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杜雷的鞋
关于鞋子的故事很多。
伊朗故事片《小鞋子》里哥哥弄丢了妹妹的鞋子，于是答应妹妹在长跑比赛上替妹妹赢回来。结果哥哥因为不小心跑了个第一没有得到想要的奖品——第三名的奖品才是一双鞋子——让妹妹失望了。
这样一个满怀童真的故事看得人感动无比，孩子的世界是多么单纯，哥哥的沮丧，妹妹的伤心全都是为了一双小小的鞋子。
很多年前我渴望有很多鞋。
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多雨，当我穿着唯一的一双球鞋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时，绝望象雨云一样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那样的日子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以后有了钱，我要买很多很好的鞋。年少时只觉得再没有比没鞋穿更令人难堪的事了——不仅是因为龌龊的样子，更是因为它代表着贫穷、卑贱以及无法摆脱的困境……
传说中的菲律宾前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曾因收集3000多双各式各样的鞋子而名噪一时。马科斯夫人以生活奢侈、挥金如土而成为菲律宾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人物。1986年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政权被推翻时，伊梅尔达随丈夫仓皇出逃，在总统府内留下她所收藏的1200多双鞋子。此事震惊整个世界，“伊梅尔达之鞋”也从此成为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象征。
他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来到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时连双鞋都没有，是一个天真侠义的“赤脚小子”。但因为不甘受人冷眼，从此他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终于从一个没鞋穿的穷小子变成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大老板身边的红人。
这期间他的经历令人感慨：从只想要穿双鞋子穿就能满足的无名小卒到想要出人头地反而被别人利用害死亲人的叛徒；从没鞋穿到有鞋穿到再也穿不上；他穿的鞋子也在变化，从假鞋到布鞋再到名鞋，鞋子从不合脚到合脚，他也从不舍得穿到不屑于穿，直到最后被人钉在墙上，伸出脚去够那够不着的鞋子……他就这样两脚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同样也两脚空空地离去，到死都没能穿上那双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鞋子。
古龙书中再没有比杜雷（《天涯·明月·刀》）的鞋更让我感到命运的沉重了。
杜雷本是一个贫寒少年，童年时因为穷，没鞋穿，有一次大雨滂沱，泥泞满街的时候偷了镖局里镖师刚买来的靴子穿，被偷的镖师发现之后追上他，把他剥光了绑在树上用藤条打。
成年后的杜雷穿好鞋，用好刀，连给对手下战书用的信封和信纸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昂贵的那一种。在经历了十七年的苦练和奋战之后，他渴望别人的敬畏，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卑贱的野孩子。他几乎快要做到了，如果不是因为傅红雪。
杜雷的刀本是在苦难中练出来的，可在面对着同样是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傅红雪时他却崩溃了。
从某些方面看来，他们仿佛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但他们都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你只看见他们的刀，就会明白。
杜雷的刀镶满珠宝，光华夺目，而傅红雪的刀却是漆黑的，最终杜雷死在了傅红雪的刀下。
如果说骄矜做作不是杜雷的致命伤，那么虚荣是不是？自卑是不是？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当杜傅二人对决时，不仅仅是傅红雪说的：“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的这种心理击溃了杜雷。
同样是在困境中长大，深沉的痛苦悉数浇铸了傅红雪的坚韧。在孤独和寂寞中，在残酷无情的命运的捉弄中傅红雪早已学会了忍耐。从《边城》到《天涯》，痛苦和磨难一路伴随着傅红雪的生命，当所有的重负集于一身眼看着让人再也无法承受时，他反而超越了一切苦难重生了。
但是对杜雷来说，过去的一切都是他亟欲摆脱的。他渴望抛弃所有卑贱的过往，可是它们却象噩梦一样如影随形紧紧跟随着他，躲在他华丽的衣衫下，藏在他价值十八两的软底靴下……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内心深处的杜雷是自卑的，他忘不了自己卑贱的过去。他想把自己踩在脚底下，把过去踩在脚下，把卑贱踩在脚下。他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他甚至每天都在固定的时候起居饮食，吃固定的饭菜，连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固定的尺寸，他希望通过准确和效率来战胜心底的惶恐。而这种努力又反过来时时刻刻压抑着他，束缚着他不要露出生命卑贱的底色来，这种压抑和束缚足以令人疯狂。
杜雷不明白人生的苦难永远没有尽头，也不会消失。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活在这个世上，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耐。但忍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近年来他虽也学会了忍耐，可是还是无法与傅红雪相比。
傅红雪的存在令他意识到不用逃避，不用伪装，也可以活得如此坦然——那是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境地，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开始绝望。
“一个人要去杀人的时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样，变得很卑贱，因为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他才会着急，生怕良机错失。”
——傅红雪的话再一次唤起了他埋在心底深处的卑贱感。杀人就象是去求人，你必须学会忍耐。陷入被动境地的杜雷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卑贱，这种感觉是致命的。于是他再也无法忍耐。
大雨终于来袭，那一刻，傅红雪的刀锋划破了他镀金的外壳，又让他看到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逼得他不得不面对深埋在心底的过去。
那一刻，他面前的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条鞭打他的镖师，于是他撕裂华丽的衣衫，脱去贵重的靴子，迎向刀锋。那一刻，他赤着脚，站在泥泞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雨中被镖师追打的少年……这么多年来，他逃来逃去，始终没逃开的是自己的影子。
当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时，多年的束缚和抑制，都在这一霎间解脱。接受命运的鞭打，接受真实的自己——他终于解脱了，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穿着沉重的鞋子四处逃避命运的追击，他终于不用再逃避过往的卑贱和苦难。
可是这一幕却令人如此绝望，因为杜雷得到解脱的那一瞬间也是他走向死亡的瞬间。换而言之，这一切都是以死亡为代价换来的，包括那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
“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有生必有死，傅红雪的解释简单合理，就象命运清晰的轨迹。可是它依然是绝望的，因为它似乎在诉说改变命运是如此的困难。
曾经有一位作家说过，生命的底色是无法改变的。正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生命的底色是什么，生命就注定拥有什么。
然而，命运真的是无法改变的么？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接受和忍耐之外就无能为力了么？那些生命的底色是卑贱的人们注定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吗？……
任何时候只要想起杜雷的鞋，我就会提醒自己：你不需要很多的鞋，也不需要多么好的鞋，你只需要一双鞋，一双合脚的鞋，一双耐磨的鞋，踏踏实实地走在这向死而生的长途上。褪去华丽的衣裳，脱掉沉重的鞋子，正视自己，正视过往，你没有办法逃避生命中的苦难，惟有与之共存——我也许不能改变环境，但起码我可以换一种心态去面对它。
我的一位朋友曾告诉我，当他注意到《天涯》中杜雷这个人的同时，还发现童年的熊耀华是经常没有鞋子穿的，所以成名后的古龙曾买过很多鞋子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
当他得知这一点之后，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忽略书中的这个细节，而我想告诉他，所有在苦难中成长的人们都不会忽略这个细节，因为命运有时就隐藏在这样的细节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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