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许叶芬《红楼梦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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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清）许叶芬《红楼梦辨》作者：半湖血

（清）许叶芬《红楼梦辨》

评论(1)发表时间：2007年1月18日 21时32分

  《红楼梦》一书，为故大学士明珠故事，曹雪芹原本只八十回，以下则高兰墅先生所补也。错综离合，大半托诸寓言。惟其以玄旨写俗情，密缕细针，自是小说中另有一副空前绝後笔墨，读者藉以考内家典礼，互阀排场，酒饱茶余，未始非消遣情怀之助。必弄笔续貂，妄作传赞，则於国朝掌故，既未深悉，又生长三家村，曾不覩京华景物，以鸟音鴃舌，摹拟闺阁语言，以酱叟醋翁，议论大家矩度，甚或掉弄书袋，每事每人必求合符於经史，小题大做，尤可不必。吾闻魏文帝之言曰：“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钱穆父语云：三世仕宦，才晓得著衣吃饭。”耳食目论，庸有当乎？世所传《红楼》续作及一切评赞，几於日出不穷，每一览之，辄作数日恶。己卯十月，抱病家居，落叶打窗，寒雪洒地，闭门却埽，婆娑於药炉茗椀间，苦无以自遣，因戏成《红楼梦辨》数则，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非仅为懵懂辈饶舌，打无谓笔墨官司也：嗟乎！世无眼明人，六经且埽地矣，况轻薄为文乎？则亦痴人之说梦而已！少翯居士自书於近立斋。

    宝玉论婚，读《红楼梦》者，检（去木）归咎於凤姐之赞成，王夫人之偏爱，而不知实贾母力主之，宝钗自致之也。黛玉非无家者，贾母接之於如海生时，爱之与宝玉等，此中原有深意。宝钗後至，虽有母而不能自媒，计惟有极力自炫，浸使贾母爱黛玉之心移之於已，斯不患锦标飞去矣，故处处力反黛玉之所为，黛玉尖颖，宝钗则浑厚；黛玉清高，宝钗则和同；黛玉多愁善病，宝钗则长乐永康。匪直此也，宝钗之於贾府，不过亲戚往来已耳，而曲曲折折，仰体俯窥，虽属寄居，俨如作妇。金钏死，宝钗情愿以己新制衣服为殓，此探春姊妹所不能者，而宝钗能之。配药需用人参，此尤氏、凤姐所不能者，而宝钗能之。原书称宝钗於日间於贾母、王夫人处，承色陪座？王夫人以事外出，会凤姐病，宝钗昼则理事，夜则巡园，此并宝玉所不能者，而宝钗亦能之。书中又称宝钗於女工常至夜半，此两府妇女所均不能者，而宝钗独能之。人家择妇，德言容工而已，宝钗所为，全乎否耶？观於贾母之言曰：「最好是宝丫头上绝非当面奉承姨妈。千真万真，盖已心许久矣。熙凤之赞成，要是仰体圣意耳。续作谓凤姐畏黛玉英明，如偶宝玉，恐夺其帐房一席，然则宝钗於未出闺时，已干预家政矣，凤姐独不忌耶？是直作者中心之言，以己度人，抑何可陋！

    黛玉之死，莫不曰王熙凤死之也，贾母、王夫人死之也，而吾独曰死黛玉者黛玉也。何则？黛玉之一言一动，宝钗罔不留心，然宝钗之一言一动，黛玉又何尝不留心。即如宝钗之所为，聪明如黛玉，亦岂不知之而能之，特心鄙其为人，有夷然不层之概。如是则吐弃一切可矣，而辗转在心，又不能决然舍去，如茧之缠，卒卒不能解脱，徒以痴情试探宝玉，欲近而反疎，欲亲而转戚，胸鬲间物，不能掬以示人，此间日以眼泪洗面矣。盖黛玉病则宝钗之婚成，黛玉愈病则宝钗之婚愈无不成。使黛玉能乎见及此，善保其乾净之身，焉知无作合之月，而徒郁伊磊呵，賷志以终，不过增人非笑已耳。抱才如此玉者，其知所变计哉！

    人固不可无高人之行，然高人之行，人非之。人固不可有随俗之见，然随俗之见，人好之。黛玉、宝钗，殆其人乎？黛玉近於薄，薄也而实厚；宝钗似乎厚，厚也而实薄。即如金玉之说，夫人知之，黛玉岂无一二金饰可以佩带者乎？黛玉之不屑，黛玉之高也。薄乎否耶？宝钗雅好朴素，谢绝雕饰，独沉甸甸日悬一锁於胸前，是插标出售不悮主顾之招牌也，取巧之道也。厚乎否耶？黛玉之拈艳语是以无心而露夭己之兆，宝钗之赶蚊子，是以有心而为嬿婉之求。而宝钗则以规劝而行其挟制，黛玉则以一哂而寄其包荒。薄者果薄，厚者果厚耶？不察其激，徒以皮相於儿女子，且失之矣。

    宝钗之伪，人或知之，不知薛姨妈之伪，尤甚於其女。宝玉之玉，宜以金配，姨妈於是为妞妞造锁。玉有文，锁若无字，则佩金者正多其人，姨妈於是为妞妞造锁上之文。有玉矣，有文矣，然使一入贾府；便相炫露，则适形其伪耳，若有意、若无意，於宝钗看玉时，借莺儿之言以挑逗之，托名癞僧以耸动之，宝玉索看，宝钗故迟徊郑重以出之，致使宝玉堕其术中，只知有通灵之和尚，而不知有掉鬼之姨妈也。呜呼神已！

