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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奇龄评点《西厢记》的“心学”意蕴 | 杨绪容

2017年    第6期

毛奇龄评点《西厢记》的“心学”意蕴

杨绪容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摘     要

古今不少学者认为,毛奇龄经学研究的核心是心学研究。他壮年时期完成的《西厢记》论释,具有浓厚的心学意蕴,与他晚年的经学研究在思想价值、文学观念等方面密切相通。可以说,《西厢记》论释是毛奇龄经学研究的预演和准备。以往的看法是,文学总是被动接受经学的影响。而从毛奇龄的《西厢记》论释与经学研究的思想逻辑而论,则体现了文学对经学的滋养作用,从而揭示了经学与文学关系的另一个侧面。

关键词

毛奇龄;心学;《西厢记》

著名经学家毛奇龄被视为清初心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门生邵廷采曰:“至先生而发阳明之学,乃无余蕴。” “‘致良知’三字,实合致知存心于一功。……如吾师直标宗旨,即今无第二人。”《四库全书总目》称:“奇龄历诋先儒,而颇尊其乡学,其直指知本,仍王守仁之良知。其主诚意,则刘宗周之慎独也。”不少现代学者也把阳明心学视为毛奇龄经学的核心。杨向奎认为,毛奇龄是“以经学就王学”,台湾学者陈逢源将毛奇龄的学思历程定位为“理学与经学的会通”。於梅舫说:“在毛奇龄本人或同时学人的认识中,阳明心学才是其学术核心,为其一生心血结晶”,其概括尤为明确。

毛奇龄博学多才,其经史文学固多建树,其戏曲成果也颇受人重视。他最具代表性的戏曲成果是对《西厢记》的校注和论释。其书原名《毛甡论定〈西厢记〉》(五卷二十折)(以下简称“毛本”),卷各四折,康熙十五年(1676)学者堂刊行,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毛奇龄的《西厢记》论释之思想与文学观念具有浓厚的心学意蕴,与他的经学研究呈现出一种互为补充、互为呼应的关系。

1毛奇龄论释《西厢记》所体现的心学观念

朱熹讲“性即天理”,只谈“性”不言情。而心学则强调“人欲即天理”,与宣扬“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大异其趣。从王阳明的“良知”说到罗汝芳的“赤子之心”,再到李贽的“童心”说,都主张人要率性而真地表达自己的合理欲望。泰州学派还进一步把人情物欲世俗化、生活化。王艮主张“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李贽肯定“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在阳明心学的影响下,百姓日用成为晚明文学的重点和核心内容,其波澜延及入清以后。一生服膺心学的毛奇龄,于是在《西厢记》论释中表现了对世态人情的密切关注。

(一)对“情理”的重视

在《西厢记》卷三第二折【朝天子】“近间面颜……病患、要安,出几点风流汗”、【四边静】“怕人家调犯”两曲后,毛氏夹批云:

“病患”以下,皆使气语,言何必太医也,只恁足矣;且亦何必问病也。既怕调犯,则万一破绽,大家不安,遑问甚病乎?只赚人上竿而掇梯看之足矣。此以反激为使气语,最妙。初最爱王伯良解,但过于奥折,且曲白不对,又与尔时情理稍有未合,今并参之。

在此,毛氏特地拈出“情理”二字,并据此作为论释《西厢记》的评价标准。

在笔者看来,在明清《西厢记》评点家之中,毛奇龄最为重视“情理”。《西厢记》论释中几乎每条批语都被揆以“情理”,并最终形成独特新颖的意见。如卷三第二折【醉春风】“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后,毛氏夹批云:“‘半晌’三句亦只是懒,而继以长叹,则其情可知耳。”此“情”指莺莺相思中的慵懒情状。毛奇龄不言“情理”而合于“情理”的批评更为普遍。如卷一第二折【幺篇】“若共他多情姐姐同鸳帐,怎教他被铺床。将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独自写与个从良。”毛氏夹批云:“此以调红为调莺语。‘央’者,央说许放耳。‘怏’,不肯也。……言倘夫人不肯,不教小姐许放,我独写与从良券合耳。‘许’属莺,‘令’属夫人,‘令许’二字俱有着落。俗作‘夫人央’,平韵不叶,王本欲改‘勉强’之‘强’,亦谬。”对于“从良”,不少《西厢记》评点家谓张生“有得陇望蜀之意”,希望既娶莺莺为妻,又娶红娘为妾。而毛奇龄则认为张生其实表明了爱惜红娘、不愿其做奴婢之意,其观点新颖而中肯。卷一第四折【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折桂令】“大师难学,把个发慈悲脸儿来蒙着”,毛氏参释曰:“初云大师‘凝眺’,后又云‘难学’,似矛盾。不知以‘凝眺’之师,能假覆以慈悲之脸,故‘难学’也。”意谓众人皆惊艳于莺莺之美,惟普救寺住持法本大师则能“以慈悲之脸”相掩饰,没有显露出张生及众和尚的狂乱状,所以“难学”。其他《西厢记》评点家均未把“难学”之意解释得这么深细。

