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联摭萃》《金声巧对》与明代坊刻话本小说关系考
——兼论《奇联摭萃》《金声巧对》的作者归属
咸丰收
明中叶以来，随着宋元话本的整理刊行，文人摹拟话本创作白话短篇小说便风行一时。在嘉靖年间洪楩所编的《清平山堂话本》推动下，其后的传奇小说刊本层出不穷，比较知名的有万历年间刊行的《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等短篇小说集。而这些话本小说集的一大特点就是正文每一页分上下两栏，一栏为小说话本，一栏为与诗、词、赋、曲、联、诏、帖、铭、箴等各类文体有关的文字，兼具了文学“类书”的功能。《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等书无一例外地都收录了部分与对联有关的故事，开明代以来故事体联话之先河。
龚联寿先生在其主编的《联话丛编》中，收录了两本明代故事类联话汇选，一本是由梁嘉度先生点校、署名赤心子辑的《奇联摭萃》，另一本是由常江先生点校、署名冯梦龙撰的《金声巧对》。这两本书在《联话丛编》中的时间排序，也是依据《奇联摭萃》所依附的明世德堂本《绣谷春容》的刊行时间，要早于《金声巧对》所依附的明《增补批点图像燕居笔记》的刊行时间。近来，笔者在阅读《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后，有了一些新的发现，会让我们重新认识《奇联摭萃》《金声巧对》这两本书。
一
要认识《奇联摭萃》《金声巧对》，我们就要先理清《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这四部书的刊刻时序及编著者。结合目前现存的以上四部书的不同版本，国内的专家学者已做了大量深入细致地研究和论证。
在《古本小说集成•国色天香》卷前的序言中，孙一珍先生提到：“《国色天香》十卷，除卷一题作'新刻京台公余胜览国色天香’外，其余九卷题为'新镌幽闲玩味夺趣群芳’。万历丁亥吴敬所编辑。吴敬所生平不详。万历丁酉（1597年）金陵书林周氏万卷楼重镌。此集现存最早版本，卷首有谢友可于万历丁亥年（1587年）写的序。”何长江先生则结合书中所提到的万历四年六月海啸事，推断出《国色天香》应成书于万历四年（1576年）至万历十五年（1587年）之间。明代谢廷谅在《刻公余胜览国色天香序》序文中提到“养纯吴子，恶其杂且乱，乃大搜词苑，得当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盖甚寡也，彼见遗者，岂必皆蠹鱼。”谢廷谅（1551年-？），字友可，号九紫、九紫山人，江西金溪人。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进士，授南京刑部主事。谢廷谅才华出众，精通戏曲，与汤显祖并称“汤谢”。据此，我们可以推知吴敬所，字养纯，但是关于作者的其他信息就无从考证了。另，《国色天香》在国内有周文炜刻本，卷首题“抚金养纯子吴敬所编辑，大梁周文炜如山甫重梓（镌）。”
《绣谷春容》今存版本唯万历丁酉金陵世德堂刊本。是书扉页题“起北斋辑/绣谷春容/上层芸窗清玩下层骚坛摭粹嚼麝谭苑”；次为鲁连居士题《绣谷春容序》，次“起北斋辑骚坛摭粹嚼麝谭苑目录”，题“羊洛敕里起北赤心子汇释，建业大中世德堂主人校锲”，卷首有鲁连居士序；分上下层，,以礼、乐、射、御、书、数、智、仁、圣、义、中、和标集，集各一卷，共十二卷，分类刊载中短篇传奇故事以及琐记、诗话、笑林、书翰等。陈太康在《明朝小说史》中认为《绣谷春容》成书稍晚于初刻版（1587年）的《国色天香》。张兵在《500种明清小说博览》中，认为《绣谷春容》成书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之前。梁嘉度在《联话丛编》中认为此书刊刻年代约在万历二十年（1592年）前后。