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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我对想象的活动始终没有倦意

    一把刀,故事从谁讲起?千个字,写到哪里结束?

  莫言看过王安忆的《红豆生南国》之后作了一个精妙的比喻:“我看王安忆的小说经常产生联想,仿佛在观察一匹织锦或者丝绸,打开漫长的画卷,上面图案一会儿是牡丹,一会儿是凤凰,图案在变化,具体针法不变……千针万线,一丝不苟,一条跳线都没有”。

  某种程度上,这评价可视作王安忆多年来一贯的创作态度。自1976年发表散文处女作《向前进》算起,王安忆的文学创作已经45年。作为一个享誉海内外的作家,她始终如一,以手艺人的勤奋和严谨,一字一句、一砖一石,踏踏实实构建她的小说世界。

  她喜欢手艺人,喜欢听手艺人说话。有一次,王安忆送家里一件红木橱去修,木器行老板一看便知是民国的物件。问从哪里看出,回答说榫头,接着细数各种嵌榫的方法形制,王安忆听得入了迷。《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淮扬厨师是她在纽约遇见的“原型”,王安忆问他各菜系的特色,厨师答:任何菜系做到最高级便无差别。

  王安忆把他写在了小说里。《一把刀,千个字》自淮扬名厨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的中年人生起笔:生于东北的冰雪之地,记忆却从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寄居的亭子间开始。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一把刀,千个字》充满传奇的色彩,且故事空间铺陈到全球。

  王安忆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会从不同的层面给予我们更新鲜更深刻的感受。而《一把刀,千个字》中蕴涵的世道人心和生活哲理,不仅再次证明她情感的饱满与创造力的持久,也成功地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大历史完美融合。作品是在《收获》首发,居《收获》年度榜长篇榜首,202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小说从清袁枚的“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进入,上部写陈诚1990年代以后在美国的故事,追溯他从童年到中年的历程,引出母亲缺席之悬念;下部调动起此前的铺陈,揭秘悬念,展示母亲的人生和家庭的命运变化,也是个体与时代、历史的相互联结。王安忆说,一个写作者,很可能终身都在写一本书,每一本都是未完成,每一本又都是续写和补写。“接”和“续”的是生东西,却是从熟东西里长出来。“所谓'坚持’,在我可能只是有股子韧劲,还有,思辨对我有吸引力,可能属于理趣的爱好吧。”小说中,主人公陈诚精神世界的启蒙源自《红楼梦》《黄历》《易经》,王安忆的用意是“礼失求诸野”,希望她的主人公以赤子之心向传统文化汲取营养,让陈诚的成长脱出学校的既定范式,让他到扬州、高邮、哈市、东北农场、旧金山,最后来到法拉盛,回到市民社会。

  只是此市民非彼市民。不同地域间舌尖上的美味,开阔出另外一番融汇了天地与自然体悟的精妙世界,而时代更迭与反复冲刷席卷下的个人命运与抉择,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她越来越觉得,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年轻的时候,她总想颠覆自我,总想要更勇敢的表达,后来才慢慢发现,颠覆容易继承难。前辈积累的东西瞬间便可以颠覆,继承传统却需要长时间的积淀和准备。

  她慢慢服从最初写小说的动机——“为什么写小说? 就是想听故事。不能说你喜欢听故事,不给别人听。”所以《长恨歌》之后,她摒弃了繁复的缺乏故事性的叙事,学会了鉴别,学会了放弃,且变得越来越挑剔。“我觉得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贪婪的,似乎是张开了所有的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地吸收经验,像海绵吸水一样,把自己注得非常饱满。这个时候写作就是把吸入的东西慢慢地释放出来,让它流淌出来。我最初的写作说宣泄也罢、描写也罢,其实就是在释放自己的经验。”如果说,年轻时候的王安忆有一种表达的欲望,那么现在,成熟的王安忆以减法收缩篇幅。

  《一把刀,千个字》文本的构成分为上下部,并没有按照自然时间的进程,否则会需要更多的篇幅和细节。王安忆精心设置一个悬念,即“母亲”的缺席。父亲被儿女们一而再地问询:“妈妈呢?”母亲是无形的核心,所有人物是因核心而起,这使小说内部构成适度的紧张感,也使小说内容和情节无论半径辐射多远也不至于脱靶。小说下部,妈妈开始以“她”的身份出现,时间回到事件的起点,王安忆的叙述变轻松了,她以自己熟悉的音乐形容此时的小说“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发展部”,相对独立,又时时刻刻回应主题,将先前的铺陈调动起来,加入进来,节奏属“如歌的行板”。这正是王安忆的擅长。

