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张羽墨
你爱过的人，爱过你的人，他们都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化为血肉，饱满而充实。始终没有结束，永远没被遗忘。尽管爱人们已经消失在时空中，但他深情的注视，温柔的笑容，还有离别时最后的拥抱，以其跨越时间浓烈不变的深情为我们抵挡着来自于困境以及衰老的恐惧，抚慰我们因成年、死亡、贫困、财富带来的寂廖与孤独，爱的索漠以及欲念的伶仃之苦。尽管只是瞬间，但这些被定格在生命记忆中的画面，是给予我们永远保持美丽与平和的温暖和力量。
-----羽墨
所谓的恋爱，真正的恋爱，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尽是如同美梦般的甜蜜与欢乐，倒不如说惆怅苦涩、内心备受折磨、煎熬的滋味才属于真正的恋爱。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作品，同年获得法国最高文学奖。这本书，在故事情节的最初及至高潮，爱情都是飘忽、不确定的，金钱和情欲倒是占了一大部分。基于家境、种族等种种障碍，她深知，这份爱情犹冰霜见日，是没有出路的。以至于她不愿承认自己爱着他，所以她欺骗自己，欺骗所有人：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他的钱。又或许那时她还年轻，还太懵懂，根本不知道所经历的这一切就叫做“爱情”。
在她离开西贡（今胡志明市）前往法国的渡轮上的某个夜晚，所有人都入睡了，当熟悉的《华尔兹》的乐曲忽然响遍四周，站在甲板上的她痛哭起来，就在这一刻，她体会到了离别的痛苦，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是深爱他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在深夜的大海上、在音乐飘扬时被发现。
……假如没有爱，便没有痛苦，假如没有痛苦，一切都会被遗忘。在这本书里，她欲罢不能，滔滔不绝、迷醉般的叙说这段波澜壮阔的情事如何与死亡的意念共存，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写道：多年后，在历经了战争、饥饿、死亡、婚姻、产子、分手、离异、著书之后，电话铃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说只想听听她的声音，关于过去的一切，他一直记忆犹新，他对她的爱从未终止过，至死不渝……”之后是一段哭声。他们终生未再见到对方。
爱情就是走入森林，是分不清天与地之间的模糊地界，是未知的前途未卜，你该如何表达你的无能为力？！福克纳说：“把爱情放在文字里是明智的，除了这里，它们别无居处。”真正的爱情，爱人总是缺场的。我们该如何挽留心中的挚爱？是选择把逝去的爱人深藏内心，冰封起来，还是像杜拉斯那样举起斧头敲碎这坚硬的冰，将昔日的爱人、苍白的往事通过笔墨从内心把他们释放出来，把自己释放出来。
马尔克思说：“实体的世界只占到人生命的极小一部分，心的世界才占多数。”所以写作，亦是她内在的治疗方式。饱经沧桑的杜拉斯写道：“内心生活是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它会停止但不会枯竭。文字能解救、释放、再现潜伏在我们体内的疯狂，让我们在这无情的世界和摧毁一切的时光的感通中得到安慰。”
这些记忆的碎片，经她不假修饰、不蓄意描募，跨越种种界限与规则，如同梦呓，以潜意识深处的语言式吐露，书本诞生了：这是一本书，这是一部电影，这是在夜晚。在这里说话的声音落墨而成了一本书。是模棱两可，失却逻辑、理智的声音。是不见面容。默默的声音。沉默的倾诉。是一首绕梁遏云、绝望的《华尔兹》，是杜拉斯的笔触里言明和未言明的：在幽玄难窥的命运的拔弄下，所有的路都通向离别，通向死亡.......