毛奇龄还批驳了前人《西厢记》批评中存在的诸多不合情理之处。卷一第一折【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这透骨髓相思怎遣”,毛氏夹批云:“‘相思怎遣’,诸本作‘相思病染’,‘染’字属廉纤闭口韵,固非。若朱氏本改作‘病蹇’、王本改作‘病缠’,则亦非是。初见而曰‘病缠’、‘病蹇’,情乎?且【赚煞】第三句末二字须用去上,‘病缠’为去平,终是误也。旧本‘怎遣’,最当。”其意是说,张生初见莺莺,用“病缠”、“病蹇”很不合情理,用“怎遣”最恰当。卷一第四折【驻马听】“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定有红娘报”。毛氏夹批云:“‘侯门’二句,则因莺未至,而急作揣度之词,言僧众固难通,梅香应报知也,此时当至也。‘报’是报莺,故云‘纱窗’;王伯良解作红娘应报长老,误矣。”其意是说,张生推想,红娘应把法场开始的消息报给莺莺,莺莺即将来到。这样的理解细致而恰当。

(二)对爱情的赞赏

爱情也是人情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毛奇龄在《西厢记》论释中,对“崔张”爱情体会细致,表达了不少独特的意见和评价。如卷一第一折【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这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见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毛氏夹批云:“‘且休题’以下,却又从‘芳径’上写出一层,言不特眼角留情也,只此‘芳径’中有心事焉。何也?其踪迁延,不忍远也。及到入门处,因门有栊,刚此一步差远耳,余俱不然。芳径具在也,心事如此,却又刚于入门时打一照面,岂非眼角留情乎?因此‘风魔了’也。”该条批语说明,莺莺以眼角留情、以脚踪传心事,正是张生“风魔”之因。卷一第二折【耍孩儿】“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五煞】“则是年纪小”、【四煞】“夫人忒过虑”三曲后,毛氏参释曰:“此三曲反复红语,紧承上‘回头一望’、‘老母威严’二意,以申其缠绵之情,步步转变。”其意是说,张生所唱三曲,【耍孩儿】言莺莺本欲传情于己,而畏惧夫人威严;【五煞】其意一转,言莺莺之所以惮夫人者也,是由于年少性刚,未领略风流况味之故;【四煞】其意又一转,言夫人亦过虑耳,我岂妄想耶?郎才女貌,正相当也。三曲有三层转折,细致地展示了张生对莺莺的“缠绵之情”。卷四第三折【幺】“你与那崔相国做女婿,夫荣妻贵,但得个并头莲,索强如状元及第”。毛氏夹批云:“‘年少’以下,又承‘别离’来,言年少薄情,始多离弃,全不想我辈情深,非是之比,不容离也。然且今必离者,得无谓与相国作婿,不招白衣,必夫荣妻贵而后已耶?以我言之,但得并头已足矣,何必尔尔也?此节从来误解,致使莺口中,突作无理夸语,可笑已极。而陋者又复盱衡抵掌,谓从来妻以夫贵,而此则夫以妻贵。嗟乎!哀家梨已蒸食久矣。”一般批评家解释这段《西厢记》原文,认为莺莺以相国女婿、“妻荣夫贵”为由,不愿张生因科考而分离,其意颇为牵强。而毛氏则指莺莺因“情深”而不忍为功名暂别,且与“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之意甚相符合,语言简洁明快。卷五第二折【三煞】“则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烂时,此时作念何时止?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丝。须不比轻薄子,弃夫妇琴瑟,拆鸾凤雄雌”。毛氏夹批云:“‘天高地厚’二语,莺情无尽也。‘烛灰蚕老’二句,感莺无尽也。情感如是,而犹疑为弃夫妻继别姻,何也?”毛评申明张生不别继良姻之意志,肯定了“崔张”二人深厚而坚定的爱情。

