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同房间的老太太凌晨三点钟走了。我心头一紧。昨天下午去陪母亲时，那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温柔顺从地由着护理员给她擦洗身子。我朝她扫了一眼，便急速收回目光。不知怎的，突然就感到一股莫名的难过和悲伤。
或许那个时候，她身上已在发散出将要离去的气息。
想起年前母亲刚住进来时，她最是亢奋狂躁，吵闹得厉害。有次她趁我们来看望母亲之际，偷偷将我十几岁的外甥喊至床边，讲述她的身世遭遇，恳请外甥想办法营救她出去。后来，老太太渐渐安静了，住在隔壁房间的老伴更时常蹒跚着蹭到她床边，一起细细摸摸说点话。两个月前，老头儿洗澡时摔了一下，半夜里走了。子女们瞒着她，送走老父亲。奇怪的是，老头儿走后，老太太从未问过，她只是越发地安静，紧接着一场大病之后拒绝进食。从前可以自己吃饭的她，不会拿筷子了，若有人喂食，便双手捂住嘴巴。一天天，她仿佛在挨日子。
自从母亲住进这家医院，我们仿佛一下子走进了老人的世界。一群老人在稀里糊涂的岁月里守候着光阴，没有人知道，在日复一日的晨昏中他们对时间是否还有概念。
起初一段时间，每次一跨进病室那道铁门，我的心理生理皆有点不适。铁门里，熟悉的医院消毒水味道中，夹杂着一股暮气。一道铁门，隔开的是病区，更是一个世界。铁门里的老人们，无论曾经辉煌或者平凡，欢喜抑或悲愁，统统模糊淡忘，他们提早把记忆的锦囊交还给了上帝。
有人说，记忆是人的灵魂，一个人若没有了记忆，便等于失去了灵魂。但我想，我母亲一定有她的记忆。她早早地在心里造了一所房子，然后把我们都装了进去。母亲，只是弄丢了那把钥匙。
我们每个人在世间以各种姿态行走，然后以不同的形式殊途同归。在所有的离去方式中，阿尔茨海默症应该是最无奈最痛楚的。大脑被侵蚀，记忆被洗牌，糊涂健忘混乱，身体仍不可幸免承受病痛的折磨。
每次去，总有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妇人坐在门边，一只手被锁在走廊扶手上。护理员说，不锁，她就会到处跑，还翻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一次，我推母亲在走廊里散步，她找母亲搭讪：“好漂亮，你今天好漂亮呀！你好过咯，坐车子，有人推。”她干瘦的脸上荡开笑容，漾起一波波皱纹。走廊尽头房间的另一位老太太非要将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母亲，说她穿够了这件衣服，要重新再去买一件。
有天陪母亲在露台上晒太阳，听见一位年过六旬的男人“凶”他的母亲：“你要吃饭！你不好好吃饭，我就不来看你了。”矮小干瘦的老母亲整个身子塌陷在椅子里，鸡啄米一般认真点头。而后，儿子让她回房间去休息，她歪歪斜斜站起来，拄着拐杖，挪腿迈步。“甩开手！”儿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立刻将另一只手大幅度甩起来。
这些老人们，重新活成了孩子，回到“童年”。只是这童年，却不复当年的纯净轻盈。这一回的“童年”，挟裹了太多的沧桑，沉甸甸总泛着酸涩苦楚。那些凸起如蚯蚓般盘桓于双手的血管，昭然了针头的踪迹，卧榻上的身躯偶有褥疮欺凌光顾，蹒跚的步履早已生疏了当年的矫健，日渐衰弱的灵魂像黑夜误入了幽闭的苍穹无处安放。
美国电影《返老还童》中，逆生长的本杰明·巴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重新回到婴儿状态。他安静地卧在已是垂暮老妇的爱人黛西怀里，幸福满足地阖上眼睛，卸下了生命行囊。
这或许倒是另一种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