在书的前言，她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死，他的身躯、肌肤、双手、生殖器，怎么会死去呢。在这一年里，我仿佛回到了从前，他的容貌突然显现在炫目的光芒中，我又回到了乘坐永隆的轮渡横渡湄公河的少女时代，我依然和他在一起。”
一切恍然还在昨日……此时的她，是一个十五岁半，鲜润、身体还未发育完全的少女，眼睛里蒙着的那层纱还未被生活腐蚀掉，那里面藏着一个醉酒后的、美妙虚空的世界。
一个贫寒人家的的法国白种女孩，受她的被贫穷所束缚的软弱无能的母亲的影响，骨子里凝聚着自她出生以来的伴生物：满怀希望的绝望，世界末日般的悲观厌世，肆无忌惮的放纵……而他，是家境殷实的华侨巨贾之子，柔弱、忧伤、甚至有些紧张羞怯。
在通往西贡的轮渡上，他们相遇了。她梳着麻花辫，戴着一顶香木色的男式礼帽，旧的发白的连衣裙上依附着少女酮体的芳香，脚上一双破旧、廉价赘满饰物的黑色舞鞋。嘴巴上涂着鲜红的唇膏，初露的风情，异国的风韵，以及天生的不安分。他穿着白色西服，不是很英俊，却有着翩翩富家公子的优渥与闲适，那年他二十七岁。他们笑谈聊扯，毫无章法，像所有普通男女那样，对彼此从好奇转化而好感。相视而笑，看似漫不经心，在对视而笑的心照不宣里已然种下了爱情之果。
穿着不伦不类的女孩上了他的黑色小汽车，两人并排而坐，沉默。这沉默里也包括着――双方爱意萌生时的慌乱与不知所措。然而彼此的心里已经对对方产生了欲念，这欲念暂时将两人隔开，不再互相观望。避开对方的视线，忍受着折磨――由欲望带来的切肤之痛。
汽车颠簸，他的手探索式的、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紧紧握着。在学校门口，她下车时已然是满脸绯红，声音略微颤抖。
她说：麻烦已经造成，令人不顾一切的爱情的麻烦事儿。
在寄读学校，她和另一个美丽的女孩海伦无话不谈，她们穿着白色连衣裙，脱下凉鞋，在凉爽的阴影里跳舞，她们聊她的哥哥们，聊她的中国情人。她说：“难以想象，我第一个想得到的人竟然是你，你冲澡回来全身赤裸，美的就像是仙女下凡。”“你才是真的美，有时我都不敢照镜子”。她们常常热衷于友爱、温情式的拥抱、哭泣。因为共同脆弱的特性，女人们喜欢抱成团，以此来抵御生命中时时扑面而来的孤寂。不同于爱情，男女间的爱情是一方心灵间的战争，是让你与习惯决裂，时刻保持警觉。是永不餍足，是热烈的、施暴式的狂欢，表达不够，拥抱不够，完全占有对方也不够，总之一刻不能安宁。比起静谧的天空，他们更加偏爱暴风骤雨。
女孩和中国男人的再次见面。她说：“我想要你，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想要你。”带着缺乏教养、野性和放肆的好奇心，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羞怯。尽管他也一样，但他有着成年人的克制，他告诫她：这话是绝不应该说出来的。她答应绝不再说这话，然后他说他也想要她，像她一样想得要命。
她跟着他到了他的房间，简洁，没有过多家具。他关上门，两人瞬间进入共同的冷漠。欲望没有表现出来，它被闪在一边。她有些抵御般的胆怯，好像他是一颗地雷，随时会轰炸掉她的童贞。
随后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我开始爱上你了。这时候她开始惶恐，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的惶恐。大概为了分心，她在公寓里走动，四处看，她说：你有很多情妇么？他反问：你喜欢我有很多情妇么？她十分稚气的说：喜欢。她的回答让他震惊，她让他害怕。她说她想要这样的男人，他们爱上一个女人却不被这个女人所爱，这个不幸的因无望而为爱憔悴的男人是她想要的。
中国男人说：你还这么年轻…为此我很担心…我怕不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你能稍加理解么？她说她理解不了，其实她也懂一些，她有点害怕。他们聊了她的家庭，不安分的女孩似乎克服了心理障碍，她童心复萌，掀掉帽子，甩掉凉鞋。男人说：真奇怪，你居然让我喜欢到这种程度。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女孩微笑：我喜欢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你的气味。
他们都没有发觉爱情就在那里，在空气中，而欲望尚且游移不定。男人说：我现在就要你。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苍白，她说：来吧。年轻的女孩渴望一个男人的身体，借以逃离让她感到压抑贫困、羞耻窘迫的家庭。
