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母亲，我也有。有些人还有养母奶娘干妈后娘，而我没有，我只有我母亲。我的母亲姓付，桃花盛开时出生的，所以就取名桃花，普通也很诗意的名字。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就是没进过一天私塾的那种。其实，我的母亲原本也是个富家千金，大家闺秀，含着金钥匙出生来着。听外婆说，原来外公家光碾米房就有七八处，良田多少顷的。只是在我外婆家还没没落前，外婆的婆婆听信算命先生说我母亲命相带克，在母亲出生三天就被送人了，从此也改写了我母亲一生的富贵命。据母亲回忆，自己都不知道转手了多少人家，在十三岁那年，被比母亲大八岁，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常年给地主家当长工的父亲收养为媳，也叫童养媳。
母亲个小柔弱，大脸瓜子型，大大的眼弯弯的眉，眉清目秀俊的那种，十里八乡都说我母亲漂亮，是个美人坯。母亲也很爱干净，只是心不灵手不巧，做事慢慢腾腾，笨手笨脚还过于迂腐。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号人，洗洗浆浆，缝缝补补，都是摸黑或者说在幽暗的煤油灯下磨磨蹭蹭的，有时还磨蹭到天亮鸡叫。队里开工赚工分也要比别人少个几厘。不过，母亲很能吃苦，从来不偷懒或挑肥拣瘦，虽然比别人做事慢点，有时拨秧为完成任务，回到家也总是比别人晚很多。
母亲十五岁时就做母亲，生了我大姐丁香，二姐银香，三姐三妹。在文革初期，生下了我，我三岁那年，母亲抱着一只母鸡，请村里有文化的人给我取了个响亮的名字中华，也就是母亲口中喊了一辈子的华仔。后来母亲又陆陆续续生下了弟弟爱华，小华，云华和平华我们五兄弟。包产到户那年，快五十岁的母亲还怀上了，母亲说要给我们再生个幺妹，有福的。那时正赶上生育要计划了，母亲开始了东躲西藏，后来可能是怕连累娘家人，藏匿了几个月的母亲还是没能躲过政府地毯式的搜查，被强行到当时的公社医院做了引产。事后，母亲哭成了泪人，一夜白头，也苍老了许多，就连村上邻里乡亲送来的鸡蛋鸭蛋，倔强的母亲就没咽下过一个。
母亲不但瘦弱，还生性胆小。记得我几乎还不曾懂事那会，母亲因琐事跟村里谷婶吵架，见谷婶凶神恶煞咒我母亲，我本能的拿起旁边的一根木棍向谷婶砸了过去。木棍没砸着谷婶，反把我趔趄在地。没想到的是，这时的母亲非旦不扶我，还火爆的从我手里抽走棍子，没轻没重的用棍子落在我的屁股上。谷婶见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头也不回的往村里头走了，骂声越来越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奶奶说，母亲怕事怕到，在外边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会独自一个人唵，回来从不告状我父亲，怕我父亲脾气一上来惹出什么幺娥子。不过，就是这个生性弱弱胆小如鼠，一个人连夜路都不敢走的母亲，在我们村三爷爷过世后，母亲麻着胆子，硬是替三爷爷沐浴擦洗身子，更上寿衣。三爷爷膝下无儿无女，我小时候身体弱，经常打摆子(全身发冷的那种)，碰上三更五更的，母亲都会抱着我去敲开三爷爷家的门，找三爷爷帮我在掖下掐"蛇板"，头上颈上手上扎满银针，回回都会立杆见影的好起来。为了答谢三爷爷，母亲也会隔三差五的拿几个鸡蛋送给三爷爷，天晴帮三爷爷洗洗哂晒的，每当逢年过节，或者是家里有点合口的菜，也会叫三爷爷上家来喝上几盅。母亲说，我们一辈子得记三爷爷的情。
听村里长辈说，我的母亲虽然少言寡语，也有鬼精的时候。当年村上经常要开批斗会，血气方刚和带着深仇大恨的父亲，总是容易在那个场合磨拳擦掌的，把愤怒渲泄出来，母亲怕父亲一时出手太重，把襁褓中的我弄得大声啼哭，一把把我塞给我父亲。父亲视我如心肝宝贝，双手紧紧的搂着我，情绪就会慢慢的安定下来，直到满场的人都渐渐散去，然后抱着熟睡的我回家。
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自然不懂什么天文地理，这科那学。按着风俗，逢年过节什么的，母亲也会用盘子盛上块煮得半生不熟的肉，大过年的也会杀只鸡，摆放在木板案上。然后一边点上香，烧上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得没有自我，战战兢兢，供奉着八方菩萨各路神灵。
