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床上的臭虫（说古）

　　王金华

　　曾国藩患有严重的皮肤病，每晚瘙痒难耐，睡眠是个大问题，如果床上有臭虫那更是雪上加霜了。但是，在他位居两江总督以后，还偏偏有这样的事情，其日记可以为证。

　　同治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日记：午饭后小睡片刻，“遍身奇痒，甚觉不适”；当晚“三点睡，迄不能成寐。颈项奇痒，小颗肿起，大者如桃，小者如豆。四更，爇火视之，捉一蚤四虱，不知何以毒气甚重如此。”

　　大概考虑到深夜会耽误别人休息，曾国藩没有叫唤侍从，自己动手处理。其时，曾国藩以钦差大臣奉命督军剿捻，驻节山东济宁，地方官员负有接待和保障的任务，如此对待领有一等侯爵封号的钦差大臣，曾国藩手握生杀予夺重权，雷霆一怒，必定重若千钧，如若“上纲上线”，类似“藐视上司”“贻误军机”的罪名随手拈来。即使是两江总督署一干随员杂佐，没有做好服务保障就是最大的失误。

　　可是，曾国藩一个也没有怪罪。第二天有日记：“因昨夕疼痒极苦，命人寻捉床铺，得大臭虫四五，形扁而阔，比寻常臭虫大至倍许。”“竟日遍身奇痒，不欲治事。”手下人解释说，这是去年冬蛰伏的臭虫，天气回暖了就出来，所以咬人特别凶狠。天气炎热，皮肤病和臭虫一齐发作，奇痒难忍，曾国藩无法工作无法睡觉，只好看小说、写字和围棋消磨时间，极困了才能睡一觉。捉臭虫也只能获得暂时安静，过了几天还是被咬。五月九日日记：“昨夕为臭虫所啮，本日又奇痒难耐。”一个小问题半个月没有解决，曾大人治军严峻，但生活上够宽容了。五月十八日日记：“昨夕为臭虫所噬，是日搜索一过，移床于西室。”捉虫的方法无效，只好移床别屋，想尽了办法，还是大帅无奈臭虫何。

　　同治八年四月，直隶总督曾国藩一路查看黄河河道工程，四月七日在安肃县住宿：“二更三点睡，为臭虫所啮，不能成寐。”同治九年六月，直隶总督曾国藩赴天津处理教案，六月六日行至高阳县住宿，“二更四点睡，竟夕为臭虫所啮，不能成寐。”安肃县、高阳县都是直隶的属县，现管的最高长官大驾莅临，而且河道工程和教案都是重大工作，尤其是教案，保障接待必然要小心翼翼，要竭尽全力，竟然床上还有臭虫，让大人彻夜不得安宁，该当何罪？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

　　但曾国藩还是没有怪罪，他还接着在日记中记载：“因改白香山诗作二句云：独有臭虫忘势利，贵人头上不曾饶。”很明显，有自我解嘲的达观，也有无可奈何的妥协。曾国藩以书生血诚入世，被时人视之为不通人情世故，其实是非常清醒的。这里改写的两句诗其实来自杜牧的《送隐者一绝》：“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曾国藩终身坚持读书，哪怕是紧张的行军打仗途中也不例外，白居易和杜牧都是他喜爱的诗人，两人有风格相似的作品，偶尔混淆在所难免，也似无关大雅。

　　曾国藩大权在握，依靠自己的正常职务收入完全可以改善生活条件。从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金陵粮台还存有缉私经费及上海海关月送的经费三万多两，养廉银一万八千多两，按照惯例这都是可以私用的。但曾国藩特意数次信中交代曾纪泽，前项一分不可动，除用于赴京送礼公用外，其余要悄悄散去，散财最忌有名；只有养廉银可以取用。后来，曾纪泽也是严格遵从，剩余的银两都匿名捐送育婴堂和资助急需救助下层辅吏杂佐。刘长佑为湘军名将，号称清廉，在直隶总督任上也取用每年二万多两的盐院收入。曾国藩认为直隶盐院收入还不如两江总督署的缉私经费之正大，坚决不肯带走。他再三叮嘱曾纪泽：“凡州县不愿支应之事，切弗勉强，概行自出钱文办理”，南归一路不可轻易惊动地方。陈国瑞是能打仗的湘军悍将，骄横跋扈，苛索供给，虐待州县，曾国藩当面大加训斥，并设计办法让河南布政使严格制约。后来成为两广总督的岑春煊，为慈禧太后办理供应，因食物不新鲜对县令反复逼迫，县令被迫仰药自杀。曾国藩的日记中记录了或“招摇撞骗”或“要钱名色”或“遇事生风，声名狼藉”等等的属下劣员上百人，不少名字下注明“必参”。那个时代，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州县杂佐，弄权敛财、媚上欺下、奢侈享乐，上下风行，如曾国藩、彭玉麟这样的清廉高格之士，确实是凤毛麟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