  多年来,王安忆被贴上所谓的“琐碎”标签,并不妥当。准确地说,是“细致”。反映在她的创作中,可以看到王安忆以学者的严谨和认真去完成小说的每个细节。在她看来,即便小说是想象,是虚构,也必须根据现实生活的逻辑。小说的细节尤其需要考据,比如《天香》中的顾绣,《考工记》里的建筑,《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淮扬菜。对王安忆来说,一旦发现一个好故事并决定写作,必然要研究其发生的背景,写作需要有事实的基础,她希望这基础准确而严格。小说是个人的心灵世界,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因此,《天香》从嘉靖年间一路写到万历年间,她一路查找资料,给读者最信服的交待。而在《一把刀,千个字》中,选择淮扬菜厨师和王安忆个人经验有关联。从小带她长大的扬州保姆创造了家庭的食风,这一点,王安忆曾在《富萍》中有所表述。小说让舅公带了小孩子穿村走乡办宴,是她得意的一笔,因为只有这地方可以学得厨,又可见得“礼”。而小说涉及的淮扬菜,得到美食家沈嘉禄的赞赏:“《一把刀,千个字》犹如炖生敲,对素材不断的锤炼与升华,便能让读者品读出层次丰富的意蕴。又如小说中屡次提到的煮干丝,此道风味的关键之处在于厨师对豆腐干的前期处理,唯有执爨高手才能'飘’出银针般的细丝,不粘不团,富有弹性,自成小宇宙。千丝染霜堆细缕,决非一日之功。”

  “这部小说对我最大的挑战是这些人和事都不是我熟悉的,没有心理经验。《长恨歌》写上世纪40年代,有些人在我的成长阶段在街上看到过。《一把刀,千个字》是写我不太熟悉的事情,基本是我经验隔膜的,场域也非常陌生,东北我只去过大连和哈尔滨,淮安也是陌生的,因为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倒是对法拉盛的印象还鲜活。我唯一熟悉的是上海。写作强大的动力,是来自思想的动力。”王安忆觉得,由于材料的紧缺,还是有些局促。如果有更丰富的材料,《一把刀,千个字》可以写到三四十万字。

  “没有作家无所不能。”她坦率地说,写了几十年,仍然还会碰到困难,正因如此,才有写作的欲望。她在克服困难中找到乐趣。如果某一天没有欲望了,那么放弃写作也未尝不可。在描述自己的创作态度时,王安忆说:“写小说时好像体验另外一种人生。坐在桌子前,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我要把这个人物搞清楚,他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我对这种想象的活动始终没有倦意。写作是需要天赋,后天的用功也很重要,不是那么神秘的遗传,不是灵感,就是在于容易集中注意力的、喜欢文字的人,能鉴定文字的好和坏,当然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天赋。”

  王安忆喜欢中国一句老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喜欢《战争与和平》《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之作,也喜欢各种类型小说的推理和悬念,“我当然觉得他好,我也知道他不是我。我知道自己的软肋,也没有太大的野心。”王安忆说,她有一些微小的但是个人的目标,就是设定不太遥远的彼岸,老老实实写自己的东西。

  多年来,王安忆一直保持纯粹而单调的生活和写作。2021也不例外。自进入复旦大学给中文系授课以来,王安忆先后出版了《心灵世界》《小说课堂》《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在台湾中山大学的文学讲座》《小说六讲》等多部文学讲稿,她在课堂上坦诚分享自己的经验,将所有的文学储备倾囊而出,带领学生探寻小说与生活之间的通道,体验阅读与创作的乐趣。2021年,她将在浙江大学的讲课稿做了整理,打算结集出版。“文学有时候也像科学,重在发现”。很多时候,王安忆都在“发现”,在阅读中发现,在写作中发现,在课堂上启发学生发现。

  她曾以“写作者就在自己的蜗居里面做着自己的事情,是一种非常孤立的动物”形容创作的孤独。得知被评为中华读书报年度作家,王安忆非常开心。写作是寂寞的,尤其是纯文学,读者本来匮乏,在文学边缘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一些奖励或荣誉,可能会更加寂寞。有时候,奖项是对作家劳动的一种鼓励和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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