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涨秋池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让人难过，悲愤难平，杜甫说，不是爱花即欲死，要不是这世上还有那么好的花真死了拉倒，活着干嘛？如果老天爷生我之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要不要到地球上活一遍，我一定嫌麻烦不肯来的。但他不征询我的意见，一发子弹就把我打过来了，这事情实在挺冤枉的。来了之后就不能随便去死了，那么多人跟我有了血脉联系，彼此爱来爱去，我一死噼里啪啦要碎好多颗心，事情就大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怕麻烦好好地活着。好在活着也不完全是麻烦，也有享受，咖啡薯片麻辣烫之类的就不说了，今天咱们说下李商隐《夜雨寄北》，对，又又又是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有人说这是写给朋友的，也有说是“夜雨寄内”，是写给妻子的。现在很难考证了，我更愿意理解为写给妻子的。这一首诗大家都很熟，小学就会背。但要说出它美在哪里却不容易，越是熟悉到耳朵起茧子，就越是消磨了美的敏感——譬如床前明月光怎么讲？太难了。我不敢说我的理解一定对一定好，但诗无达诂，我尽力呈现这一首诗在我心里的投影。

 

君问归期未有期。

 

我老公这些天也出差了，但我不是很想他，一是因为他成天在朋友圈里嘚瑟，一会儿拍个天空，一会儿拍个树，烦得很。二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我确切地知道他回家的日子，精确到哪一个航班，几点几分。这一种确定性能够减去思念的大半，有一个准确的回家时间，意味着旅途是暂时的，漂泊是暂时的。那么试想一下，如果你的亲人出差了，不知道哪天能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一个故事，说一个游泳运动员在横渡某个海峡的时候，因为大雾中途放弃了，放弃之后才知道，其实他离终点只有短短的三百米了。如果他能看见目标，那么没有理由不到终点的。未有期，没有终点，因为没有终点，那一种漂泊感就不是暂时的了，它变成一种永远存在无奈和悲伤，如影随形。

 

巴山夜雨涨秋池。

 

李商隐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美的直觉，他的诗经常是跳跃的，他不是很在乎叙事逻辑，他在乎的是能用最精准的语言抓取美的片段。前一句可能是收到了妻子的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不写自己收到这个信是怎样的心情，笔锋一转，写到窗子外面去了，窗外在下雨，那雨一定下了很长时间，绵绵不绝的，所以池子里水都涨起来了。从字面上看就是这点意思，如果割裂开来单独看这一句，不论用字还是场景，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那么它美在哪里呢？刚才说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因为没有终点，所以，心里萦绕着落寞、孤独、悲伤、思念等等丰富的情感，本来这种情感是静态的，是停驻是萦绕，但是现在，随着窗外的雨，如此丰富的情感跟着池水一起涨起来了。所以我们要看到，不仅仅池水变得越来越满，他的情感，他的孤独、思念、落寞、悲伤在雨水中全部满涨起来了！他的心就是那一个秋池，如此丰富的情感随着雨水落下来，一点一点累积，终于在某一个时候，饱满到几乎要溢出心池！如果用我们家孩子的话来说，这叫“我难过得都要爆掉了”，但是诗不能这样写，诗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要用美的充满诗意的场景来替换内心的直白。

 

何当共剪西窗烛。

 

一个在外漂泊的人最想念的是什么呢？是家，具体来讲是妻子啊孩子啊，我们最爱的家人。那么抽象一点呢？如果只能用一个最凝练的意象来表达对家的思念，你会用什么呢？灯光，家里的灯光。不是我们现在工业社会的灯——现在的灯因为太泛滥而不珍贵了，那时的灯光在四周漆黑的环境中比现在要珍贵千百倍。《日瓦戈医生》中的拉拉说，如果我家门口的那一盏灯在世界的尽头重新亮起来，那么就算爬我也要爬回去！糖溶化在水中，就像爱融化在灯光之中，灯所照亮的地方就是家，就是爱的领地。然而不止于此，在我们古典的语境中，那一点灯光它有更丰富的内涵，它是一种高度的精神契合，是知音之间的灵犀一点。杜甫讲，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跟你对着这样的灯火说说话呢？在这样的灯光之下，如果是同性，则高山流水，肝胆相照。如果是异性，则心心相印，琴瑟相和。所以，与他剪烛西窗的不仅仅是妻子，同时还是知音。不仅有夫妻之间的温情缱绻，还有彼此深深了解的诗意的共鸣。但这样一个美好的场景是遥不可及的盼望，何当，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呢？它那么温馨，贴心贴肺地让人温暖，但是，“何当”两个字一下子把这一种贴心的温暖拉远了。所以就这么七个字，内蕴丰富极了，温暖的盼望与孤寂的现实重重交织，百转千回。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非常特别，全诗总共28个字，却有好多字是重复的，君问归期未有期，一句连用两个期。这一句“巴山夜雨”四个字干脆整个从前面搬过来就用。对于小诗人而言，出现两个重复的字都是大忌，更不要说整个词组搬过来用的，但李商隐是顶级选手，小规矩根本罩不住他。刚才在畅想着家里的灯光，那个似乎很遥远，在世界的尽头。但是，他用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手法拉近距离，他把现在的场景切换到对未来的想象中去，他把此刻窗外的巴山夜雨切换到亮着灯光的家的西窗，用此刻的落寞与惆怅去丰富想象之中的西窗，用家的灯火来安慰此时此刻的落寞与惆怅。通过两个窗子，现实与想象、此刻和将来那么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完全不相干的地点，完全不同的时间，通过一种诗意的链接那么妥帖自然又温情脉脉地交织在一起。他像是一个裁缝，用诗做针线去拼接时间，拼接那些最美的最有诗意的片段！当他再用巴山夜雨结尾的时候，刚才那一种快要溢出秋池的饱满的情感被很好地收住了，我们古典审美讲究哀而不伤，他的孤寂和惆怅没有泛滥成灾，在家的灯光之下，似乎得到些许安慰，似乎又添了更多的滋味。回环复沓，深情绵密。

 

这首诗基本上讲完了，再扯一点题外话，我忽然想到论语中一个非常动人的场景，有一天孔子上课让大家聊一聊什么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有一个学生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说，哎呀！跟我想的一样！可见孔子的理想不是解放全人类，而是很不起眼的，和小伙伴们一起沐浴春风，唱着歌，高高兴兴回家去。最深的理想不是轰轰烈烈改天换地，而是一种日常而又诗意的生活状态。那么我们转换一下问题，最深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有一种叫“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海誓山盟，拿命来拼。还有一种，就是今天我们讲的——巴山夜雨涨秋池。看似日常、看似平淡，但是无限深情蕴藏其间，它是那么真挚那么饱满，它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惊天地泣鬼神，有一种诗意从最平淡的生活中萃取出来，让人温暖，让人动容。不是爱花即欲死，生活中这一点点珍贵的诗意，或许可以成为我们不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