    大观园女儿，心中目中，无不各有一宝玉在，争妍鬬宠，胶扰曾无己时，而又不能人人得而事之，徒自苦耳。龄官独有见於此，人取我弃，人弃我取，宁为鸡口，毋为牛後，宝玉谓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是犹以寻常女子待之，而未知其有英雄之识也。故不能写实钗之垄断，便当为龄宫之果决。若黛玉、晴雯，宜其死矣！

    宝玉以少男而居众女之中，粥粥群雌，易相为悦，设非有人朝夕其侧，善窥意向，巧事缄砭，其放纵将不可问。

    袭人之娇嗔婉妬，未尝非学问也，所可深惜者，不能为玉也守耳。辗转柔肠，弗遽引决，昵为情色，遂不自持，一反手间，前功皆罪案矣。吾正不知罗帐四垂，玉菡在侧时，当局者何以自解。第素有好人之目，一朝变相，乃复如此，假惺惺终可恃哉？抑吾闻宝玉之与蒋玉菡狎也，艳句偶拈，罗带亲解，作者如此有深意焉。落花无心，随风位置，造物者弄人，抑人之自取乎？吁可畏已！

    林小红，黛玉之小影也。黛玉姓林，小红亦姓林；黛玉乳名阿红，小红亦名红玉。黛玉为凤姐诸人所不容，小红即为麝月诸人所不容。笔分两笔写，是画家烘云托月法。宝玉有爱红病，所居曰怡红院，隐约其词，作者弄笔狡獪处，不必果有其人其事也。然则芸儿伊何人哉，殆亦贾雨村言耳！暗雯、芳官性情才调近於黛玉者也，黛玉处於上尚不免於招尤，况在添香捧砚之列者乎？聪明人往往不知检束，又胸无宿物，不知自立堂援，其取祸速败也固宜。然杀猪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妙手空空儿，一击不中！翩然远举，遐哉：若而为人者，其犹龙乎？

    贾兰厚重，且好读书，似乎有志，实别无能也。满洲勋戚，何必定以科目进。且贾珠死，兰为嫡孙，玉既昵於闺阁，有志者耶当自立。政、琏外出，托家事於蔷；一时邢舅肆媒，巧姐出走，兰当是时勺巳非童年，会不闻有一言一事之设施，而徒闭户苦读，斤斤自守，八比之外，一无所知，谓之自了汉可矣，必推之为佳子弟也，吾将应之曰否否。

    贾政，庸人也，盖为言假正。当其盛时，詹光、程日兴居於外，赵姨、周姨居於内，不闻交一正人。及其败也，惟有搓手顿足，付之浩叹，不闻筹一要策。且其在官则任李十儿之播弄，居家则任凤姐之欺瞒，朝廷安贵有是无用之臣，家庭安贵有是无用之子？政之言正，政也负其名矣。而顾矫言无欲，以之垂示子弟也，是亦不可以已乎！

    惜春天性弧僻，其遣入画一事，诚为过当。然观其对尤氏之言曰：「我清清启白的一个人，如何教你；们带累坏了。”厥後之出家佞佛，未尝非境遇激之也。柳湘莲诮宁府惟有石狮子乾净，呜呼！如四姑娘者，殆可与狮子此洁矣。

    薛蟠，聪明人也，隐於儍则人皆儍之矣。试辨其一二事：宝玉受挞，何预外人女儿事，宝钗晓晓置喙，责人无已，真竟不知避嫌哉？情动於中，忘乎其所不应道也。“为了劳什子”。儍霸王一语尽之矣。宝玉等行女儿令，咬姜呷醋，自命风情，何曾道著至竟女儿所乐，呆霸王又一语尽之矣。故人以聪明为儍，我说儍是聪明。

    儍大姐，贾氏功臣也。何言之？妖精香袋，设使妖精拾之，将香袋终不可复见，而妖精之害滋甚。大姐惟以人为妖，故欲呈之於人，而後人而妖精者胥於是乎去，而园中之规矩一肃。作《红楼梦广义》者，以人妖目大姐，谓自香袋见而园中之祸作。园中何祸哉？去晴、芳、蕙、棋四人而已。四人者、祸水也，妖精也，去之诚是也。不妖精之罪，而反以人为妖耶？然必欲加之罪也，谓之不懂交情，斯则允矣。

    宝玉定婚而黛玉死，或亦谓大姐漏言致之。然试问大姐不漏言，黛玉将终不知耶？即使瞒在一时，而黛玉有必知之日，即黛玉有必死之年，彼设计瞒人者，大姐心非之矣。不以儍者为儍，而以不儍为儍，得毋令儍大姐笑人！

    大姐漏言，而後有後一段极炎极凉之佳文字，则大姐者，文章之关键也，岂必有其人哉！必谓其不儍，是我之儍也，况不自知其儍而笑人之儍者乎？

    世态有炎凉，文字亦有炎凉；人情有真伪，文字亦有真伪：此固发於性情不可得而假借也。黛玉生长富贵，方在髫年，而所为诗词，愁思苦语，诚非所宜。若宝钗则似较胜矣。柳絮词何其高华，螃蟹咏何其倜傥，菊花诗何其妩媚，独至於春灯谜之制，乃尔粗率衰飒，且张之屏间，罔识忌讳。可见前之所为，全如秀才应举文字，一朝失检，真面毕见；又若通天狐狸，醉後露尾，顿忘其带髑髅装人时也。或曰：「子何痴！宝钗之诗，作者之言也，何责乎宝钗？”吾亦曰：「子何痴！吾亦言吾之所欲言者耳，何责乎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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