他褪下女孩的衣服，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上，诚惶诚恐，似乎她很脆弱。她看着他的身体，陌生的、好奇的：中国男人真美。他说：闭上眼吧，我的小姑娘，我会弄疼你的。但是我发誓，你一生只会疼这么一次。她倔强的说：不，我不闭上眼睛。“要闭上眼睛，一会儿会有血”。这时候她想逃离，被他阻止了。
她还记得当时的恐惧，就像记得他的肌肤，他的温存，惊恐不安的温存。那颗惶恐的心，和撑持在她之上的整个身躯。情人们睡着了，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门外是喧闹的街市，热躁的日光，嬉笑声，孩子的叫喊声，男女间欲望的赤裸袒裎，夹杂着绝望的《华尔兹》，已成为过去的凄切的温柔，肉体欣悦后的失落感……
他醒来，久久的凝视着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像个少年。在欲望中、在对她身体的起伏中他发现并确定了对她的爱。她也看着他－－中国人特有的颀长、轻柔的身躯，跟他的手一样，美得惊人。她已经占有了中国人的心，一脸稚气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手腕感到骄傲。随后，他为她洗澡，轻轻触摸她的秀发，尚留有墨迹的双手，小小的乳房……
富有的中国阔少想要娶她，他爱上她了。阔少的父亲当然不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中国千百年来的祖训，岂能违背。他要去娶一个门当户对、同样富有的大家闺秀。否则就会被扫地出门，没有遗产可继承。小女孩听后没有任何知觉：我觉得你父亲做的对。中国男人很受伤害：你这个小娼妇。你告诉我，你来找我是为了我的钱。女孩毫无羞耻感，昂起脸对他说：我来，是为了你的钱。最终，中国男人还是用他的钱解决了女孩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危机，为他的哥哥偿还了毒债，并为他们一家购买了去法国的船票。
中国男人说：“遇见你之前，我对痛苦一无所知。”这是没有出路的、爱到尽头的无助。他结婚的那一天，女孩站在湄公河边上望着，面无表情。
几天后，女孩和她的家人上了驶往法国的渡轮。渡轮缓缓移动，在远处的阴影处，女孩发现了中国男人的黑色轿车，他坐在汽车里，看着站在甲板上裙子随风飘扬的少女……
出生于湄公河的女孩回到法国塞纳河，开始了新的生活。许多年后，她也有了许多数不尽的罗曼史，此时才渐渐醒悟并予以正视一直所回避的－－她的中国情人。就像盖茨比穷尽一生想要追回的过去，在杜拉斯年迈的七十岁时，提笔写下了这本举世哗然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她说：任何一次恋爱，都不能和爱情相提并论。在文字点滴的背后，我读到了她对中国情人深深的歉意。
不管经历多少沧桑，只有怀念的断肠之痛不变。几十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奔腾不息的湄公河，以及情人的手爱抚时的触觉，他细腻柔滑的肌肤，身上的英国烟草、法国香水、中国丝绸和鸦片的味道。这些记忆，是她朝着原路返回的标记。因为遥不可及，才显得弥足珍贵。所以她说：“发生一次爱情故事，比上床四五十次更有意义、更加惊心动魄。是从肉体上取之不尽的……”。此后的许多年里，杜拉斯的写字桌上，都摆放着这个中国情人的照片。这段恋情让她此后所遇到的其他爱情黯然失色。
我们总是非蓄意的背离命运，时光未遑，我们懵懂。当一切都沉静下来，所有记忆被过滤，才发现有人在我们的心里、梦里留下了痕迹。常常直到离别时才发现原来这就是爱情。常常直到命运快结束时才知道这便是我们的命运。
一生中，我们不断地探索、遭遇极致的体验，也是通过爱情，一点点地了解自己，熟悉自己，把握自己。你爱过的人，爱过你的人，他们都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化为血肉，饱满而充实。
始终没有结束，永远没被遗忘。尽管爱人们已经消失在时空中，但他深情的注视，温柔的笑容，还有离别时最后的拥抱，以其跨越时间浓烈不变的深情为我们抵挡着来自于困境以及衰老的恐惧，抚慰我们因成年、死亡、贫困、财富带来的寂廖与孤独，爱的索漠以及欲念的伶仃之苦。尽管只是瞬间，但这些被定格在生命记忆中的画面，是给予我们永远保持美丽与平和的温暖和力量。
“我对你的爱从未终止过”，这份不朽是世间惟一无法丈量的终极。
愿隽美的图文给予您美好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