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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村中往事

村中往事

文/陈君

我村据传建于宋朝,约有千年历史,是由名为“龙、凤、虎、豹”的义门四兄弟共同开基。村子坐西朝东,南面是一片用于保持风水的树林,北面是一大片垄田,一条小溪由北向南从田间穿过。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导致村子“夏来酷热久、冬来北风紧”的尴尬。好在村子正对面两座错落有致的小土山形成的“马鞍”,与山间那片平地恰似“点将台”相互陪衬,给村里留下“必出将军”的传说。

在传闻的潜移默化里,就让我们比其他地方的人多了一些期盼,因此我的祖辈们除了耕读传家,也曾以习武为辅,期待出人头地。“村里出过武举人”的说法借由老者的耳口相传至今,可惜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相关文物来佐证。倒是因为民风彪悍,村子多次在战乱中损毁,其中“长毛贼”的那次更是举村尽焚。后虽重建,还是逐渐衰败在人口减少的现实面前。也正是为躲避战乱,乡间至今还流传着我们村里埋过“九缸十八瓮”的宝藏。不过自我记事起,村里仅剩下一幢半青砖土库——半幢的土库是被日本鬼子烧残所致——剩下的就只有数十间黄色土砖屋和一眼勒过岁月的古井,以及两座年久失修的牌楼。完整土库前无文案的牌楼属于仪门,而正对“点将台”的村头牌楼上,还镶有一块民国元年“东方是作”的隶文石刻。我把这四个字理解为“东方亮了就开始劳作”,觉得应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承。这也许是战乱中幸存的祖辈们对“崇武”的一种反思,而我对农村劳动职业的记忆就跳跃在这些青砖、土砖和楼牌间。由于村里有“四大支”,不能一一详述,只挑自己印象里的那些代表人物来描述。

先说半幢土库的那支。他们出了“半个将军”,算应验了千年传说。

为什么说是“半个将军”呢?那是因为那人去台湾时是团级职务,到他临终重新取得联系时都没能知道他最终确切的军衔,所以村民们按他的资质和升迁历程,估摸他可以做到将军,于是有了这个褒奖的称谓。其实由于他常年在外征战,所以没有太多人知晓他的为人,村中也仅剩一位老者还在念叨着“上高会战”时被他解救的恩情。

有人曾打趣:他们家出了将军,是不是就因为日本人放的那把火?其实那时烧的岂只是一幢土库呢?看不到的土库都是烧光了的,而幸存的也不过是柴火太潮。至此我不想去怼这类酸味质疑,只来讲讲这支里的另外一杆枪参加“长沙会战”的事。

按辈份来说,“这杆枪”与“半个将军”都是我的爷爷辈。那时身为连长的他,带着自己的兵,陷在日军层层包围圈里,与鬼子最近的距离仅十几米,最后子弹从大腿上贯穿。救回后,被安排到了赣州行营,据他说与蒋经国是同事。解放前期因故降职屈尊在家当乡长,解放时没赶上去台湾的飞机后被俘。幸亏他当官时做事还公正,没有犯出格的罪,所以被送去东北劳改。十年后得了肝腹水,被医生判了死刑才被遣返。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一个人躺在竹床上,忍着疼痛用针筒抽光了肝里的脓水又捡回一条命。后来大家提到此事时,他竟以自嘲的方式说“反正是当兵时已死过一回的人,没什么怕的。”这番话虽然很轻巧的被他说出来,但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迹,甚至还产生过从军的想法,不过并没有成行。

虽然他曾有过几个老婆,但遗憾的是未能留下后代。不过,这一支的其他几房里,现在还算人丁兴旺。他们大部分人虽都以务农为主,但都还保留着家族原始的质朴——安心本分的过自己的日子,哪怕是错过继承台湾“将军”的遗产时也只是顺其自然一笑了之。同时他们还有自己独特的教育方式:重点培养家里有潜质的好苗子。凭这个举措,再加上那少有的豁达和与生俱来的冲锋杀敌的勇气,我想他们这支的未来不可限量,以后出将军的机会还有得是。

接着来说老村长家。我记得他经常穿着蓝色中山装去开会,拿一个带金属拉链的黑色手提包。

他有六个儿子,大部分以务农为主。其中老三老六农闲时打过铁,老五做过木匠。当兵的老四,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以军功提干,后成为某军分区司令员。“大校”军衔也让他成了我们村里离将军最近的人。

世上活路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老村长让儿子学打铁,也算是高瞻远瞩的一步棋,因为当时周边就只有这一个铁匠铺。也正是有它,我才见到了煤、风箱,还有牛角砧。我依稀记得那板栗树下的露天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我淘气堵住风箱进气口被阻风片压到手指的傻事。等老三接替了老村长,铺子就关了。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老六不打铁了?”我想可能是一个人打不了铁吧!

