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石雕艺术家唐木的工作室里，静静地陈列着一枚特殊的印章，远远望过去，便已令人感到很不寻常——章体洁白温厚，并非玉石质地，钮头看起来却很是古朴，仿佛积淀了长久的岁月。二者对比如此分明，不禁引起了我们的好奇。走近细看，章体以一方上好的象牙裁切而成，规规整整，光洁簇新；钮头则是寿山石雕琢出的古兽形象，包浆浓厚，其表现手法却并非如今寿山石收藏审美所推崇的鲜明张扬的风格，用如此珍贵的象牙制作章体，去衬托这样一方陈旧的钮雕，让人不禁有些好奇。
“这个钮头很有些来头。”唐木见我们对这枚印章兴趣浓厚，便起身介绍道，“我前一阵去拜访朋友的时候，无意中在花盆里发现了它，问过主人，才知道以前是对章，老高山桃花的材质，钮头石性较重，不通透，不讨喜，所以被锯下来丢到一边。对方见我喜欢，就把它送给了我。当时我只觉得这枚钮头精神气度不似凡品，回来之后查了一番资料，又找了几位前辈看过，才确定这是建国后六十年代典型的雕刻风格。”
这枚印钮为“兕”，状如牛，独角，传说为太上老君坐骑，也被视为古犀牛，周宝庭《古兽图谱》中有其图像，与此钮别无二致。看其雕工整体以圆刀促就，行刀婉转，造型圆顺，手法概括简练，古拙有力，特别强调出古兽的体态和气韵：古兽头部突出，遒劲紧实的肌肉之下，仿佛隐隐透出蓄势待发的骨骼，精神矍铄、浑朴醇厚，大气磅礴之处自不必说。牛尾部分刀痕显新，有尖刀法刮刻痕迹，应是后辈雕工为感受刀路所致，略感惋惜。然而从整体来看，依然是以周宝庭为代表的那个时代，老一辈大师典型作品的面貌。然而，就是这样一枚气韵十足的印钮，却被“砍了头”。
实际上，周宝庭等老一辈大师们的创作，长期遵循着中国散点透视法则下的传统审美趣味，并不一味地遵照写实，因此他们雕刻出来的古兽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呈现出饱满的内在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唐木认为：“中国绘画的散点透视，体现的是传统的文人式审美，而现代西方传入的美术教育，是对我国传统美学的彻底破坏。西方的艺术既表达美，也表达丑，直接描写自然，是一种直观的创作思维；而中国的传统文人艺术，则是追寻‘清雅’、‘古拙’，要传达的是个人的体悟和时间的痕迹，这是这一种回返自然、融入自然的精神追求，二者从表达的精神上看就有很大的区别，而如今我们的寿山石雕刻学习了太多西方的透视法和表现手段，反而失去了中国艺术自身的风貌。”
谈及于此，唐木依然忍不住有些惋惜：“这几年寿山石的审美风潮太倾向材质了，很多人为了追求材质的极致完美，不惜把老一辈雕刻家的印钮直接斫去，锯成纯净的素章来欣赏，这种做法太粗暴，很多前辈大师的作品，都因为本身走了古拙的雕刻风格，就这么被丢弃了。”当代的寿山石雕刻工艺的机械化，虽然提高了整体的创作效率，却也使得人们的“惜物之情”逐渐淡化，对于人力之美的重视也随之减退。“这样的老工艺被轻率地抛弃，我们还有多少寿山石雕的经典作品可以重来呢？”有感于此，唐木给这件印钮重配了章体。在朋友圈的评论中，原主人说“送对人”，业界知名藏家姚春茂先生则评价“作对事”，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王一帆、郑幼林等前辈老师也对这件印钮有高度评价，而原对章另一个钮头的收藏者在得知此事后，也将他的收藏赠与唐木，令“对钮”重聚，成就一段佳话。
雕刻大师王一帆、郑幼林等正欣赏印钮
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反思这样一个话题：寿山石雕艺术的复兴究竟路在何方？是否真的是我们正在探寻的那个方向？
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曾经警示我们：“每一种文化从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中汲取养分，但应在交流中有所抵抗。否则这一文化很快就不会再有可资交流之物。”哲学家勒内·吉拉尔（René Girard）也说：“差异缺席之地，暴力横行。”如果我们的寿山石雕失去了独有的艺术面目，融入了太多外来文化，终将导致自我的缺失，这样的寿山石雕刻又凭借什么“复兴”呢？
每一种艺术风格，都在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同时也在评判着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如今寿山石雕的“西方式风格”，恰恰反映出人们对直观的、张扬的美的重视，对古拙的、含蓄的美的忽视。
在传统美学理论家的群体当中，一些激进的观点认为：“我们所经历的，并非是所谓的审美衰退，而是传统审美的崩塌。”
以此对照我们的寿山石雕，即使近年来寿山石的雕刻家和收藏者们开始重新拾起“古拙”、“清雅”之美，面对几乎被遗忘的中国传统美学和曾经一段时期不分良莠粗暴的“砍头”，我们又该如何重建审美？
当下的我们，该为这个时代留住怎样的审美观、价值观，甚至是艺术品格？传统美学能否真的在寿山石雕中得以复兴？
致力于此的雕刻家们，探索的道路，似乎依然很长。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