地问。
“加倒是没有，”菱悦看了看手里的牌，“就是看到了游嘉澍。”
杨妤姗再抬头看到游嘉澍已经朝她们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牌，想死的心都有了。
“纪律委员带头开溜啊。”游嘉澍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哦。来来来，让我看看数学全班第一的好学生玩起牌来是不是也是神算子。”
几轮下来，神算子的传闻早就不攻而破。就算再好的算法，也敌不过手气渣。
“要死啦你们。”看到上家再一次打出翻转牌之后，杨妤姗简直要疯。
“你倒是打呀。”看杨妤姗不说话，游嘉澍忽然说了句。
让我打什么？哪有牌可以打？杨妤姗的内心OS还没有念完，游嘉澍已经拿出了她手上的一张牌，扔了出去。
不对，不是从她的手里，是从他自己的袖子里抽出来的。从杨妤姗的角度，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喂，你！”
“你还留着干什么？过年啊？”游嘉澍打断了她的话，一脸正义凛然，好像刚才那张黑色加四就是她手上的牌一样。
而其他人完全没有发现近在眼前的变故，三个女生接连哀叹着：“哎呀，这个手气啊。”
杨妤姗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转机，迅速地出完了手里面的牌，扭头对游嘉澍笑了笑，“赢啦。”
“还挺厉害啊。”他笑着说。
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成了杨妤姗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属于她和游嘉澍的秘密。
“怎么谢我？”回教室的路上，男生侧过头问。
“想怎样？”杨妤姗警惕地往边上靠了靠。
“以后迟到的话不要记我咯。”游嘉澍作势靠到她的肩上，小声地说。
“开玩笑啊。”杨妤姗推开了他，咕哝道，“那主任就要记我了。”
“切。”游嘉澍故作不悦，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模样，“那就明天不记我吧，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也好睡到七点八点的。”
“OK啊。”杨妤姗一脸轻松地答应下来。“你要真睡到七点八点的，我根本记不到你，但你明天这时候在哪里就说不好了啊。”
第二天，杨妤姗一直站到七点三十都没见着游嘉澍的影子，昨天白天刚下过一场小雪，空气中至今还残留着一丝凉意。都说融雪的时候最冷，还真是这样。
杨妤姗只得一个人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到了教室，里头乱哄哄的不同往日。原来林子书带来消息说，昨天傍晚他们一伙人去打球，因为下雪地湿，游嘉澍摔着了。因为他脊椎骨本来就有旧伤，让普通的骨折变得十分严重。
放学的时候，杨妤姗终于忍不住，找班主任说她想代表班级去看望一下游嘉澍。班主任听了不疑有他，就让她去了。
就是想去看看他。怀着这样的私心，杨妤姗的每一步都紧张又不安。她没心思去想见到了游妈妈要说什么，一心只想着，他伤得严不严重呢？
到了医院，杨妤姗在病房门口说明了来意。“你是林子书他们班的？”游妈妈问，语气倒是很温和，“你和我们嘉澍很熟吗？”
“我……”是很熟，但又不是名正言顺的熟。杨妤姗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请游妈妈去见医生。
她没再跟杨妤姗多说话，就跟着护士离开了。杨妤姗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等关上门站在门口，杨妤姗才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像要烧起来一样。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真的到了之后，却不知如何开口。
杨妤姗还站在门口纠结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抬起头，看到了游嘉澍。
“那个，老师让我来看看你。”
“可是……”游嘉澍故意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们班长都没有来过，老师为什么会叫你来？”他换了个姿势，侧着身子，一手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向杨妤姗。
“我怎么知道，反正是老师叫我来的。”
“你好听老师的话哦，还要当纪律委员，又要早起又要吹冷风，没工资也没好处。”
“我……”
“杨妤姗，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游嘉澍笑嘻嘻地问，一脸开玩笑的样子。
“什么呀，谁喜欢你。”杨妤姗别过头去。
“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我啊。”他好像完全没有被影响似的，依旧开着玩笑说。
病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游嘉澍盯着杨妤姗的表情，而她低着头。
“我又不是很多人。”她有气无力地说。
“哎哟。好疼。”游嘉澍喊了一声，忽然躺了回去。
“啊，怎么了？”杨妤姗着急地俯下身去看他，游嘉澍却忽然睁开了原先半闭着的眼睛。
杨妤姗愣愣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就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吧，他就近在眼前，皮肤干干净净得好像能掐出水来。