而我对木匠的记忆,就停留在笨重的条凳和会生花的刨子里,还有那一堆切割后遗弃的原始积木玩具中。不过后来木匠弃了斧头,利用手艺在上海做过古筝,现在已回家安享闲适的生活。说起他,便想起这么一个趣事:因为老家对木匠俗称“博士”,要是书写不工整时,老师还会调侃“你这个字,村里的'博士’都倒(dou1)不拢。”其实小孩子读书不用功反而说自己要当博士时,那说不定他是想认真做个木匠了。

第三大支为躲避战乱曾举家逃难去了岭里,路上被“台湾将军”救了命的那人排行老四。后来老四的大儿子在当地学会了竹艺编织,于是村里人就称其为篾匠,按辈份我得尊称他为大伯,就以他为代表来讲他们的故事。

当他们重回到村后,篾匠就从远方移来竹子栽种,没想到几十年间竟形成了一片竹林。篾匠做活极细致,特别是编织晒簟时,那手法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而且我觉得最带劲的就是在他做凉席时,听那篾刀破竹之声才是真正的享受。在我印象中,篾匠生了四子四女,也是村里的“生产”大户。

老大在某湖域当兵,不幸染上了血吸虫病去世。我现在只模糊记得他清瘦的脸庞,其余的就没啥印象了。不过他的儿子很争气,因为较早踏入社会,成为村里最先到省会立足的后辈,亦把寡母安顿在身边,是村里有名的孝子典范。

老二是赤脚医生。据说初学医时,未婚的他就被迫参与接生,他师父的开导词倒是很打趣:“反正迟早是要看X的……”后来的故事不详。我现在还记得他熬制疖子中药膏的情景,还有他用怀孕的母牛耕田时“你八只脚的还跑不过人家四只脚”的气话。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在虐待动物,确实是那时太忙,而且作为乡村医生,还随时会被人请去瞧病。在我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常会梦到他背着十字医疗箱出诊:有时步行,有时骑自行车,有时骑嘉陵摩托车。写到这里,我还想起他教我紧急情况下如何使用葡萄糖的医学常识。

老三做了石匠,一直在改善乡人的居住环境。有次我无意间感慨牌楼在风吹日晒里过了一百年都没倒,结果他立刻自信的回道:“我建的也可以。”看来他的技艺肯定是不错的。

小四虽接了篾匠的班,可惜后来不再流行竹制品,就离家谋生改了行。

篾匠的其他兄弟们或在岭里,或在村里,都安分守护着自己的幸福,只是他出于对大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的亏欠,最终抑郁自杀身亡。而他走后没几年,二儿子又因车祸身亡,距今近二十年了,这世事无常,真让人惋惜。

保留完整的那幢土库就是我们家,虽然战后保留下来最好的物质条件,但在战争中失去了太多人丁,就势单力薄。据我所知的,存活的人里只有四个太爷爷。而我爷爷辈的几人中,最后或多或少又都因这幢完整的土库被划了阶级成分。所以我写到这,算是在重温祖谱与家庭历史了。

