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西晋 愍帝 司马邺 （300——317）
司马邺，西晋末代皇帝，在位四年。他与前任怀帝司马炽一样，都是悲情天子：手中无权，任人摆布；国破被俘，惨死异乡。
（一） 初为太子
司马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孙子，其父为吴王司马晏。司马晏“少有风疾”，口歪眼斜，被二十五弟司马炽硬生生地把个“皇太弟”的座椅给抢了去，一直没有能当上皇帝。其实，就算是吴王司马晏能君临天下，他死后也轮不到司马邺，因为司马邺早已过继给了司马晏的哥哥司马东，袭爵为秦王了。
永嘉五年（311）六月中旬，匈奴汉国攻入西晋首都洛阳，怀帝司马炽被俘，太子司马诠、吴王司马晏双双遇害。
司马邺此时年方十二岁，已经是散骑常侍兼抚军将军的高官了。他没有父亲司马晏那般对皇帝的衷心，没有傻呵呵地守着没有指望的天子。人小鬼大，溜得挺快，逃出了洛阳城。
茫茫中国，遍地烽火，司马邺这个小小少年能向何处去呢？在身边高人的指点下，他一口气直奔密县（今河南密县）。在这里，他有一门亲戚——舅父苟藩。
苟藩原本是怀帝司马炽的尚书令，是中央执行机构尚书省的一把手。司马炽被围之时，病急乱投医，打算给苟藩连升三级，让他当位列三公之一的正一品司空。命令尚未下达，洛阳失陷了。苟藩撇下孤立无援的皇帝，带着弟弟溜之大吉，在密县建立了一个行台。行台，是地方代表朝廷行使尚书省权力的机构。苟藩以尚书令的身份，依托行台这样一个机构，自己觉得名正言顺，迫不及待的招兵买马，号令四方，推举远在江东的琅琊王、镇东大将军司马睿为盟主，意思是说他看好司马睿，将来会拥戴其为皇位继承人。
外甥司马邺从天而降，让苟藩喜出望外，改了主意。在他看来，司马邺是武帝司马炎的亲孙子，而司马睿仅仅是司马炎的远房侄儿，两人在血缘关系上相差甚远，司马邺才是皇位的最佳人选；而且，司马邺是怀帝司马炽的亲侄儿，怀帝无后，把皇位传给侄子天经地义，古已有之；那个司马睿比司马炽还大了八岁，难道还要封他为“皇太兄”不成？从来没有这个道理。
苟藩心里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小九九：要是司马邺当上皇帝，他这个亲舅替外甥打理江山，名正言顺，别人没法说什么；再者，外甥刚满十二岁，便于控制，那个司马睿，已经三十六了，好对付吗？还是外甥好啊，司马睿一边凉快去吧！
主意打定，苟藩带着外甥直奔许昌，在那里安营扎寨，观望形势。
苟藩此时是个光杆司令，手下没有几个兵。他在密县看中了天水人阎鼎，任命他为豫州刺史，招集流民，建立起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保护苟藩、司马邺这对舅甥，勉强撑起了局面。
恰在此时，远在关中的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鞠允等人，共推安定太守贾疋为平西将军，率军五万杀向匈奴人控制的长安。途中，又有十万人马与之会合，声势浩大，连战连捷，大败汉国河内王刘粲，军威大振。
阎鼎闻讯，决定带着司马邺西入关中，投奔贾疋，占领长安，搞出一个小朝廷，图个富贵。苟藩等人不愿西去，但在阎鼎的刀枪面前不得不低头服软，随军行动。半路上，苟藩又使出绝技，溜之乎也。司马邺被阎鼎牢牢看管，脱不了身，只好带着对舅舅的思念和抱怨，勉强前行。经过上洛时，一群强盗拦住去路，杀得阎鼎的队伍七零八落。好在强盗劫财不劫人，司马邺算是保住了小命。等强盗走远了，藏匿多时的阎鼎这才拉起司马邺，集合散兵游勇，继续赶路。
阎鼎越走越怕，怕再次遇盗，慌乱派人去给平西将军贾疋送信，说是有件宝贝要献给他。贾疋是三国时著名谋士贾诩的后代，很有政治头脑，立即派兵前来迎接，将司马邺安置在了雍城，预备打出这块金字招牌，收服人心。
永嘉六年（312）四月，被贾疋围攻数月之久的汉国中山王刘曜，连战连败，支撑不住，被迫放弃长安，逃回老巢。
贾疋是个认真负责的人，抓紧时间修复战乱后破败的长安城，替司马邺建了宗庙，筑了社稷，盖了宫殿，初步具有了小朝廷的气象。