毛奇龄仅仅依据“情理”,实事求是地分析《西厢记》字里行间所隐含的“崔张”爱情意蕴,虽很少直接评价,但能让人明白感知他肯定和赞赏的态度。毛奇龄对爱情的肯定与赞赏,尽管未能达到晚明同情“心学”的一批优秀文学批评家(如提倡“童心”的李贽、宣扬“情至”的汤显祖、推崇“情教”的冯梦龙)那样的高度,但在观点与态度上是一脉相承的。

在生活中,毛奇龄也有过一段爱情佳话。他在京任翰林院检讨期间,曾娶丰台卖花翁女阿钱为妾,更其名为张曼殊。有人一度劝年轻貌美的张曼殊离开年迈贫困的毛奇龄,但她誓死相从。两人的忘年恋轰动京师。张英、周清原、陈维崧、汪楫、汪懋麟、施闰章、任辰旦、方象瑛、王嗣槐、乔莱、李澄中、龙燮、李铠、丘象升、吴陈琰、张鸿烈、潘耒、梁清标、尤侗、冯勗、汪霦、彭孙通、阎若璩等皆感怀赠诗。数年后,24岁的张曼殊病死,京师诸公悲其遇,又争作挽吊,其中尤以周清原的《续长恨歌》最知名。毛奇龄特作《曼殊葬铭》,录诸公吊词于其中。这段爱情经历,折射了毛奇龄学术人生的一个精彩侧面,对我们理解毛奇龄的《西厢记》论释不无帮助。

2心学影响下的戏曲文学观念

毛奇龄论释《西厢记》的主要成果是戏曲评点,借此表达了不少受心学影响的戏曲文学观念。

(一)“艳体”亦风雅

毛奇龄特别肯定了“艳体”亦即情词的文学地位。毛本卷首《论定〈西厢记〉自序》云:

或曰:“《西厢》艳体词,其词比之经之《风》、骚之《九歌》、赋之《高唐》、美人诗之《同声》《定情》《董娇娆》。宋子侯以下,其在词则《江南》《龙笛》等也。”虽不必尽然,然绝妙词也。

《西厢记》作为“艳体”,上接诗骚传统,乃是“绝妙词”。毛本卷首吴兴祚《序》亦云:“如《西厢》之经文纬质,出风入雅,粹然一归于美善,仍所罕有。……世有以《西厢》为艳曲者,吾不得知。”吴兴祚是毛奇龄的好友,两人都拿《西厢记》比附“六经”之一的《诗经》。

对“艳体”的积极评价,体现了毛奇龄个性化的文学观。孔子在《论语》中说“郑声淫”,主张“放郑声”。朱熹易“郑声”为“郑诗”,提倡“淫诗”说,认为郑卫之风多是男女淫奔之辞。毛奇龄针对朱熹的“淫诗说”进行了尖锐批评。他分辩说:“三百五篇皆可施礼义者也,皆弦歌者也。向使为淫奔诗,则不惟礼义所绝,几见有淫诗而可弦之歌之者?且淫诗何诗,谓可以合之舜之《韶》、武之《武》,与夫在朝在庙之《雅》、《颂》耶?”他为了证明“郑诗非淫诗”说,特地把《论语》所说的“郑声淫”解释为“声溢于诗曰淫”。毛奇龄的“郑诗非淫诗说”,与论释《西厢记》的“艳体亦风雅说”,相互贯通,相得益彰。

(二)元曲为“一代文章”

在毛奇龄看来,“艳体”尚且接续“诗骚”,那非“艳体”又如何呢?当然后者更具有积极的教化作用。他为《何孝子传奇》作《引》云:“昔元词以十二科取士,原有忠臣烈士孝义廉节诸条,不尽崔徽丽情也。读《孝子传奇》而不知其有裨于世也,则请过勾栏而观之可也。”毛氏在顺治末曾作“连厢词”两部:名曰《不卖嫁》《不放偷》。其《自为墓志铭》云:“予少好为词,至是无赖,取元人无名氏所制《卖嫁》《放偷》二遗剧,而反其事,作《连厢词》,谓可正风俗,有裨名教。”由此可见,借戏曲创作倡导教化是他一贯的主张。毛氏倡导戏曲的“教化”功能,对戏曲价值与地位的提升当然是有帮助的。

心学一脉总体上对戏曲等通俗文学评价甚高。王阳明说:“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王学中之泰州学派代表李贽《童心说》云:

