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姚瑶:“胡闹”的半农《谈影》

近日整理瑞象馆书架,翻得一本传说中的《半农谈影》:薄薄一本,随即通读。

这本中国摄影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特印本”——从封底定价旁边得知这一细节——《半农谈影》只印了1000本。书籍的装帧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土;笨拙地在书封顶部强调这是“中国第一本摄影艺术专著”。封面底衬中辩出一个“影”字,土黄色的色块再以看似随意的画笔勾勒:拙劣的艺术感。嫌弃之余,又明明很钦佩这种冷门的摄影出版。

赶紧翻看其中内容。扉页之后是一页对刘半农生平的简要介绍,仿佛是删减过的百度百科。“1925年获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25年加入北京摄影团体‘光社’。”接下来,“他还编辑出版了我国最早的摄影年鉴《光社年鉴》”,据真的百度百科,《光社年鉴》即1928年出版的《北京光社年鉴》,印行一千部,每部编号;在1929年编印的年鉴中,“除刊登社员的摄影作品外,还刊登社员的论文、译文”。这些在我看来,是关键的履历。

尔后,又读来一则文章,说刘半农“在蔡元培的支持下”考上了公费赴英留学的资格,乘坐日本“货”轮“贸茂丸”赴英留学。但伦敦的生活费在那时就已经很昂贵了,加之夫人朱惠又诞下一对龙凤胎,一家五口(还有带去的女儿小蕙)全靠他一份收入,不得已,他竟然全然不顾语言壁垒,举家迁往巴黎,注册在巴黎大学学习:巴黎的生活费比伦敦便宜,法国国家图书馆的藏书也颇为丰富。半农先生不仅拿到了博士学位,还利用业余时间抄录法国国家图书馆藏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法国汉学家、探险家)所获敦煌文献104件,汇辑成《敦煌掇琐》,回国后于1925年出版。

翻过一页,专门介绍了半农的摄影实践和理论研究。从罗列的刘半农的主要摄影作品的名称,大体上可判断其作品的沙龙特质,如:《舞》《夕照》《垂条》《泪珠中之光明》《人与天》《莫干山之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光》《山雨欲来风满楼》等。后接评述:“他的创作的特色是注重意境的渲染,着眼于个性情趣的表达。虽然拍摄的绝大多数作品是风光静物,但表现手法却变化多样,思想格调也不相同。”书中零星展示了若干幅半农的作品,拍摄的题材确有“风光静物”,也有人物题材,表现手法因作品量少尚且看不出“变化多样”,“思想格调”的高低也很难判定。另有对这本摄影理论著作出版历史的确切信息:摄影专著《半农谈影》1927年由北京摄影社出版,1928年上海开明书店再版。一北一南,一前一后。

从《序》开始才是刘半农的手笔。他先说了自己“学摄影”的两个时期:“第一期在十七八岁时,买了一个小镜箱,玩弄过一两个暑假”;“第二期起于一九二三年秋季,那时在巴黎,因为不眠症闹得很厉害,又买了一个小镜箱随便玩玩”。在我看来,这“两期”均无不透露出半农江阴家世不俗,且有留洋背景,颇值得自豪。我尚且不知,在民国,需要如何的条件才能将摄影“随便玩玩”,并且半农“每有什么摄影展览会,都随便看看;有关摄影的书报,也随便买来翻翻”,真是太随便了。然而半农也自知或谦虚:“因为始终只是随便而没有用过苦功,所以始终还在初学期中,没有什么惬意的作品。”本篇文章的标题中的“胡闹”也来自半农的自我裁判:“以初学的人而杂凑了些诙谐无常的话说,写成这一本小书,当然是胡闹。”但他旋而又澄清写书的初衷和愿景:“但若写出之后,一方面能给少数比我更初学的人做得一个小小的参考,别一方面又能使多数爱我的老前辈的有指正我的机会,我也就心满意足的了。”这真是退一步,进三步:一来觉得自己还是比一些人资深,二来是给那些前辈一个指正的机会(而已);只为自己心满意足。最泄露他个人行事风格的确是最末这句:“若有人要依据我书中所说而分析我自己的作品,那我要讨饶在前:来不得!来不得!我对你老磕头!”眼前仿佛他就在拱手屈身作揖,一边大笑一边“讨饶”,实则仍是高傲而轻松的。

