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绅：被官场坏掉的“悯农”诗人
萧树
中唐诗人中，李绅是故事很多的一个。故事多，是因为他事儿多；事儿多，除了脾气暴，还有是非多。
现在说李绅是诗人，是因为他写了诗歌《悯农》——
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这首诗叹农耕之苦，悲天悯人，非宅心仁厚不能为也。看过这诗的好多人说，能写得出这样的诗歌，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谁知道后来的李绅真的变坏了，而且人一坏，牛都拉不住，天都不知道他坏到哪儿去了！
但年轻的李绅真的是个好人。他六岁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并教以经义，对民生艰难颇有切身体会，且心怀大志。二十七岁那年中进士后，他被授国子监助教，这个职位在当时让很多人孜孜以求，李绅却横竖看不上，屁股一拍，径直往金陵游山玩水去！
到了金陵，却被金陵节度使李掎拉进了幕府，担任掌书记，也就是幕僚长。谁知这李掎不是盏省油的灯，一门心事想当金陵的土皇帝，朝廷征召也称病不去，副手王澹为他备酒饯行，他竟然把王澹杀了，并剁成碎块煮熟吃掉。
他还命李绅以全体金陵百姓的名义给朝廷写信，请求朝廷让李掎继留任金陵，李绅不肯写，李掎便问他想想跟王澹的下场，李绅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手抖抖地写不好字，连写废好几张纸。
后来装不下去了，索性心一横，把笔一甩：我不写了！你爱咋地就咋地吧！李掎拿刀架李绅脖子上，逼他写，李绅还是不写！李掎无法，把李绅打入大牢。
谁知没两天李掎的事就犯了，直接被朝廷问了死罪，李绅获释，并因此声名大噪，有人张罗要把他的事迹上报皇上，李绅连忙阻止，说，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大义，不是邀名求富贵，一个人默默地回无锡惠山寺读书。
打这以后，李绅的暴脾气就“火”了！他先是以这样的招牌脾气在诗界行走，结果一走就走出事情来。
这年他回乡探亲，路遇同榜进士、浙东节度使李逢吉，两人相逢甚欢，相约登亳州城东观稼台，登高望远，都不禁心潮起伏。李逢吉当场作诗一首，末两句是：何得千里朝野路，累年迁任如登台。希望自己升官如登台一样容易。
李绅的心思却被阡陌之间艰辛稼穑的农人所触动，脱口而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逢吉刚说了一个“好”，李绅第二首又来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李逢吉还是说好，但心里已经觉得不对味了。
而李绅此时已是一发而不可收，当场又写了一首：“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织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女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
李逢吉一听，心里咯登一下：“好你个李绅，你这是把屎盆子直接扣给皇上啊！撞到我手上，活该你倒霉，该我升官了！”回到长安，李逢吉直接把李绅这三首诗当反诗当廷呈给唐穆宗，告发李绅写反诗泄愤。
谁知唐穆宗看了诗后，竟然连连点头，并反省自己久居庙堂，忘了百姓疾苦，幸亏李绅即时提醒。大手一挥，任命李绅为山南观察使，李绅从此步入官场。
初入官场的李绅仍不失诗人本色。与元稹、白居易等过从甚密，是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积极参与人。作有《乐府新题》二十首，得到元稹和白居易的积极响应，并在元、白的积极推动下，使“新乐府”诗歌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歌运动，影响泛及朝野，成为唐代与“韩孟诗派”等量齐观的著名诗歌流派。
按说李绅这样的暴脾气在官场是很难混出一个好来的，李绅却在官场顺风顺水，官越当越大，越当越过瘾。
在升任翰林学士后，他卷入“牛李”二党的朋党之争，成为李党的重要人物。这时的李绅，早忘了自己写过的《悯农》诗，生活的排场整日介都轰轰烈烈的。有一次，刘禹锡参加完李绅的确家宴后，当场吟诗一首——
高髻云鬓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刘禹锡﹒《赠李司空妓》