每逢初一十五，母亲从来不会落下上香，烧纸，燃上一小挂鞭炮。连炮竹响都会吓得罩着耳朵的母亲，划火柴点炮竹时的那份娴熟与自然，是我想象不到的。去离村头差不多两公里的寺庙里祭拜，一进院门，母亲便会一跪二拜三作揖，直进到殿中央，缓缓的把供品摆上，双膝跪在用稻草编织的圆蒲垫上，仰视着尊尊神灵和祖先，拱手合眼，默默的念着念了无数遍的佛语。有一次，我因贪玩好动，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殿堂上，伏在关公的身上做了个鬼脸，母亲见状，吓得浑身哆嗦，猛然把我撵了下来，重重的摔到地上，斥声让我跪着。自己也扑通下跪，声音颤抖不已。"罪过罪过，犬子不懂事，犯了什么忌有什么灾冲我来吧"云云，头久久的叩地不起，吓得我一脸铁青。幼小的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弥天大祸害惨了我母亲。
母亲就是这样，迷信着这些，开悟着这些，也全都庇护在我们姐弟几个身上，如火纯青。姐弟那个晚上哭闹不止，或发烧感冒，肚痛拉稀，母亲都是一脸的虔诚，一脸的疑惑，一脸的沉寂。或烧麦秸招魂，或用碗筷竖立，或捋捋头发，拍拍后背，还有切绊绳。问卜，问米，找老人，一招一式，一套一套都会轮番派上用场。每次到了最后，母亲都会双手作揖，喃喃细语，自问自答。回来了吗？回来了，回来了。说来也是奇了怪了，好像每次都能灵验似的，不是女女一觉睡到天亮，就是一到天亮崽崽活蹦乱跳的了。
母亲总说我的八字硬朗。从小就对也我很特别。先是生下我不到三个月，母亲就大病了一场，去南昌的大医院住了个大半年，我是喝着奶奶喂的米汤长大的。还有我隔胎的弟弟爱华，小华相继在六岁，三岁，因大肚子病相继夭折，(其实就是现在的普通疳积病)。母亲欲哭无泪，更是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八年后云华，平华弟弟的出生，多少给了母亲以慰籍。随后母亲也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庇护着弟弟们。母亲的话犹如一道圣旨，随着四弟五弟相继长大，我一个一个把他们安排进了镇办企业，还不厌其烦的领着弟弟去七里八乡的上门提亲，张罗着他们娶妻结婚生子，这些都成了我这个当兄长的份内事。二十多年前，我事业刚刚有点起色，就武断的到工厂到工地硬把两个弟弟拉出来创业，从资金到项目一一帮他们谋划，并手把手的扶持。直到今天，云华在云南的建材公司，把高安瓷砖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烫金的名片上印着公司老总什么的。平华也在云贵川一带工地上做着活计，成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当起了包工头。弟弟们添车置房，家境也殷实起来。此后，母亲的脸上扬起了笑容。多亏了我家华仔这句话也常常挂在了母亲的嘴边。
也许是当年我给母亲承受的苦难最多，所以母亲就断定我会更有出息。记得八二年中考，我考取了高安师范。母亲当时那个开心劲呀，无以言表，逢人就倒茶递烟散糖果。后来，日思夜盼的邮差送过来的是一纸就读高中的通知书。大喜过望的母亲一下子昏厥过去，半响才缓过神。看着慌乱无措的我，母亲立马又镇定起来，转而给我安慰。没什么大不了，咱读高中去，咱考大学去。其时，我心如刀割，母亲她那里知道，是我在回答面试考官时，道出了实情。考师范是父母的意思，我不情愿也心有不甘。这个秘密我至今守口如瓶已有四十个年头了，因为我想让母亲笃信，在我读高中的岁月里，母亲去寺庙磨烂的几多布鞋，向菩萨神佛求了几多保佑，还有香炉里多添的那束束香，值得，永远没有白费。
如今，母亲八十三岁高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们三兄弟长年在外打拼，全仗大姐三姐在家照顾。偶尔母亲身体有个不适什么的，都是姐姐们背着母亲打电话我们，看到我们一个一个出现在母亲病榻床前，母亲总是嗔怨姐姐们不是一条心，害着我们担心。大姐说，母亲一天到晚的记挂着我们，只要身体无恙，都会叫姐姐们搀扶着进庙上香，只要还能下得床，母亲依然会在家门口摆上供品，念着咒经，祈福平安。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生一字不识，却日日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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