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李贽把《西厢记》《水浒传》、唐传奇、金元院本等与秦汉古文、唐代近体诗并称“古今至文”,大大提升了戏曲小说的地位。毛奇龄也有这种倾向。他在《拟元两剧序》中言:“予思曲子昉于金而盛于元,本一代文章,致足嬗世。”毛氏明确把戏曲作为元代文学的代表,与诗词文等传统文学中的正宗和主流等量齐观,体现了卓越的文学史识。此说对焦循“一代有一代之所胜”和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说不无启发。

(三)肯定戏曲文学的通俗性

毛奇龄在《西厢记》论释中肯定了“俗”文学的积极意义,但不反对必要的“雅”。其《西厢记》论释中有不少对俗语、俗文化的解释。如他指出,卷二第三折【殿前欢】“‘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系俗语”,卷五第三折【斗鹌鹑】“‘谢肯’勿作‘问肯’,系俗礼,今尚有之”。一方面,毛奇龄明确肯定了戏曲语言的通俗性。毛本卷三第一折【混江龙】后,毛氏参释曰:“‘灭门绝户’句,亦元词成语,如《蝴蝶梦》剧‘那里便灭门绝户了俺一家儿’,勿诟其俗。”卷四第一折【村里迓鼓】【后庭花】诸曲后,毛氏在夹批中引曹受可之言曰:“‘浑身通泰’,甚俗。然与‘医可九分不快’句相应,正‘十分’也。不然前欠一分,无谓耳。”另一方面,对《西厢记》的部分唱词及说白中的诗词,毛奇龄也提出了“雅”的要求。卷五第一折,叙张生中举,寄信报捷,莺莺回信附诗云:“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病里得书怀旧事,窗前览镜试新妆。”其中“怀旧事”三字,俗本一般作“知中甲”,毛氏认为“既不对,又不雅,可恨”。总体而言,相对于“雅”,毛奇龄更重视“俗”。

毛奇龄特别强调不应以雅俗分高下,曰:

古乐有贞淫而无雅俗。自唐分雅乐、俗乐、番乐三等,而近世论乐者动辄以俗乐为讥,殊不知唐时分部之意原非贵雅而贱俗也。……故设为雅俗之辨,欲使知音者毋过尊古,毋过贱今,谓当世之人为今人不为俗人,谓今人之声为人声不为今声,则于斯道有庶几耳。

毛氏这段引文虽是从乐曲的角度立论,但与其文学及戏曲批评多有相通之处。晚明以来,“心学”对百姓日用的关注,引发了明代文学艺术尚俗的潮流,李开先、袁宏道、冯梦龙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毛奇龄在论释《西厢记》中认可必要的“俗”,正是这一潮流的延续。

(四)具有宗唐倾向的文学理论范畴

唐诗和宋诗不仅是两个朝代诗歌的总名,而且代表了我国诗歌史上两种诗风和诗法。唐宋以后,历代诗歌派别之 宗旨基本上体现为“宗唐”或“宗宋”。历代文学批评家论唐诗,多偏重性灵、兴趣、意象、神韵、格调、趣味,论宋诗则多偏重理趣、才学。毛奇龄在《西厢记》论释中,使用了一些文学理论范畴,诸如性情、兴会、意象、传神阿堵、刻画等,这些术语体现了毛氏宗唐的文学倾向。

1.性情

毛奇龄认为,戏曲创作要抒发性情。他晚年接受洪昇邀请作《长生殿院本序》云:“才人不得志于时,所至诎抑,往往借鼓子调笑,为放遣之音。原其初,本不过自抒其性情,并未尝怨尤于人,而人之嫉之者目为不平,或反因其词而加诎抑焉。然而其词则往往藉之以传。”毛氏认为,像《长生殿》这样的优秀戏曲作品乃是作家性情的自然流露。

毛氏把“性情”的主体归因于天赋异禀的才子。《西厢记》卷四第二折【幺】“你与那崔相国做女婿,夫荣妻贵,但得个并头莲,索强如状元及第”。毛氏夹批引赤文之言曰:“为相国婿,便夫荣妻贵,不惟作者无此陋词,莺亦定无此秽语。且通体转折,俱断续不合,不知向来何以能耐此二语,不一体贴也?《西厢》词世人能诵而不能解,其中多有未安处。经此论定,俱涣若冰释。谓非此书之厚幸不可矣。文章有神,千古文章自当与千古才子神会,西河之降心为此,或亦作者有以阴启之耳?”这就是说,戏曲批评也需要“神会”。“赤文”是一同论释《西厢记》的好友,称毛奇龄为“千古才子”,称毛氏的论释是与《西厢记》这部“千古文章”的“神会”。从中,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认识“才子”与“兴会”的关联。