这便是成语“司空见惯”的出处，司空是李绅当时的官职。据说，李绅对这首诗相当满意，当场就把最漂亮的一名歌女赏给了刘禹锡。
不久，当初想祸害李绅的李逢吉又登场了，这时他已是牛党的重要骨干，是唐代著名的阴险小人，他搬倒元稹、挤走李德裕后，想推举牛增孺入朝为相，但顾虑李绅刚烈敢言的暴脾气，就给李绅找了个同样刚烈敢言的对头——韩愈，精心给韩愈安排了职务：京兆尹，兼任御史大夫。
其中御史大夫是虚职，但名头在御史中丞之上，这职位汉代以后基本不设了，这次李逢吉特意找出来，排在李绅之前。按惯例，京兆尹上任必须拜会御史中丞，但韩愈虽是京兆尹，同时又是御史大夫，是御史中丞李绅名义的上司，就没去拜会李绅。
李绅认为韩愈坏了规矩，加上“韩孟诗派”与“新乐府运动”一直不对付，李绅早就看不惯，而韩愈是连佛骨都敢烧的强人，岂会吃李绅那一套！一来二去的，两人的矛盾很快公开化，经常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吵得不可开交，唐穆宗火冒三丈，当场就把两人贬出长安。李逢吉如意算盘落定，趁机落井下石，把李绅一贬再贬，一直贬到广东端州做司马。
被一杆子撸到底的李绅还是不改他的暴脾气，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相比那些畏葸不前的官场油子，他的官当得有声有色，在当时封闭落后的广东官声政绩都不错。
后来李德裕成功翻盘，李绅又从南海一步步挪向中原，先后任江州长史、滁州刺史、浙东观察使、河南尹。李绅每到一地，当地的官场都要抖上三抖。当时河南的治安非常不好，地痞流氓横行作恶，大白天就敢在大街上挥杆击球，甚至直接躺在官道上睡觉，路过的车马不敢靠近。
这些人听说李绅要来河南就任，有的吓得逃过长江、淮河，有的收敛恶行，摇身变为良民。但李绅强势过头，无人敢惹后，他也渐渐为所欲为，甚至滥施淫威。
他发迹前，经常到一个叫李元将的族叔家里玩，发迹后，随着李绅日渐高升，李元将反过来巴结李绅，自降辈份，改口称自己为“弟”、“侄”，李绅都不满意，直到李元将称自己为“孙”，李绅才勉强接受。
有个姓崔的巡官，是与李绅同科的进士，他的仆役与他人打架，李绅竟把打架的两人直接处死，再把崔巡官抓来，问他：“既然你与我相识，我来这里，你为何不来相见？”
崔巡官吓得连忙叩首谢罪，李绅还是打了他20杖，很是威风了一把。这种种行为，足见李绅飞扬跋扈，再也见不到他身上有半点悯农情怀。
唐武宗即位后，“李党”进一步得势，李绅也到达自己仕途的巅峰，官至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也就是常说的宰相，且封爵赵郡公。
在相位干了四年后，已经七十四岁的李绅因中风辞去相位，不久又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在节度使任上，他接手江都县尉吴湘贪污公款、强娶民女案。
李绅在此案中，将他一意孤行的暴脾气发挥到了极致，在他判处吴湘死刑上报朝廷，谏官认为有冤情，朝廷派御史复查，且查出很多疑点的情况下，李绅仍强行将吴湘处死。
后世有人认为吴湘家与李德裕家是世仇，李绅处死吴湘，是为了讨好李德裕。如果此说成立，李绅就是滥刑枉杀的酷吏！
未过一年，李党再次失势，得势后的牛党连死了的李绅都不放过，吴湘案被彻底翻盘，而被判酷吏的李绅被剥夺爵位，削除三官，且子孙不得为官。官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不仅让李绅死了都不自在，还殃及子孙！
李绅是个被唐朝官场玩坏了的诗人。因为他年轻时写的《悯农》诗，因为他首倡“新乐府”运动并写了《乐府新题》二十首，他在中唐诗歌中的位置是重要的。
但是，他自己编辑的《追昔游诗》三卷，竟然都未收《乐府新题》，他存世的其它诗歌作品，包括他为元稹《莺莺传》所写的《莺莺歌》，格调俗鄙，才情平庸，让人实在难生评点的兴趣。
同是一股臭脾气，安在书生李绅身上时叫年轻气盛、悲天悯人，耿直磊落；安到权势倾天的大官李绅身上时，那叫一意孤行，为所欲为、草菅人命。
人是同一个人，脾气也是同样一个脾气，只是身份变了，环境变了，人跟着也变了。如果书生李绅跟官员李绅可以碰面，两个人绝对喝不到一个壶里，书生李绅多半会果断出手，把眼前这个满身戾气的官僚活活打死，让官场少一份祸害，然后他自己会好好活着，好好写诗，让诗坛多一股清流。
只是历史不容假设，诗人中少了个李绅，唐诗依然灿烂辉煌；而官场多了一个李绅，“牛李”党争更激烈，对唐朝的伤害更严重，百姓的苦难上，又多压了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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