当年九月初三，贾疋等人正式拥戴司马邺为皇太子。之所以不是皇帝，是因为被俘的怀帝司马炽仍被关押在汉国的首都，生死不明，不好贸然称帝。
阎鼎护驾有功，一步登天，当上了太子詹事，“总摄百揆”，就是暂时统领文武百官，相当于丞相；贾疋也升了官，由自封的平西将军变成了皇太子任命的征西大将军，主管军队，保家卫国。司马邺也没有忘记那个逃亡的舅父，让藏身开封的苟藩以司空的身份处理周边事物，这个后来的皇舅在此善终。至此，小朝廷初具规模。
没等十三岁的司马邺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噩耗传来：贾疋牺牲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征西大将军，夜追敌军，失足落涧，被俘身亡。
贾疋一死，小朝廷顿时起了内讧。把持朝政的太子詹事阎鼎，率先发难，斩了与自己争权的京兆太守梁综。这一下，真是捅了马蜂窝。梁综的弟弟、冯翊太守梁肃，联合雍州刺史鞠允、抚夷护军索綝，共同发兵，攻打阎鼎。阎鼎力不能支，逃出长安，中途遇害。
实力人物之间的争斗，并没有波及司马邺。他躲在太子宫里，压根不管外面的事，要管也管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二） 孤城天子
建兴元年（313）四月初一，怀帝司马炽的死讯传到长安。司马邺大哭一场，文武官员们也陪着抹了几把鼻涕。二十七日，司马邺正式登基，时年十四，胡子还没长全。他把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了卫将军兼太尉索綝，自己回宫中玩去了。
索綝对小皇帝还算尊重，没有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因为这个皇帝实在难当，要啥没啥，穷的叮当响。此时的长安城内，住户不到百家，满城尽是蒿草荆棘，跟原始森林差不多，连公带私，全城不过四辆车，还不知是牛车还是驴车，想坐宝马更不可能。满朝文武，没有工作服，像一群叫花子；没有印章、绶带，不知如何办公，愁得索綝长嘘短叹。他灵机一动，建议司马邺任命远在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为左丞相、大都督，命他率二十万人马前来扈驾。司马邺小手一挥，全盘照准。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司马邺望眼欲穿，也没见到堂叔司马睿的救兵。他一急之下，派殿中都尉刘蜀亲自走一趟。刘蜀历尽辛苦，冒尽风险，辗转到达建康（今南京），好歹见到司马睿，把皇帝的诏书呈上。司马睿根本不理侄儿这个茬，托辞说江东这疙瘩还没平定，没工夫北伐，气得刘蜀泪如雨下。司马邺鞭长莫及，望江兴叹。
匈奴人见小朝廷坐守长安，孤立无援，三番五次发兵攻打。
建兴元年（313）九月，汉中山王刘曜入寇，愍帝司马邺急忙派尚书左仆射鞠允前往抵挡。鞠允屡战屡败，急呼援军。司马邺赶紧任命索綝为征东大将军，率军接应。
索綝、鞠允是小朝廷的两根顶梁柱，都带兵在外作战，长安城内极为空虚。汉平西将军赵染看出破绽，率精骑五千，乘夜奔袭长安，攻克了外城。司马邺保命要紧，狼狈爬上射雁楼，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赵染斩杀千余晋军，天亮时分退兵而去，司马邺逃此一劫。
在此后的两年内，匈奴不断入侵。索綝、鞠允二人果然是国之栋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死战不退，使西晋王朝得以苟延残喘。明眼人都知道，形势恶化，已不可逆转，长安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鞠允打算护送司马邺投奔驻扎在长安以西的相国、南阳王司马保。司马保是司马邺的远房堂叔。索綝坚决反对，理由是司马邺要是落入了司马保之手，司马保就可为所欲为了，咱们兄弟咋办？鞠允觉得有理，就死了这条心。司马保听说后，对鞠、索二人恨之入骨，不顾君臣之道，舍弃叔侄之义，从此再不向长安进贡，饿的文武百官以野菜充饥。