2.兴会

在古代文论中,“兴会”主要指偶有所感而产生的意趣。毛奇龄认为,诗歌即源于性情与意绪的“兴会”。其作《张禹臣诗集序》云:“诗有性情,非谓其言之真也,又非谓其多愬述少赋写也,当为诗时,必有缘感焉投乎其间,而中无意绪即不能发,则于是兴会生焉。乃兴会所至,抽思接虑,多所经画,夫然后咏叹而出之,当其时讽之而悠然,念诵之而翕翕然,凡此者皆性情也。”毛氏认为,性情与意绪的统一,抒情、赋写、描画的结合,都需要借助“兴会”,如此才能产生艺术审美意趣。

毛奇龄把“兴会”用在戏曲的解释与批评上。毛本卷首《〈西厢记〉杂论十则》云:

卤略者以不求解而存《西厢》,敏悟者以好解而反亡《西厢》。何也?以解之不得,则改窜从此生也。《西厢》犹近古,正由其耐由绎耳。今请翻《西厢》者,勿先翻《论释》,只就本曲字句寻求指归,志意相逆,文词不害,徐而罔然,又徐而涣然,然后知以我定词而词亡,不如以词定词而词存也。世实多真解会人,鄙识弇促,妙义层累,岂无补苴所未备、疏辟所难通者?踵事增华,是所望于嗣此者尔。

“解会”就是指人对“兴会”的理解。毛氏提倡做《西厢记》“真解会人”,要依据“本曲字句寻求指归,志意相逆”,反对强解和妄改。“志意相逆”,语出《孟子》:“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毛氏把孟子“志意相逆”作为“兴会”的内涵,要求立足原典字句,达到解注者之意与原作者之志的妙合。

3.意象

卷五第一折【逍遥乐】“何处忘忧?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时树,衰草连天,野渡横舟”。毛氏夹批云:

“何处忘忧”七句,但一路填词,而意见言外,如云必欲忘忧,除非望远,但空见尔尔,则又何能忘忧耶?“空”字内有止见此而不见人意,此正如昔人所称王龙标诗:“外极其象,内极其意”,此填词最高处。且亦本董词“无计谩登楼,空目断,故人何许?”并“楚天空阔、烟迷古树”诸句。而或者訾为填句,无理。且“手卷真珠上玉钩”出李璟词,“凭高不见,芳草连天远”出王和甫词,竟痛加涂抹;谓“珠玉”等字随手杂用,则病狂甚矣!他可勿复道耳。

在唐代,“意象”是颇具特色的诗歌范畴之一。王昌龄历来被视为唐代诗人中运用“意象”技巧的典范,其《诗格》甚为关注“意”、“象”及其会通之“境界”。明末陆时雍《诗镜总论》云:“王昌龄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龄得之椎练,太白出于自然,然而昌龄之意象深矣。”毛奇龄在此借用“意象”概念,凸显了崔莺莺抒发离愁的景中之境、言外之意。毛氏把“意象”概括为“填词最高处”,对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揭示元曲最佳处在于文章有“意境”之论当有所启发。

4.传神“阿堵”

毛奇龄在《西厢记》论释中数次用“阿堵”表示“传神”之意。卷三第二折【普天乐】“晚残妆,乌云散,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毛氏夹批云:“不曰‘晓妆’,而曰‘晚妆’,以宿妆未经理也,前言‘云乱挽髻偏’故也。此言‘乌云散’则髻解将理矣。又曰‘乱挽起云鬟’,则因见简帖而又仓卒绾结也。此正模画入阿堵处,而不知者以为重复,何也?”其意是说,“乌云亸”与“乱挽起云鬟”,细致地表现了莺莺见到张生来信前后发饰的变化,不仅不重复,反而十分生动、传神。在《西厢记》卷五第二折前,毛氏“参释曰:此与前折作对偶,俱用虚写。盖未合以前,则以传书递简为微情;既合以后,又以寄物缄书为余思。皆作者阿堵也”。毛奇龄认为,卷五第一折叙莺莺寄信物给张生、并一一说明其用意,第二折张生收到莺莺信物、又一一猜中其用意:这两折都是在“崔张”结合之后,采用虚笔。而在前面卷三中,第一折叙张生寄信给莺莺表达相思之情,第二折和第四折叙莺莺寄信给张生邀其赴约:这三折都是在“崔张”结合之前,属于实写。《西厢记》虽然用了五折篇幅表现寄信场景,但在重复中又有变化,因而都是传神之笔。

