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墨攻》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墨家的形象最近一次在大众传媒亮相，还是在多年前的一部电影《墨攻》中。荧幕上，留着络腮胡的刘德华化名为墨生“革离”，一袭LV深蓝色围脖套在颈上，身着无袖深色呢质黑大氅，足登一双UGG雪地靴，大步流星来到被敌军围困千万重的大梁城，救民救君，以一人之智慧击退了来势汹汹的赵军。期间，革离同志还抽空和范冰冰将军谈了一场有激情无结果的悲剧恋爱，靠广场演说笼络到了比网络大V还多的粉丝量。综合评价，墨翟的这位得意门生简直就是战国时代最大的人生赢家。
照理说，有型有款志趣不凡的墨者早就应该成为大众传媒的宠儿。但事实却相反，当儒家祖师孔子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频繁出现在影视作品中时，观众们怕是早就遗忘了并不经常抛头露面的墨子。说来这也情有可原，墨子在历史上的真实形象，远去荧幕上一身时尚打扮的革离万里。崇尚简朴的墨子与他的追随者们是从不穿名牌的，他们通常身着灰扑扑的土布衣，脚蹬随时会磨破的草鞋，吃的是最无味的粗粮，喝的是凉白开。这帮人聚集在一起，整天摆弄设计图纸和机械，从当时的地主武装那里接一些军工机械设计的订单。造机械船、造武器、战车……修士兼军工专家墨子应该算是诸子百家中唯一的工科生。试问，谁会对一群沉默寡言、土鳖打扮的理工男感兴趣呢？
所以墨子和他的伙伴们就这么被后人忽略了。但今天我们谈论墨子的时候可不能忘记，在那遥远的战国时代，群雄并起，征伐不断，最能为君主们派上用场的，恰恰是墨家制造出来的武器装备，而不是儒生们张口闭口吹出的道德文章。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墨子和他的学生们很受君王待见。毕竟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墨子手握数十项军工、运输、民用设备专利权，大家都希望从他老先生那里搞来一些先进的车辆舟船，发展军备。不过，接近墨子的代价就是得被迫听理工男唠叨他们的政治理想，君主们对此颇为心烦。
《墨子?非攻》里记录他的言论说：杀一人，谓之不义，而杀百人，则为百重不义，然而“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这是墨翟先生几乎每逢觐见君主都要唠叨的话，整天干着“不义攻国”勾当的君主们每每听得不厌其烦，但墨翟先生却不理会他们的厌恶而径自继续说道：“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故贼人身以利其身。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
战国时代的天下之乱被墨子归因于大小君主们“各爱其家不爱异家”。那么要想天下太平，在他看来，就必须得“四海一家，真爱无敌”。这样不着边际的胡话更是惹得君主们恼火。大家都一致认为，原本是工科生的墨子，不好好呆在工房里造自己的军械，没事跑出来到处宣扬什么“兼爱”、“非攻”之论，越工程师之俎而代道德家之庖，实在是不合时宜。可怜墨家这帮心地善良的工科生，好不容易悟出了点众生平等的唯物主义启蒙思想打算表达一下，却又因此屡屡被君王嫌弃，还被一旁手拿哭丧棒的儒生讥笑说：无君无国。
或曰：墨子骂那些热衷于武力攻伐的君主为“强盗”之时，难道他老先生没有想到，要是哪天这帮强盗统统人间蒸发，自己制造的军械岂不是就没了用武之地？照这个道理看，身处于军事产业链条核心位置的墨翟先生应该是最支持战争的人才对啊。可他却要“非攻”，是何道理？显然，实行非攻的前提就是不打仗，因此墨子靠战争来给自己牟利的想法是断然行不通的，这“行不通”也便是墨子非凡之处。尽管他拥有不少军事机械的专利权，但他费尽心力造这些战争工具的目的不是战，而是“止战”；促进生产的器械在他看来目的也是“去无用之费”，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节用”。
何谓“止战”？且看一段著名的故事。《墨子?公输》记载，当时的另一位军工专家公输班利用滑轮原理造出了攻城神器云梯，楚国国王立马聘任他为楚国军工院院长，下令大量制造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墨子户口本上是宋国人，因此闻讯急忙赶去止楚伐宋。他告诉楚王和公输班说，自己已经发明出了最厉害的守城之器，破公输班的云梯不在话下。两人就地沙盘推演、模拟攻城。结果“公输班九攻之，子墨子九拒之”，这城始终没能在墨子面前攻下来。墨子见机便说，自己的弟子禽滑釐带领众使用守城器具的众弟兄在宋国城楼上恭候楚军。楚王见他们的战略武器已被破解，没有胜算，于是下令撤兵。
墨子制造民用产品也是本着类似的思想。当公输班还只能造点机械木头鸟当玩具时，墨子据说已经研发出了将三寸之木做成能够载重五十石货物车轮的技术。在他眼里，费力制造供赏玩的机械鸟远不比制造更先进的车轮有价值。“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而造出这些巧妙的工具则是为了“牟利”。在《节用》篇里，墨子说“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即是指先进工具能够带来实际的经济利益。然而，墨子所要增加的“利”却是老百姓的“民利”，并不是君王的个人利益，“诸加费而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原来弄了半天，都是为了制止统治者的浪费，这样的言论，君王听了只会更不开心。
总之，墨子这个人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却又偏偏是当时最具发明精神的军工专家，君王们为了得到先进军工技术而不得不善待他，但墨子宣扬的那套“无差别的爱”，太过于普世价值，让统治者实在是难以接受。这方面，工科生墨翟就不如文科生孔丘聪明。孔丘也宣扬“爱”，但儒家之爱不是墨家那种无差别的兼爱，而是“有差别的爱”。做臣子的怎么爱君，做儿子的怎么爱老子，孔丘写得清清楚楚，系统地论述了十大关系，区分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奠定了封建统治的理论基础。后来，统治者因为孔丘的这番高论，把他评为了国家的圣人。而墨者，此时却还在设计间里没日没夜地看设计图纸。
再后来，世道太平了，大规模杀伤武器变得再无使用必要。逐渐不受重用的墨家因此分裂，一部分墨者彻底退化成了不谈国事的IT男，只知道躲在办公室闷头搞研发；另一部分则干脆抛弃他们曾引以为傲的工科知识，背上了剑夺门而出，在浩瀚的江湖里寻求他们心中飘渺的“兼爱”理想。在接下来如墨家的“墨”字一般漆黑的历史中，理工男的面目被越描越黑、模糊不清，他们的老师墨子也渐渐变成了一位悲催的、被群众遗忘的先贤。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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