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按
2015年纪念法西斯胜利70周年大阅兵,许多山西抗日老兵在天安门前接受检阅。但武乡李月胜,去年100岁,没去成。去年,老家的朋友@蒋殊翻山越岭去采访老兵,对这位老人格外难以忘怀。昨晚,再打电话过去,老人的女儿说,老人身体依然很好,生活也极规律,并邀她有空再去。
没能去天安门,是老人一直念叨着的遗憾。再活十年,以老兵的身份接受检阅,就成了他今生最大的理想。
@蒋殊说,我信了。
已是深秋,落叶一路。
多年了,没领略过浊漳河两岸深秋的滋味。落叶、芦苇、庄稼在秋风中交织呈现,竞相展现着秋之魅。顺着浊漳河水而下,在洪水镇一处岔道口作别浅浅的河流,自北而上。去往韩青脑村的路弯弯曲曲,但很顺畅干净。尽管是我的家乡,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区域——武乡县东部。秋日的乡村路上风景独好,饱满的果实已过了最轰轰烈烈的收割期,只有少量还待在地里,必是家里的主人因事忙碌拖延了带回它们的时间。只剩下秸杆的田地里,散发着淡淡的忧伤气息,满目尽是萧瑟之美。
我在久违里迫不及待。
院门开处,村支书在,李月胜的女儿在。
这是一个像婴儿般干净与可爱的老人!坐在他身边,有一股想亲近他的冲动。岁月残酷,当月整整满100周岁的老人听力有了严重障碍。但纯净而天真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两条腿伸直坐在炕上,两手抱在两腿下,上身前后晃动着,嘴里时而还哼唱一些曲调,像被妈妈关在家的小孩子无聊玩耍。
山河碎过,重整的疼痛也早已成为过往。每一天,风依然翻山越岭吹进太行山,再贴着浊漳河哗哗流动的水飘向远方。
百年历程,早让岁月抹平,顺着风,顺着水,灰飞烟灭。
突然觉得,还有什么不能化解?
李月胜老人看着女儿,“抽根烟吧?”
女儿哄他,“抽了又要头晕,你看人家这个女娃娃好看不?”
于100岁的老人而言,我自然是一个女娃娃。于是我们聊天,很大声地,在他的左耳边。
李月胜老人1938年3月参军。那时候,在武乡黎城通往河北涉县的东阳关至响堂铺一带的战斗正撼天动地地打响。那一场战斗,山谷雷动、硝烟弥漫;包围与突围较量,援救与打援争锋,最终以我方胜利宣告结束。但战斗极大地惊动了日军108师团的“皇军长官”,他们爱恨交织,对武乡这片土地与人民的攻势越发凶猛。
绵亘于太行、太岳两山之间的武乡县,再守不住一方静谧。山清水秀的上空瞬间被硝烟笼罩,勤劳朴实的百姓也难进自己家门。
武乡地区的抗日烽火,全面点燃。
仰天长叹,家园何在?
23岁的李月胜,正是风华正茂绝代好年华,从此穿起军装,一头扎进抗战大队伍中。
关家垴、中条山、围困蟠龙、解放段村、淮海战役等战斗,他至今都可以历数。那些惊心动魄,他说得云淡风轻。听得急,问得细,他便说,“天天起来就是打仗,哪儿能记得清!”
70年的岁月,流走的不仅是时光。
一入伍就被扔进枪林弹雨中的李月胜,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八路军战士。机枪手李月胜最大的官做到排长,可他记不清是哪一年。不管怎么说,当年这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领导着三四十名同样从各个村庄聚拢而来的年轻军人,淌泥水,钻沟壑,击退了一批又一批入侵的日军。
李月胜说,当年的战争场面,就如人们看到的电影电视里一样惨烈。只是作为战斗员,他们没时间犹豫,没时间迟疑,念头只有一个,就是冲!就是杀!就是打!前面的倒了,后面的补上;一批人倒下,又一批人冲上。
烽烟滚滚,独唱英雄。
曾经战场上杀气腾腾铁一般的军人,今天炕头上喜眉善目如孩童般的老人。再怎么联想,也难以叠加为一个人。
于是,总想聊聊当兵时的心情,总觉得战争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怕也是个怕。”李月胜老人呵呵一笑,“当兵还怕死?怕死不当兵。”边说,边笑,前后晃动着轻薄的身躯。
当兵就要受伤。李月胜老人解开衣服,让我看他的左奶头,已经没有了,只有一片大大的疤痕,就是当年攻打蟠龙镇时受的伤。而他右腰部的伤更重,一次战斗中,趴在地上的他正疯狂地扫射,却不料被对面飞过来的一颗子弹从右肩膀打进,子弹无情地一路深入,直穿到他的右腰,深深卡在身体中。鬼子的这颗子弹,竟然在他的身体里住了11年。直到1957年,家里条件渐渐好了一些时,老人才去长治做了手术。
一颗仇恨的子弹摆在多年以后的阳光里,人到中年的李月胜尽量压制着一腔愤恨,却怎么也管不住他平静了多年的一颗心再次剧烈跳动。思绪,也不听话地跑回从前,一头栽进那段不堪的岁月中。
尽管在他的身体里住了11年,那颗子弹依旧冰一样冷。
100岁的李月胜老了,早已不能自己行走。女儿说她在院子外面做饭时,父亲总想出去看她,看不到,就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张望,女儿怕父亲不小心摔下地,就时时举着一双面手一遍遍跑进来看他,像当年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李月胜唯一的女儿李留萍是抱养的。李留萍出生20多天就来到李月胜家,那一年,李月胜已经45岁。之前,李月胜的爱人生过几个孩子,但都是一出生便夭折了。李留萍来后的第三年,母亲又怀了最后一个孩子,没想到次年却因难产而死,大人孩子都没保住。李留萍说从此以后,父亲就又当爹又当妈,与这个惟一的女儿相依为命。就连女儿当初坐月子,都是当爹的伺候。无法想象,战场上拿惯了枪支、田地里握惯犁耙的男人,如何站在灶台前给女儿熬稀饭,做面条,给襁褓中的婴儿洗尿片,清理卫生?