5.刻画

“刻画”也是毛奇龄论唐诗的关键词之一。《西河诗话》云:“自无学者谓唐诗笼统,不知唐诗最刻画。”毛氏还曾例举李商隐、张谔诗为“刻画”的典范,曰:“唐诗刻画如李商隐《和韦潘先辈七月十二日》诗:‘桂含爽气三秋首,蓂吐中旬二叶新。’其赋七月十二日便镂琢至此!先兄曰:‘初唐《九日》诗有 “绛叶从朝飞着夜,黄花开日未成旬”,其镂琢倍于韦诗,且赋九日只一句。’”“镂琢”是指特别精细的刻画。

《西厢记》卷四第一折叙“月下佳期”,毛氏在【混江龙】一曲后参释曰:“前七曲一节,后十曲一节,俱极刻画。”其意是说,本折前面从【点降唇】到【寄生草】七曲叙张生等待莺莺的情景,后面从【村里迓鼓】到【煞尾】十曲叙张生莺莺相会的情景,刻画极为细致生动。同折【幺篇】叙莺莺幽会时的情态:“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毛氏夹批云:“‘揾’者,以手抆物,如‘揾泪’之‘揾’,从手;此推就之际,似羞其不洁而抆口在颊,真刻魂镂象语。”“刻魂镂象”,是指把虚实景况都刻画得细致生动。

总之,毛奇龄在《西厢记》论释中引用了不少唐诗,其作者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李商隐、陆龟蒙等,但他同时也引用了范仲淹、苏轼、李清照等人的诗词,对唐宋文学皆有所取。然而在文学观念上,毛氏却有强烈的宗唐倾向。毛氏明确把“刻画”、“意象”概括为唐诗的重要特色,而性情、传神、兴会历来亦被公认是唐诗特色。《西厢记》是曲词,与诗词关系非常密切。毛奇龄把这些诗词术语运用于戏曲批评范畴,由此显示了他的思想宗唐的文学倾向。

在毛奇龄诗学观中,“尊唐”与“抑宋”是彼此相通的两个侧面。毛奇龄对宋诗的厌弃甚至都不需要说明理由。他曾说:“诗以雅见难……亦以涵蕴见难……又以不着厓际见难……然则为宋诗者亦何难何能何才技而以此夸人,吾不解也。”在他的意识中,优点都属于唐诗,缺点则归于宋诗,后世学宋诗之人亦毫无所取。他只要有机会,便毫不客气地贬抑宋诗。其自叙云:

尝在金观察许,与汪蛟门舍人论宋诗。舍人举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以鸟习花间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中水之物皆知冷暖,必先以鸭,妄矣。且细绎二语,谁胜谁负?若第以‘鸭’字‘河豚’字为不数见,不经人道过,遂矜为过人事,则江鳅土鳖皆物色矣。”时一善歌者在坐,观察顾曰:“诗贵可歌咏,若‘河豚’句似不便咏吟。试倩善歌者歌之,能脱嗓否?”各笑而罢。

汪懋麟喜欢宋诗,绝口称赞苏轼,引起毛奇龄不满,当场反驳说苏轼“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毛奇龄的意见得到其好友、江南按察使金镇的当场呼应。

毛奇龄诗学研究“尊唐抑宋”的倾向,与其经学观的“尊明抑宋”态度是一致的。毛奇龄的经学研究专门攻击朱熹,大力维护阳明心学,因此他对宋学痛加诋毁。宗唐是明代诗坛的主流,在晚明受心学影响的诗人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如前后七子、竞陵派都倾向于尊唐。因此说,毛奇龄“尊唐抑宋”的文学观与“尊明抑宋”的经学观是互为表里的。

综上所述,作为清初心学代表人物之一的毛奇龄,其对《西厢记》的论释与心学研究,在思想价值、文学观念等方面密切相通。他壮年论释《西厢记》,晚年才专注于经学研究,其学术思想、治学方法与理念实际上是首先形成于《西厢记》的论释中,然后才运用于经学研究的。从此意义上来说,毛氏的《西厢记》论释尤其值得关注。就经学与文学的关系而论,以往的看法是,文学总是被动接受经学的影响。而从毛奇龄的《西厢记》论释与经学研究的思想逻辑而论,则体现了文学滋养经学的认知规律,从而显示了经学与文学关系的深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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