是喜欢啊。每一点都喜欢。每一次见面都觉得更喜欢。
“我其实……”
正说着，病房门忽然再次被打开，杨妤姗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
游妈妈看到杨妤姗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医生来检查了，你先回去吧。”
“好的。”杨妤姗应了一声，看到游嘉澍正在拼命跟她比口型，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杨妤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可以吧。
可是，没有明天了。那之后，杨妤姗再也没有见过游嘉澍，听说他妈妈带他去了上海做手术不太成功，后来就出了国继续治疗。
十年之前，并没有如今普及的智能手机与社交网络，一个人离开，就是离开了。“我其实……是喜欢你。”这句话也终究没有了被说出来的机会。
大二那年，杨妤姗从外地回来，菱悦嚷嚷着要开同学会。大家酒过三巡，就开始讲起当年学校里的各大风云人物，最后说到游嘉澍。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想过要联系他吗？”散场之后，林子书叫住了杨妤姗。
想过啊。可是怎么联系呢，凭什么联系呢？
“那个时候你要去医院，我还以为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游嘉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杨妤姗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他不是还给你写过情书，你没有看到吗？”
杨妤姗回到家，打开了书桌最旁边的一只抽屉，里面放着她这些年收藏下来的小东西。周杰伦的海报、皮卡丘的贴纸，整齐叠放的日记本，还有……一副UNO牌。
从一开始就面临落地沾灰，后来又遇上了一次意外的作弊，最后被保存至今的UNO牌。
杨妤姗打开了那副牌，一张一张地翻开，看到一张黑色加四，比起其他的纸牌有着略略的卷曲。
杨妤姗翻过那张纸牌，看到了它的背面。
“杨妤姗，我喜欢你。”
只要她再打一次这副牌，就一定会在摸牌的时候看到它。他是这样以为的，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杨妤姗没有，她把这套UNO牌视为珍宝，藏在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杨妤姗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真的幸运到可以成为被游嘉澍喜欢的人。而她更没有想到，原来这份喜欢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运气，剩下的一切，都只能成为错过，失去的东西已经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的时间。
后来，杨妤姗毕业，念大学，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很多人，打牌还是有输有赢，玩UNO的时候还是很难摸到加号，就是没有遇上过一个“一定很适合谈恋爱”的人。家里为她的终身大事着急而忙碌，曾经以为“相亲”是一个好笑的词，觉得“那样怎么可能遇到真爱啊”。
什么样的是真爱呢？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之后的很多年，杨妤姗都会偶然想起“乍见之欢”这个词。她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如同遇到一个突然而至的惊喜，心中无可比拟的那份欢喜，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菱悦曾经问过她，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的话，那一天你还会不会去那个便利店？
杨妤姗想了好久，她还是说，会啊。就算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惊喜，她都愿意为之付出一生去遗憾她的求而不得，去怀念那一个“乍见之欢”。
婚礼的进行曲是门德尔松所作序曲《仲夏夜之梦》的第五幕前奏曲，杨妤姗踩着木管乐器优雅的曲调，一步步地走向她的新郎。
父亲把她的手交给了那个人。杨妤姗转过身去，看向了满场的宾客，看向了站在门边上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一直都想再见他一面，觉得他们的故事明明还没有一个句点，怎么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五年，十年，他们却没有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的机会。
杨妤姗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到游嘉澍，会是在她的婚礼上，在她和另一个男生的婚礼上。
他如同当年一般，倚着门框边上目送她走向她应该在的位置。依旧是她熟悉的少年的面孔。而杨妤姗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就微笑着转过头去了。
她告别了她的过去，告别了她所有的青春年少，所有的少女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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