陈国军在《<绣谷春容>的成书年限》中认为：“根据此书卷一○引用耿定向《耐烦说》,卷七'寓言摭粹’中的六篇寓言为《一见赏心编》所引，确定其成书年限为万历二十六年六月至万历三十三年十月之间。”此说不可取。但是，文中提到的《一见赏心编》署“鸠兹洛原子编集，书林萃庆堂绣梓”。 明代号为“洛原”的有三位，即江苏武进白悦（1498年-1551年）、浙江丽水戴濂(1530年-1591年)和江西新建张佩（1537年-1592年）。统合来看，白悦为作者的可能性应最小，而另外两位的生卒年恰恰证明了《绣谷春容》最迟也应在万历二十年（1592年）前后就已经完成。所以，笔者推断，《绣谷春容》的刊刻时间最迟也应该在在1587年-1592年之间。
《万锦情林》六卷，扉页题“锲三台山人芸窗汇爽万锦情林”，“双峰堂余文台梓行”，卷首题“新刻芸窗汇爽万锦情林”，署“三台馆山人仰止余象斗纂”，“书林双峰堂文台余氏梓”。书末有牌记，云“万历戊戌冬余文台绣梓”。万历戊戌为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新刻”则说明“万历戊戌冬余文台绣梓”的《万锦情林》并不是此书的初刻本，应有更早版本。余象斗（？-1637年后），字仰止（一说名文台，字象斗），号三台山人，又名余世腾、余君召、余文台、余象乌等，福建建阳书林（今南平市建阳区书坊乡）人。他是明代著名的书坊主、雕版印刷出版家、通俗小说家、评点家，“建本”或“闽本”刻书的代表人物之一。
《燕居笔记》目前可见版本有萃庆堂余泗泉刊林近阳《新刻增补燕居笔记》、大盛堂李澄源刊何大抡编集《重刻增补燕居笔记》、摘趒轩刊冯梦龙增编《增补批点图像燕居笔记》三种，题日“新刻增补”“重刻增补”“增补批点”,可见在明代以此题为书名的书籍,数量远远不止这三种。在这三个版本中，林本《燕居笔记》书署“书林余泗泉梓行”，又署“萃庆堂余泗泉梓行”。余泗泉生活于万历中期，此本当刊刻于万历中期，为目前所见最早版本。何本《燕居笔记》为崇祯六年（1633年）金陵书林李澄源刻本，刊刻时间居中。冯本《燕居笔记》，署名“明叟冯梦龙增编，书林余公仁批补”。署名冯梦龙增编之《燕居笔记》最为完备，应是在前本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充实，为晚出本。冯犹龙即冯梦龙；余公仁生平不详。明代书坊翻刻盗印之风盛行，不排除是书为托名翻刻之作。
王超先生在《明代娱乐书刊与词的民间传播》一文中，对上述几部书进行了刊刻地域的归类：“其中万卷楼本《国色天香》、世德堂本《绣谷春容》及何大抡序本《重刊增补燕居笔记》均为金陵书林所刊,而余文台双峰堂本《万锦情林》及另外两种《燕居笔记》则是建阳书坊所刊，刊刻时间、地点都相对集中。”通过以上学者的研究，我们可以大致对这四部书形成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现通过相关刊行版本的简单排序，更为客观地了解四部书之间的相互关联。
刊刻版本 刊刻时间 刊刻地
吴敬所辑《国色天香》 1587年刊行 金陵
赤心子汇《绣谷春容》 1592年刊行 金陵
余象斗纂《万锦情林》 1598年刊行 建阳
林近阳编《燕居笔记》 万历中刊行 建阳
何大抡编《燕居笔记》 1633年刊行 金陵
冯梦龙编《燕居笔记》 明晚期刊行 建阳
二
因坊刻以盈利为目的，一部书风行，跟风之作就会不断出现，所以明代的坊刻话本小说多辗转沿袭，翻刻蹈袭之作、内容雷同之书比比皆是。明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五《事物类·书册》即云：“我朝太平日久，旧书多出，此大幸也，亦惜为福建书坊所坏。盖闽专以货利为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价高即便翻刊，卷数、目录相同，而于篇中多所减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货半部之价，人争购之。近如徽州刻《山海经》，亦效闽之书坊，只为省工本耳。”可见，翻刻蹈袭之风盛行于当时的出版圈。比如上面所举同是建阳书系的余象斗纂《万锦情林》与林近阳编《燕居笔记》所收中篇文言小说有三分之二是重复的。《燕居笔记》能出现三个不同的版本，也是翻刻蹈袭之结果。而对于用来丰富内容、填充版面的各种“文类”文字，此种情形更是屡见不鲜。