建兴四年（316）八月，汉大司马刘曜进逼长安，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
首都被袭，那还了得！长安西部的几个太守急忙率兵来救，但他们害怕匈奴铁骑的威力，不敢前进，只在周边空喊。恰在此时，一彪人马奋力杀到，直扑敌营，小胜刘曜。这支人马是南阳王司马保派来的，领兵官是镇军将军胡菘。别看他是一员武将，倒还有几分政治头脑，担心如果乘胜追击，敌兵可破，长安可救，但在救了皇帝的同时也救了鞠允、索綝，在司马保那里不好交代。他下令停止追击，与先前来的几路人马汇合，驻扎渭北，然后撤军西返。
惊魂未定的刘曜，见敌援西撤，狂喜，集结部队，下令攻城。
鞠允、索綝空欢喜一场，打点精神，殊死抵抗。不久，外城被破，二人退保内城，被围得铁桶一般。
战争，需要勇气和精神，更需要粮食。长安城中食物所剩无几，一斗米值二两黄金。CPI高的离谱。饿得发昏的士兵们，兽性大发，开始吃人；不愿吃人或怕被人吃的，纷纷逃亡，哪怕出城当个俘虏，也比饿死或被别人当了点心吃了要强。
皇帝也是人，也要吃饭。十七岁的司马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极大，饿得叫唤。鞠允看着不忍，四处搜罗，好歹在粮仓里翻出几十块酒曲，捏碎了煮成粥，成了皇帝司马邺永生难忘的御膳，香，真香！司马邺边喝边赞。
酒曲粥虽香，可也不多，很快就没了。司马邺饿的实在受不了，便哭着对鞠允说：“现在都到了这步田地了，救兵是指望不上了，还是降了吧！”言罢又叹道：“误俺大事者，鞠、索二公也！”他是埋怨鞠、索二人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权利，没有把他送到南阳王司马保那里去。要是早到那里去，还会连粥也喝不上吗？
曾经无比尊贵的一国之君，赤裸着上身，露出清晰可数的几根肋骨，像个豆芽般低着头，嘴里还衔着一块玉，背后跟着一口令人毛骨梀然的棺材，步行出了东门，向匈奴人投降。在他周边，百官嚎哭，纷纷爬上羊车去拉司马邺的手，个个都像个忠臣的样。他们，既是丧国之臣，又是丧家之犬，等待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将是无尽的苦难。
西晋灭亡了。在其前后四任皇帝中，有两位成了敌国的阶下囚。
（三） 屈辱岁月
投降七天后，司马邺等人被押解到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北），受到汉主刘聪的“亲切”接见。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刘聪俘获了两任西晋皇帝，乐得掉了好几颗牙。他大模大样的坐在太极殿的宝座上，毫不客气的接受司马邺这个敌国皇帝的礼拜。司马邺身后的鞠允，羞愧难当，悲从中来，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怎么拉也不起来，好端端的一个喜庆气氛让他给搅和了。刘聪大怒，将其囚禁。鞠允端的是条汉子，狱中自杀。刘聪为之感动，追授鞠允为车骑将军，谥号节愍侯，厚礼安葬。他认为能哭敢死的鞠允是个忠臣，而哭不出来又不愿去死的索綝不忠，将其五花大绑，斩于平阳街头。鞠、索二人，早知如此，何不战死长安，省得作异乡之鬼？
司马邺没有眼泪，眼泪早已被吓得不敢动弹；他也不敢死，他只有十七岁，还想长命百岁。年轻人都有幻想，没有幻想就不是年轻人。然而，幻想也要脚踏实地，他也不想想他的那个叔父、怀帝司马炽的悲惨下场。历史往往有惊人相似的一幕，司马邺即将复制司马炽的囚虏生活。
刘聪以胜利者的高傲，给了司马邺较高的待遇，赐爵怀安侯，授职光禄大夫。在西晋，光禄大夫是二品官，不低了，但比皇帝如何？
小命保住了，司马邺喜得睡了不少安稳觉，并不在乎官阶高低，况且待遇不低，有吃有喝，再也不用吃用酒曲熬得粥了。那是人吃的吗？司马邺常常这么想。
他很听话，刘聪叫他干甚他就干甚，从不打折扣，只要能活着。这个少年并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活着，更需要尊严。没有尊严的人生，就是行尸走肉。