早年离家谋生未回的爷爷,因为没有交集,所以现在就只能从那边的亲人身上寻找片段,在此不表。

先说一下我的亲爷爷。他是剃头匠——挑着担子一头热的那种——身有残疾心无城府,被“地主”帽子压死。我奶奶无奈改嫁,于近年仙逝,终年八十七岁,这是后话。好在那时我爸已会剃头手艺,凭它养着一家老小,只不过后因包揽私活遭乡里同行嫉妒殴打威胁,就被迫放弃了这个营生。随后只能东奔西走地修路筑桥打短工,最后远离家乡当了一个漂泊无依的苦力司机。后来他常说这辈子虽然没能大富大贵,但所有吃穿用度皆是自力而为,无愧于天。只可惜我亲叔和亲姑皆早逝,没能尝到现在的福分。现在我重新背着乡愁的邮票,偶尔回家的时候,才能享受他剃刀的温柔。我不禁好奇为什么过了四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剃头的手法,结果他笑着说学会的手艺不可能说忘就忘,在旧社会那个时候,丢了自己的手艺就是丢了吃饭的碗。说完他就又兴奋的大声诵起我爷爷遗留下的剃头口诀,言辞里总透着那种“舍我其谁”的自豪。

身材短小但精神矍铄的大爷爷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因为在土库里时常接触,所以关于他的记忆特别多,最让我难忘的是亲眼见五十多岁的他被牛顶翻在地又重新站起来的情景,那时可把我们吓坏了。他会喝点小酒,只是酒量似乎不大,是一把耕田种地的好手,成天乐呵呵的,丝毫看不到那曾遭受过的历史伤痛。而这房的奶奶,勤俭持家调度有方,现在九十多岁仍健步如飞。他们所育的三子一女,都秉持了他们的优点,知天乐命,对生活不曾有丝毫懈怠,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幸福。

温文尔雅的小爷爷是教书先生,满脸微笑是他的职业常态,而那颗不锈钢镶牙就是他的标志。我小时候每每与慈祥的他接触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神秘的说不出的气质——长大后才知道那叫威严,这正是我们家族的风骨。他乐于助人,旧时村里过年的那些苍劲有力的对联皆出自他的手。他乐善好施,就连村里请来唱戏的瞎子都乐意在他家暂住。他为人低调,总在不经意间化解一些纠纷。但他最爱的还是热闹,因而我们这些后辈都不约而同的喜欢着他在婚嫁上梁场合的福喜文。只是他那出口成章的气魄,可惜我这辈人里谁也没学会。这房的奶奶,是一个会息事宁人的好女人,从不多事也不怕事,相夫教子在村中达到极致,终年九十五岁,是这些奶奶们里面人生最完美的一个。

这房的大叔忠厚老实,以务农为主,生有二子,皆从商。二叔接了小爷爷的班,只是后来数奇不遇致生境突变,可叹这二十年来未知生死,多亏了我二婶独自养育儿女成材,成为我家少有的造化。小叔继承了小爷爷的微笑,那圆圆的脸蛋,豪爽的性格,酒品很不错。只可惜一直在外营生,能与他喝酒的机会实在太少。

当然,其实在村里也不可能全是太平景象,有指桑骂槐的口角、还有嫡庶之争的非议,虽有过持械推搡的流血,但更多的只是农忙引水、闲时修路时的争端。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于本文关于劳动职业的主旨不符,在此尽量隐去,省去一些无谓的猜想。

总体而言,我们村里没有丧尽天良的犯恶,古朴一直是这里的主调。村中我父辈这些人现在只存有二三十人,多以务农为主,他们或居家,或外出,都勤恳劳作、老实本分的按部就班遵循着祖训。而我这辈人中虽多人参军,但都因际遇有限未能写出传说,剩下的也都随着社会建设的脚步,放弃了农活。

我曾站在村子的后山上张望:看那山头周围抗战时期留下的战壕、山腰上坦克轧出的几十年都不长草的“机耕道”、山脚下破旧的牌楼、家庙边青翠的竹林,还有对面被炊烟遮挡了的“马鞍”与“点将台”。我梦到过村里为“将军”传说拼杀过的军人们,但更多的是这些平凡的医生、篾匠、铁匠、木匠、石匠、剃头匠、教书匠……或许若干年后,我们的“耕读传家”会随村子的消亡一起成历史,但祖辈们一边务农一边做匠的精神则定会保留在我们的家教里。与其说我的祖辈们在追逐一个“将军”的梦想,不如说他们都是努力地在追寻自己的幸福。

在千变万化的今天,不管劳动怎样分工、职业如何分类,不变的永远是劳动创造生活、职业成就人生。

谨以此文怀念幼年时光,以慰中年漂泊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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