“我爹可细心呢。”女儿说起父亲,泪光盈盈,“可怜的,一生受了太多苦痛。”
当年,脱离了子弹天天在身边飞的日子转业回村后,李月胜当上了“干部”,负责组织宣传工作。虽不必担惊受怕打仗了,可村里的事也不少,起早贪黑下地。爱人过世后,他更是没明没黑,把幼小的女儿背在背上,奔波有山村的沟沟坎坎中。
“种地好,就是辛苦;当兵也好,就是要命。”回望百年人生,李月胜脸上只剩不见风不见雨的笑容。
感谢生活,让李月胜老人满心满脸阳光明媚。
聊天中,我时时把目光停留在李月胜老人的脸上,他的肤色极好,细腻,红润,阳光满满,没有一丝愁容。然而女儿说,他之前可是生过大病的人。
女儿李留萍已经55岁了,也早已做了姥姥。她的老公曾在武乡工作,但1986年因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便带着独身的李月胜回到阳曲生活。女儿家的生活再好,却挡不住老人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最终竟因此生了病。女儿说父亲当时病得很重,不吃饭不说话。她深知家乡那片父亲亲手用枪炮打出来的土地对他有多重要,于是在2013年7月1日抛下老公及怀孕的二女儿,带父亲回到大山深处久别的家中。
如愿坐上自家炕头的李月胜,再一次看到近三十年不见的乡亲,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展现出久违的笑容。老人的病很快好起来,脸色又恢复了曾经的红润。
“你看天气多好,暖哄哄的。”老人看着窗外说。
突然明白,只有经历过背着枪支地雷在雨水泥泞中浸泡的苦难,才会倍加珍惜与感恩生活中的每一份温暖与灿烂,哪怕只是一缕阳光。
尽管,他如今因前列腺出现问题经常尿不出来。女儿说用肉眼就能看到里面是肿的。老人还便秘。天天按摩,也成了女儿必备的大事之一。
李月胜的生活很规律,冬天基本晚上6:30睡觉,早6:30起床;夏天是晚7:30到次日早5:30。因为年龄太大又没有牙,所以饮食以小米饭及薄而软的面条为主。老人最愉快的事,就是听女儿与她讲从前的故事,常常听着听着就笑得合不拢嘴。
抗战70周年,李月胜老人两次被接去县里的光荣院,受到中央及省里民政部领导的接见。女儿说回来后,老人高兴得不得了,常常坐在那里哼唱不停。
为啥高兴?他说见到老兵,见到首长;为啥会被接见?他开心地说给国家办过好事情,打过日本人。
他也常常像个孩子般骄傲地对女儿说:你看看,这么老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有用,好不好?
令李月胜老人高兴的2015年,却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那就是9月3号,武乡县有5位老兵代表去北京参加了抗战70周年阅兵仪式。
他多次问女儿,为何不让他去?
“爹,你好好再活10年,把腿养好。”这个下午,女儿依旧贴着他的左耳朵,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笑着安慰他,“到时候,一定给你报个名,带你去看天安门。”
好不好?
老人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以老兵的名义,去一趟北京。
看看天安门,成了老人今生最大的心愿。
一高兴,老人又哼唱起来。女儿问,能不能给这个女娃娃唱一首?他笑着一次次重复:唱唱?
却没唱。
终于忍不住烟瘾,问对面坐着边抽烟边一直听我们说话的侄子,“给我抽一根。”
侄子递过来,女儿给他点了,在身边盯着。老人大口吸,惬意地闭眼,长长吐出。那至高愉悦的神情,感染了眼前所有人。
半根过后,女儿伸手,老人听话地递过,掐掉。
“头晕吗?”女儿问。
“不晕!”他干脆地回答,语气里又是孩童般的保证,充满着对下一次抽烟的期恳。
女儿笑:晕也不说!
夕阳无限好,从窗外射进来,暖了这个窑洞的下午时光。
李月胜老人的脸,更加慈祥。
临走时,我像他女儿一样对他讲,好好保养,下一个十年,去北京。
他使劲点头:要去!要去!
我知道他信了。
我也信了,告诫自己,十年并不长。
处在蟠龙镇北部的韩青脑村地势很高,俯瞰下去,这片英雄的土地宁静得只剩下轻风。不用说那些孩子,即便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早愈合了曾经的伤痕。
70年前的烽火连天,已如烟,再如烟。
唯有100岁的李月胜老人,像一部历史,提醒着人们不忘过去,铭记英雄。
李月胜,男,现年101岁,洪水镇韩青垴村人,1938年3月入伍,1942年1月入党,先后参加关家垴、中条山、蟠龙、解放段村、淮海等战斗,身上有多处枪伤,六级残疾军人,1946年10月复员,享受抚恤待遇21272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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