《奇联摭萃》《金声巧对》，这些故事类联话就是在此种情形下，刊刻于《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等坊刻话本小说集中的。从现存各书版本可见，《国色天香》目录标列31则联话，卷六上层“台阁金声”实录27则联话。《绣谷春容》“和”集卷十二下层之“奇联摭萃”共收录有26则联话。《万锦情林》卷三上层“联类”共收录有30则联话。林本《燕居笔记》卷五下层“联类”共收录有30则联话。冯本《燕居笔记》一改上下两栏之刊行体例，在六卷上收录“巧对上（或称联类<附古今对>）”共收录有30则联话；六卷下分分五集，刊列六十类对联若干。《奇联摭萃》即出自《绣谷春容》，《金声巧对》出自冯本《燕居笔记》。
吴敬所编辑《国色天香》刊行于1587年（相关数据请参照下表），书中目录列有31则联话，实际刊刻27则，有4则只见于目录而无内容。同是“金陵序列”的，世德堂主人校锲、赤心子汇释的《绣谷春容•奇联摭萃》刊行于稍晚一些的1592年，翻刻了《国色天香•台阁金声》中的25则联话，只对“善于答对”、“对应状元”、“感对升官”三则改动了标题，并将《国色天香》只开出目录而未刊刻的《公堂署联》《司马门联》也收入书中，另加“神童捷对”一则，凑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赤心子汇编之《奇联摭萃》。而属于“建阳序列”的，双峰堂余文台梓行、余象斗纂的《万锦情林•联类》刊刻于1598年，据其刊刻有《国色天香•台阁金声》之“谶应其对”、“见景生联”以及《绣谷春容•奇联摭萃》之“神童捷对”，可知其在刊刻时既参照了《国色天香•台阁金声》，又参照了《绣谷春容•奇联摭萃》。《万锦情林•联类》在参照“金陵序列”两书的基础上，又另加5则联话，凑成30则联话，并对25则翻刻的联话重新命名。此后，各种版本的《燕居笔记》便蹈袭《万锦情林•联类》除将联话顺序打乱重排外，几乎没有大的改动。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世德堂主人校锲、赤心子汇释的《绣谷春容•奇联摭萃》其底本其实是更早刊刻的周氏万卷楼重镌、吴敬所编辑的《国色天香》。由此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问题，署名赤心子辑的《奇联摭萃》到底该将作者署名权权交给哪位作者呢，是赤心子，还是吴敬所？另外，摘趒轩刊、冯梦龙增编的《增补批点图像燕居笔记》且不论作者真伪，单就其原封不动，照搬双峰堂余文台梓、余象斗所纂《万锦情林•联类》的事实，就应该将署名权还给余象斗。
标题
序列
图书
《国色天香》
卷六上层“台阁金声”
（录27则）
《绣谷春容》
“和”集卷十二下层“奇联摭萃”（录26则）
《万锦情林》卷三上层“联类”（录30则）
《燕居笔记》“联类”
(各版本联话部分相同，录30则）
因联得配
01（因联得配）
善于答对
02（善于答对）
07（孙生捷对）
召仙诗对
03（召仙诗对）
商辂捷对
04（商辂捷对）
10（商辂捷对）
09（商辂捷才）
09（商辂捷才）
公堂署联
05（正文无）
24（公堂署联）
10（堂上春联）
10（堂上春联）
司马门联
06（正文无）
25（司马门联）
16（司马门帖）
16（司马门帖）
扮戏出联
07（正文无）
儒僧答对
08（正文无）
童子善对
09（童生善对）
08（童生善对）
童子捷对
10（童子捷对）
09（童子捷对）
13（书童善对）
13（书童善对）
对应状元
11（对应状元）
26（林环状元）
讥乱明伦
12（讥乱明伦）
11（讥乱明伦）
僧妇相讥
13（僧妇相讥）
12（僧妇相讥）
30（佛印出联）
30（佛印出联）
因对免刑
14（因对免刑）
13（因对免刑）
17（生员捷对）
17（生员捷对）