序言落款“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四日刘复识于北京”,一说“10月”半农将书稿交北京摄影出版社。

专门找出鲁迅的《忆刘半农君》一读,试再感知一番半农的性格特征。没想到,虽是一篇悼文,鲁迅仍通篇皆骂,着实下笔凶狠,明里暗里正着反着直接间接地骂,说他“浅”,说“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可能的优点也仅被鲁迅先生形容为“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而已,大概是坦荡、磊落的意思罢。

可怜的半农先生英年早逝,再据百度百科:“1934年,刘半农去内蒙百灵庙进行科学考察,不幸传染了回归热,回到北京已来不及治疗,遂与世长逝。”幸好半农先生看不到鲁迅先生的这篇檄文了。

不管鲁迅先生所写是否真切,我读《谈影》中感觉到,半农对摄影是很仗义的,他由衷地喜爱摄影,并且在那些对摄影的偏见跟前,拥护、探索着作为艺术的摄影,只是他的方式仍是以退为进。

他首先入手批驳的观点是“凡爱摄影者必是低能儿”,及对方解释的缘由“摄影太容易了:无论何人,五分钟之内保可学会”。他应和,并自嘲“背着镜箱的特种‘皮带阶级’”,却将摄影的动机化解于“消遣”,四两拨千斤,并以八年前在绍兴馆抄写《六朝墓志》的鲁迅为例,解释如何“把宝贵的光阴在不宝贵中消磨了”,鲁迅将抄写墓志等同于“吃鸦片”,半农认为摄影也大抵如此。

他仍没有急于辩解,而是说起了照相馆,说照相馆的“不堪”:“并不说所有的照相馆都是不堪,而不不堪的也实在寥寥无几。”而细说其不堪,也是头头是道:

他们的不堪处,还不在于门口挂起军人政客戏子婊子的照片,而在于把照相当做一件死东西:无论是谁的“脸谱”到了他们手里,男的必定肥头胖耳,女的必定粉妆玉琢——扬州剃头匠与苏州梳头姨娘的手艺,给他们一箍脑儿包承去了!

半农嘲讽照相馆出品肖像的“脸谱化”,不禁又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的那篇《论照相之类》,文中将“戏子”梅兰芳先生狠狠揶揄了一把,形容“黛玉葬花”中的梅先生“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像一个麻姑”,有注释说麻姑指神话传说中的仙女,彻底将男扮女装的梅先生黑到底。

但鲁迅还在《论照相之类》观察到橱窗中摆呈的用于吸引顾客的肖像照片代表着与时事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

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来流行的。我在S城所见的曾大人之流,都不过六寸或八寸,而且挂着的永远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时时掉换,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后,也许撤去了罢,我知道得不真确。

半农先生虽没有观察到这一层面,而是对摄影仪式和影棚道具、陈设做了列举,暗含嘲讽:

二十年前的照相,照例是左坐公而右坐婆,中间放一张茶几;几上有的是盖碗茶、自鸣钟、水烟袋,或者还要再加上些什么不相干的东西。

鲁迅先生文中也对单人照相的一些讲究,包括身份与道具的喜好做了阐述,更具洞见:

他们所照的多是全身,旁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许多痰,总须陆续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执书卷,或者大襟上挂一个很大的时表,我们倘用放大镜一照,至今还可以知道他当时拍照的时辰,而且那时还不会用镁光,所以不必疑心是夜里。

