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羽：品读朱复戡、方介堪、来楚生、韩登安、陈巨来印作

以下文章来源于上海韩天衡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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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复戡——沥水潜龙

鄞（yín，浙江宁波）籍旅沪的著名印人朱复戡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其七岁即能写擘窠大字，所作石鼓文对联得缶翁夸奖，十余岁加入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成为当时该会最年轻的会员，被缶翁呼为“小畏友”。血气方刚的朱复戡二十多岁已蜚声艺坛。至建国初期，傲物自负的他因受排挤毅然远走齐鲁，参加山东省工业、农业展览馆美术设计工作，一别江南二十余载。晚年方从泰安移居沪上，致力于我国青铜文化艺术的复制与研究。

朱复戡篆刻早年瓣香缶翁，后遵循其“应多刻点周秦古鉨、石鼓铜诏、铁权瓦量，以打好基础，更应取法乎上”的教诲。上溯商周青铜钟鼎彝器铭文、战国古鉨、秦篆汉铸等，尤喜瑰丽凝重，独具装饰性的晚商与西周早期金文。“沥水潜龙”一印，即将个性鲜明的金文书法融入印中，追求遒劲峻挺，方折奇崛的艺术效果，被老友沙孟海誉为“峻茂变化，殆欲雄视一世。”在此印边款中，朱复戡称：“假令簠（fǔ）斋（陈介祺）见此，必以为金村出土三代物也”。而在另一方“潜龙泼墨”边款中称：“假列簠斋印集，亦当巨鉨杰出”，足见其自信自傲之程度。

若与近代精于古鉨形式的黟（yī）山派诸子相较，朱复戡拟古鉨一路，与李尹桑恪守古鉨原貌，易大厂采用现代构图章法，乔大壮的美术化篆法多不类，他以古文字学为依托，所作气局深邃浑穆，古拙飞动，风貌卓逸，迥异侪（chái）辈，也算是朱复戡对现代印坛所作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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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凿山骨

“欲侬凿山骨耶？”，是被清初大文士兼印学家周亮工《印人传》记载，明代唯一一位女性篆刻家韩约素流传已久的印章故事，为印坛增添了一段红袖添香、风雅隽永的佳话。“凿山骨”一语被历代众多篆刻家取以入印。西泠印社社长沙孟海该作尤为人称道。

“凿山骨”一印作于1925年，时沙孟海已在上海，列赵叔孺、吴昌硕二位门墙。赵、吴二师对其早年印作赞赏有加，缶翁题诗称其：“浙人不学赵撝（huī）叔，偏师独出殊英雄”。“凿山骨”外带粗框，取法秦代及汉初的印式。若以风格论，雄强厚重，更近缶翁意趣。印中“骨”字的两个“冂”部和相向的“山”字形成框架结构，骨力强劲，牢固而稳健。另“骨”字“肉”部取欹（qī）侧，不仅与“凿”字“金”头斜笔相呼应，其下部三角形的留红与“金”部红底也融为一体。此印之妙在于刀笔酣畅，线条粗放敦厚，起讫处多施方形，锋棱分明，给人以奇崛猛利，刀铦（xiān）逼人，气象巍然，印格磅礴之感。此印风格切合内容，凸显印文的意境，符合“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必须适合于、服从于内容”的辨证关系，篆刻形式之美与内容文辞之美融合统一，成为一方名副其实的经典之作。

沙孟海淹博精鉴，著述宏富，治学严谨，道德文章，为人师表。书法四体皆擅，晚年尤以行草书和气势如虹的擘窠榜书称雄书坛。沙孟海中岁后治印较罕，自谦为“才短手蒙，所就殆无全称。七十以后病翳，不任琢画，秀而不实，每愧虚名。”在印学研究上，沙孟海发表了《印学概论》、《沙邨印话》、《谈秦印》、《印学形成的几个阶段》等重要论文。出版了《印学史》一书，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我国印章发展史，包括历代印章制度与著名篆刻流派、名家等，集其印学思想与研究成果之大成，泽被印坛，至今仍闪烁着学术思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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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介堪——潇湘画楼

鸟虫篆最早铸于春秋战国青铜剑戈等兵器之上，是古文字中的美术体。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错金鸟虫篆壶铭，则是“虫书”的典型代表。鸟虫篆印在战国古鉨中早已有之，至两汉，鸟虫篆玉印更是秦汉玺印系列中一朵绚丽夺目的奇葩，为历代文人学士和篆刻界的鉴赏家、收藏家和印人们所钟爱。明清流派篆刻家们虽也关注到这一奇异瑰丽的品类，并尝试着去临摹仿效，但大都偶尔为之，不论是在创作数量还是在形式与精度上，远未达到一定高度。这一状况直到上世纪三四年代，被极富有篆刻天赋的方介堪所打破，他经过不断深入的挖掘与实践，终于叩开了鸟虫篆印宝藏的大门。