对应圣言
15（对应圣言）
14（对应圣言）
08（螃蟹鳞甲）
08（螃蟹鳞甲）
感对升官
16（感对升官）
01（感联除职）
03（御制联句）
03（御制联句）
多宝如来
17（多宝如来）
02（多宝如来）
04（上幸多宝）
04（上幸多宝）
兆应兄弟
18（兆应兄弟）
03（兆应兄弟）
05（豫章兄弟）
05（豫章兄弟）
店主还对
19（店主还对）
04（店主还对）
06（店主还联）
06（店主还联）
梦联应兆
20（梦联应兆）
05（梦联应兆）
07（马铎梦联）
07（马铎梦联）
龙听以角
21（龙听以角）
15（龙听以角）
27（龙德以角）
27（龙德以角）
给事尚书
22（给事尚书）
16（给事尚书）
28（给事尚书）
28（给事尚书）
台阁先声
23（台阁先声）
17（台阁先声）
14（台阁先声）
14（台阁先声）
须发相讥
24（须发相讥）
18（须发相讥）
19（发疏须广）
19（发疏须广）
言从其志
25（言从其志）
19（言从其志）
20（鼎鼐调羹）
20（鼎鼐调羹）
谶应其对
26（谶应其对）
21（御沟金屋）
21（御沟金屋）
见景生联
27（见景生联）
18（雪消月满）
18（雪消月满）
春雨分茶
28（春雨分茶）
20（春雨分茶）
22（春雨分茶）
22（春雨分茶）
以姓为联
29（以姓为联）
21（以姓为联）
23（以姓为联）
23（以姓为联）
即物为联
30（即物为联）
22（即物为联）
24（北斗西天）
24（北斗西天）
以对见志
31（以对见志）
23（以对见志）
15（斧头梯子）
15（斧头梯子）
神童捷对
06（神童捷对）
11（神童捷对）
11（神童捷对）
君臣口联
01（君臣口联）
01（君臣口联）
端明敏捷
12（端明敏捷）
12（端明敏捷）
木匠还联
25（木匠还联）
25（木匠还联）
泉州教授
26（泉州教授）
26（泉州教授）
夫妻对语
29（夫妻对语）
29（夫妻对语）
宰相对联
02（宰相对联）
02（宰相对联）
注：
1.表中“联类”为排除四部书汇集联话的重复部分所得之汇总，实有联话38则。
2.表中“序列”列每则联话在书中序列及标题，联话文字或略与不同。
三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发现世德堂主人校锲、赤心子汇释的《绣谷春容•奇联摭萃》实是蹈袭了的周氏万卷楼重镌、吴敬所编辑的《国色天香•台阁金声》，鉴于其添加“神童捷对”一则联话，或可将《奇联摭萃》的作者署名权分给“吴敬所”、”赤心子”两人。至于署名冯梦龙的《金声巧联》虽出自《燕居笔记》，实为蹈袭双峰堂余文台梓行、余象斗所纂《万锦情林•联类》。虽然《万锦情林•联类》在成书中参照《国色天香•台阁金声》《绣谷春容•奇联摭萃》，鉴于其对对联话标题及内容的改动较大，且新添5则联话，应该将《金声巧联》的作者署名权还给“余象斗”。
参考文献
1.龚联寿. 联话丛编[M].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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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宏. 《万锦情林》研究[D]. 深圳大学,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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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汪超. 明代娱乐书刊与词的民间传播[J]. 图书与情报, 2011(4):138-141.
注：本文发表于《对联》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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