汉主刘聪时常将司马邺带在身边，像战利品般四处展览、炫耀。在他看来，作为一国之君，能接连俘获敌国两任皇帝，是何等的丰功伟绩？不到处显摆显摆，不四处宣传宣传，不让全体干部和全国人民都知道，那不太可惜了吗！
刘聪外出打猎时，命令司马邺暂时代理车骑将军，穿上军装，手执长戟，在前开道。汉国皇帝出巡，晋国天子引路，何等荣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俺刘聪，谁能如此？想到这些，这个匈奴人的胡子根根翘起，充满得意。
当了马前卒的司马邺，心情如何，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奉命行事，以求活命。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这就是过去在长安的天子！”在场的西晋的遗老遗少，见皇帝受此凌辱，潸然泪下，也有哭出声来的。
刘聪的太子刘粲，见有人围着司马邺痛哭，心生厌恶，对刘聪言道：“现在各地造反，都打着司马邺的旗号，不如早点杀了他，以除后患！”刘聪说：“上次俺杀了他叔司马炽，以为民心就能改变，想不到还是如此。俺不忍心再下手，还是等等看吧。”
建武元年（317）十二月，也就是司马邺被俘一年后，刘聪在光极殿大宴群臣。惊人相似的一幕出现了，司马邺像四年前（313）的堂叔司马炽一样，被迫“行酒”，就是“酌酒劝饮”，像个服务员似得。不仅如此，他比司马炽还多了两项“工作”，一是“洗爵”，就是洗刷酒具，这在当时是贱人之役；二是“执盖”。刘聪喝的要尿裤子了，就让司马邺擎起皇帝专用的伞盖，撑在他的头上，侍候他上厕所。这是对司马邺的公开的、莫大的污辱。
刘聪此举，首先是试探司马邺，看这个曾经的少年天子，今日的囚徒少年，是否听话；其次是试探西晋的降臣，是否还忠于司马邺。
司马邺没有反抗，规规矩矩地照章行事，毫无怨色、怨言，让刘聪大感满意；西晋降臣则坐不住了，也忍不住，有的低声涕泣，有的失声而哭。尚书郎率宾更是激动，上前抱住司马邺，嚎啕痛哭。刘聪凶眉倒竖，硬是憋住一泡尿，大吼一声：“推出斩了！”吓得司马邺尿了一腿，差点站不住了。还好，推出斩了的是率宾，而不是他司马邺。他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执着盖，陪刘聪“更衣”去了。
不久，叛汉投晋的将军赵固进击河东，当地三万余百姓纷纷摆脱匈奴的管辖，前往投奔。虽然万余人中途遭到追杀，但大多数还是逃走了。太子刘粲受命率军十万前去防堵。赵固扬言道：“要当生缚刘粲以赎天子！”就是要生擒刘粲，赎回司马邺。
赵固的牛话，要了司马邺的命。刘粲给刘聪上表道：“司马邺要是死了，百姓就没啥指望了，就不会跟赵固之流的跑了，绝对可以不攻自灭！”刘聪览表，起了杀心。
建武元年（317）十二月二十日，司马邺在平阳蒙难，年仅十八。
司马邺身处西晋末世，天下大乱，五胡横行，尤以匈奴最为横暴，攻城拔地，残害苍生。皇亲贵胄，文武朝臣，或苟安于江东一隅，或局促于长安孤城，智穷力竭，无以救国。慷慨有大志者，如“中流击楫”之祖逖等辈，尚难敌胡虏，含恨而逝，何况年少之司马邺？
从南奔密县，到西入长安；从立为太子，到登基为帝。司马邺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只能任人摆布，随波逐流。身为皇帝的他，既无实力，亦无智力，更非权威，号令不出国门，国内无人听令，只能听任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相互火拼。他只是一个招牌，一具木偶，直到那些幕后人物精疲力尽，无力回天时，司马邺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司马邺未曾误国，因为他登基时，国已不国；国家误此少年，致其青春早逝。悠悠苍天，少年何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