“潇湘画楼”为大画家张大千之堂号，是1946年张大千在上海以重金购得南唐著名画家董源的山水巨作《潇湘图卷》后所命名，越年由方介堪用上佳象牙篆刻。该印章法以盘曲填满印面为特色，得整体均满平衡之趣，气韵上也与两汉鸟虫篆印息息相通。如再深入观赏细部，其线端以圆眼的尖喙鸟首为主，简洁抽象，也不施其它鱼、虫、夔（kuí，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一条腿的怪物）等形体。印中线条纤细精致，如游丝盘旋，篆法婉畅重叠，但篆法走向仍清晰可辩。其中“潇”、“湘”的“氵”旁，将基本的篆法保留在上半部分，只盘曲下端，不失装饰之美。“湘”、“楼”的“木”旁，也是上半相同，下端求变，以做到和而不同，篆法整体的统一。

方介堪以“不失古风，不违字理”为前提，以严谨的古文字形体与艺术的绘画原理作入情入理的结合，在鸟虫篆印领域上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使这门一度失宠、失传多年的印艺大放异彩，流风余韵，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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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楚生一字初生又字初升

来楚生虽非吴昌硕嫡传弟子，却能吸收缶翁“道在瓦甓”的理念，结合秦汉魏晋印章中率真纵逸、硬朗天成之妙趣，“获得了大气、质朴、简括、古淳的艺术效果，特别是其所作的佛像图案印，更显杰出，是前无古人的新腔”。而这些突出的艺术成就，仅仅出现在1971年初至1975年2月来楚生去世前的四年之中，犹如老僧顿悟，破茧而出，叫人既珍惜又感到惋惜。

“楚生一字初生又字初升”为来楚生自用印，也是已载入现代篆刻史的经典之作。此印印文左右逼边并残破，既得残损朦胧的古拙之美，又大大拓展了印面的空间感，不规则的印边形态更得汉晋砖瓦的高古气息。此印最妙在于中间宽绰、大胆的留红，如遇俗手所作左右印文必成强行分割，行气断裂，弄巧成拙。在此来楚生以印文宽窄、收放、长短、欹正等多重手段，使中间长条留红形态变化起伏，并与左右两列印文互相参差、渗透、牵连，在印面上营造一个似虚而实的气场和空间，从而获得“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容插针”的疏密强烈效应，以离求合，离而不隔，大开大合，气贯神旺，可谓殚精竭虑，自出机枢，具有视觉冲击力，更具现代感。

来楚生在《然犀室印学心印》“疏密”一节中曾言道：“疏处愈疏，密处更密，此汉秦人布局要诀，随文字笔划之繁简，而不挪移取巧以求其匀称，此所以舒展自如，落落大雅也。” 此印也是其理论实践的最为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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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佛像印

我国独特的图像印，肇始西周，盛行于汉魏、宋元，题材极为丰富。从早期与古代图腾信仰有关的蟠螭（pán chī，释义：盘曲的无角之龙）、丹凤、兽面等纹饰，到两汉车骑出行、农耕狩猎、娱乐百戏、宫阙亭台等生活场景之外，还展现自然界的百禽、虫鱼、花木及神话中的仙人、瑞兽等内容。至宋元，图案印中又出现了生活器具、几何花纹等。

因佛像图案本非中土之物，它随着佛教的传入后才被广为信徒供奉。明清以来篆刻界取之入印，还是先从边款着手，其中以晚清篆刻巨匠赵之谦的“湌（cān）经养年”阳文佛像款最为著名，而真正大量刻入印面并发扬光大的，以来楚生为嚆矢（hāo shǐ，释义：响箭。因发射时声先于箭而到，故常用以比喻事物的开端。犹言先声。）

来楚生在《然犀室肖形印存》跋语中有一段极其精辟的论述，可视为其创作图像印所追求的宗旨。其言：“肖形印不求甚肖，不宜不肖。肖甚近俗，不肖则杂。要能善体物情，把持特征，于似肖非肖中求肖，则得之矣。”。因来楚生博学多才，精佛教经典，又善丹青，通画理，其佛像印往往能抓住刻制对象的基本特征，加以提炼，达到了“寄工于拙，驭简于繁”艺术效果。

此方释迦跏趺坐像印，为来楚生诸多精彩佛像印中的一枚，线条古拙，用刀泼辣，形体简练。印中佛祖头顶肉髻，身后佛光以及莲花宝座、娑罗树等虽简括但无一遗漏，人物身份表露无遗，体现出来楚生高超的造型与概括能力。

钱君匋曾称誉来楚生篆刻，曰：“朴质老辣，雄劲苍古，得未曾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能独立称雄于印坛者，唯楚生一人而已。”今仅从佛像印在现代印坛的复兴过程来观察，来楚生确实起到了无可替代的引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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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阖家欢生肖印