但半农想必与照相馆师傅相熟,他对照相馆客人的离奇要求十分无奈,半农对闹出的这些“笑话”也摇头叹气。半农谈及照相馆,是为了撇清说“幸而我们虽照相而不开照相馆,尤得自命清高,窃附于长衫朋友之林”。在他看来,经营照相馆是摄影最差的境地,而他以此最低点为论说的起点;从后半句看来,他果真自命清高。

接下来,半农先生开始说“照相”的技术,并将之简化为“扳一张,卷一张”,为“会了”;但他以十年的“会了”和五分钟的“会了”,说明其中火候的差异,让人有些明白了。进而他也涉入了绘画与摄影的经典论题,并退守“然而照相总比不上图画,这是千真万确的!”先有了这样安抚绘画、免于与其争夺锋芒的前提,他才安心慢慢给“照相”分类:

第一类是复写的,第二类是非复写的;若加上照相馆的“肥肉胖耳”“粉雕玉琢”的一类就是三大类。

他还将日文中的摄影“写真”二字,给复写一类独用,但第二类也并不是“写假”,半农先生称为“写意”,一个评析水墨画常用的字眼。半农对各类照相(即摄影)的适宜题材、动机、好坏标准和功能进行分析,由此,他的摄影理论也真正进入了系统性的阶段,而不止是插科打诨,他论述了写真照相的“术”和写意照相的“艺”,并分别跟随括弧内的法文单词。

半农先生浸淫于摄影团体光社,对摄影实践的不同风格取向,比如“清派”与“糊派”也做出了回应,他像一个劝架似的,先嘲笑打得太无聊,再劝:“只须把照相的门类分别清楚,大家尽可以相安无事。”对如何计算曝光时间的曝露表,我不太感兴趣,快速翻过,在他对暗房师傅失手的怨声载道处慢下来,又快速略过显影药水品牌的心水推荐。

有趣的是,当时只有黑白胶卷,他告诫读者“不要被色彩欺蒙了”,“应当牢记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专在形与光上用功夫”就可以了。自彩色胶片诞生以来,这句话就显得过时了;但仍沉淀出一些经典语录,如“形是画的骨子,光是画的命脉……形是线的集合”,并顺势分析了不同的线的视觉心理学,对如何决定画幅的横竖,构图的“章法”,主体即“画主”、“随从”和零碎的“附从”在画面的部署要领做了辅导。而我极为赞赏他的这段论述,用一个局来把握影像的意趣:

不论画主、陪从,对于画面总担负着“团结”的使命。所谓团结,亦即前文所说过的“单纯”:画中影像虽多,而主要的意趣,却只有一个;换言之,即画中事物,彼此间都应气息相照,而成为一“局”。若然一幅中有两个局,我们把它切了开来,还仍旧可以各为一局,这就不能算得有章法。

我也赞赏他对光的软硬深浅的形容:

硬光可以唤起精神,软光可以增加韵味。但太硬了可以使画境陷于干枯,太软了也可以造成混沌的境界而使人不快。……深光的趣味浓郁,浅光的趣味轻灵。但太深了近于臃肿,太浅了近于松懈。

末了,半农先生抄了两段故事,聊以“收摊”,我坦言,我尚未读懂。最后,还有“(附言)”,我以为是真切且正确的对摄影和绘画艺术的认识:

有许多人以为美术是模仿图画的,这实在是个很大的错误;至少至少,我个人总不愿意这样主张。因为画是画,照相是照相,虽然两者间有声息相通的地方,却各有各的特点,并不能彼此摹仿。若说照相的目的在于仿画,还不如索性学画甘(干,原文如此)脆些。

半农先生的摄影写作颇有风格,在《光社年鉴》的序言中也有所展现。不妨一读。

(文章来自瑞象视点:www.rayartcenter.org )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历史揭秘】厉害了!原来刘半农大师还是中国最早的摄影艺术家之一
2014《中国绘画年鉴·华东卷》作品精选(九十六)
你可能不知道的刘半农(一)
郝秉键:摄影术在晚清的传播
人像摄影之技巧篇
壹闻:美女行为艺术家邀观众抚摸身体被拘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