来楚生对现代篆刻艺术发展的突出贡献还表现在图像印上。内容涉及生肖、佛像、八仙以及民歌、诗词、成语等，样式、题材与数量之丰富，其中十二生肖印也是来楚生图像印中造型最为丰富、最受人们欢迎的篆刻品类，近代印人中可谓无出其右者。

来楚生十二生肖印取法秦汉肖形印，并根植传统汉画像石等，善于抓住动物最生动、最具神采的瞬间。来楚生生肖印之妙还在于常带有夸张的造型，其善于增大动物头部，产生一股呆萌的可爱，令人爱不释手。此外来楚生晚期受汉代四灵印的启发，创作了印主全家生肖合于一印的“阖家欢”，成为来楚生别开生面的创新之作。

此方“阖家欢”印，融牛、兔、龙、蛇四种生肖于方寸间，当为某一四口家庭生肖的组合。在此来楚生将印面划分不同大小块面，并特作朱白相间的对角呼应。四个生肖动静各异，形态自如，使观者不禁称奇叫绝。来楚生晚期一些无界格的“阖家欢”印，生肖穿插错落，随形而布，生肖动物少则三、四个，多者达七、八个，给人以阖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温馨感。印主家庭中每位成员都能在这方寸之间找到自己的属相，怎么不叫人欣喜若狂。来楚生曾在一边款中言：“一家生肖合刻一印，古无是例，以古四灵推而广之，正不妨自我作古也。”表现出来楚生融古通今，锐意创新求变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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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登安——毛泽东《沁园春·雪》

多字印创作由来已久，汉晋时就有“绥统承祖子孙慈仁永葆二亲神禄未央万岁无疆”等祝颂祈福之辞殉葬印，方寸之间印文多达二十字。乾隆间钱塘印人周芬甚至将王勃名篇《滕王阁序》七百七十余字，一字不漏地刻在十公分见方的巨制宏构，多字印已被推到了动心骇目的地步。至近现代，王福厂（ān）、韩登安也是备受推崇的铁线篆多字印圣手，其中韩登安将毛泽东主席已公开发表的三十七篇诗词全文，一丝不苟地逐印篆刻，辑为《毛主席诗词刻石》印谱，成为当时印坛中最富时代气息的艺术珍品之一。

《沁园春·雪》玉箸篆印文多达一百一十四字，经韩登安精心布局，用笔严谨刚健，线条细劲流畅，气韵典雅静穆，尽显穿插舒展、疏密自然之秘，深得“二李”及王福厂精髓。全印字字停匀，无一懈笔，令人拍案叫绝。除此之外，韩登安的《毛主席诗词刻石》中还有参考金文、帛书、汉隶、行书、魏碑等书体及吴熙载、徐三庚、邓散木等多种印式，体现出他在借鉴、糅合历代古文字与印章形式上的深厚修养。韩登安《沁园春·雪》一印与其他三十馀方毛主席诗词印章，已成为现代印坛多字印中举世无双的巅峰之作，至今无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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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巨来——梅景书屋

因元朱文圆润秀逸、工致匀净的审美特性，与文人士大夫好古尚雅的审美情趣和闲适从容的书斋生活相契合，长期以来深受士人群体、书画家及鉴藏家们的喜爱。自元代赵孟頫倡导元朱文，与两汉白文印相得益彰，被印学界奉为传统篆刻的正脉。后经汪关、林皋、巴慰祖等明清印人的不断提炼，至近代赵叔孺弟子陈巨来手中，被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陈巨来与著名书画家、鉴藏家吴湖帆交好，当吴氏得知陈巨来喜治工稳印时，便慷慨地将珍藏的汪关《宝印斋印式》十二册粘贴本供其参考。陈巨来穷源溯流，心追手摹，浸淫是谱达七年之久，终窥元朱文之堂奥。

陈巨来为吴湖帆制印累累，“梅景书屋”为其元朱文印中的惊世绝品。不仅章法精研匀落，篆法婉畅妙曼，线条光洁妍美，犹如青春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已臻于无可挑剔的地步，成为元朱文印创作的最高极顶，后人无法逾越。此外陈巨来元朱文印的线条看似粗细停匀，实则还存在着极其微妙的变化。像线条端头的尖笔，弧形线条中部的收腰和线条交接处的“焊接点”等，都是极其细微，不激不厉的，使线条在从容冲和中寓有笔意与弹性，需细心体会。乃师赵叔孺也称赞道：“陈生巨来，篆书醇雅，刻印浑厚，元朱文为近代第一。”绝非溢美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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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上海书画出版社《上海千年书法图史·篆刻卷》，2020年版。

作者简介

张炜羽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研究员、西泠印社理事、上海韩天衡美术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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