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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风云
         楔子
  大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金陵。
  天雷滚滚,金陵上空遍布阴霾,似有一场大雨将至,但就是怎么也落不下来,只把偌大个金陵城笼罩其中,显的十分阴沉。位于金陵城东部的紫禁城里,却不见平日川流不息的进出人群,一片空空荡荡,竟就像个死城。紫禁城外廷的中轴线上,依次座落着奉天、华盖、谨身三座大殿。此时,只有在奉天殿这座巍峨庄严的宫城主殿周围,还站立着一些内官侍卫,稍有几分人气。但他们闪烁的眼神和惊惶的表情中,却又明显的透露出阵阵不安气息。
  奉天殿内,建文头发散乱,一双眸子木然无神的望着殿外,明黄色的盘领窄袖龙袍上面溅落着几滴殷红的血迹;脚前的青砖上,横陈着一具男子的尸体。从尸体腹间汨汨流出的鲜血可知,此人应方死未久。
  忽然,天空又响起一声惊雷,建文闻声一震,顿从呆若木鸡中恢复过来。再打量了地上死尸一眼,建文忽然发疯似提起右脚,对着尸体便是一顿猛踹。
  “奸贼害朕!奸贼害朕!”建文一边哭骂,一边死力踹着地上死尸,脸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黑色的靴子也被鲜血浸染,现出一片暗红。
  “陛下!”殿内一个身穿蓝色文官袍子的青年官员跪行上前,一把抱住建文的左腿,激动地哽咽道:“此贼构陷陛下,业已伏诛。然李景隆已开金川门,北兵不多时就要直犯宫阙了!事已至此,陛下切不能只顾泄一时之愤,还需速作决断啊!”
  建文浑身一抖,手中利剑恍然落地。过了半晌,他方惨然一笑道:“不想朕竟会落到此等地步……!”
  见建文只是自怨自艾,青年官员心急如焚。思忖片刻,他一咬牙,径直爬起,转身走到跪在殿门处的一名内官身边一阵细语。内官点点头,随即做个手势,带着几名下属飞驰而去。交待完毕,青年官员调过身子,强忍着心中悲痛对建文沉重说道:“陛下,臣已交待王钺,将紫禁城各门紧锁。燕贼亦是先帝之子,想来不会行焚宫室之恶举。如此看来,北兵要进宫城还需一段时间。事急矣,是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需请陛下即刻定议。否则燕贼一旦进宫,陛下将难逃奇辱!”
  建文听罢,泪水又从眼眶中滚滚涌出。忽然,他飞一般直冲到殿门口,面朝西北呆若木鸡般站了片刻,顿仰天一啸,凄厉悲愤地咆哮道:“李景隆……”
  一个时辰后,奉天殿燃起熊熊烈火……
  
时间:2010-04-03 15:04:00
  第一卷 惊涛
  
  第一章 风云突变
  第一节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崩于金陵。留遗诏曰:
  “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讣告四出,天下缟素……
  
  是月下旬 北平府。
  此间正值北平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眼下正是申时,北平城内大街小巷空空荡荡,人们大都窝在自家院子的树荫下打着盹儿,期盼着黑夜早些来临,让被炎日炙烤了一整天的北平城能稍微凉快一些。这时分外头烈日当空,通常不会有人走街串巷。只有等过了酉时,路面上才会有些行人。
  忽然,城南丽正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正蜷缩在城门洞内打盹的小卒们被响声惊醒。就在众人尚揉眼伸懒腰时,一辆马车已在数十骑士的簇拥下穿过城门飞驰而去,只在黄土路上留下一片凌乱的马蹄印和两道平行的车轮痕迹。
  “咦!刚才过去的不是王爷的辂车么?”一个小卒惊奇地叫道。
  “怎么可能!王爷几日前才南下,眼下应刚到京师才是,怎会折返回来?”一名小旗服饰的军校立刻驳道。
  “二狗子没瞧错,抹金铜凤头、如意滴珠板、红漆轮辐,车身还挂着白绢儿,不是王爷的辂车又是什么?”
  “是王爷的辂车,错不了!”
  不一会儿,其他士卒也嚷起来,一致认定方才过去的就是亲王专用的象辂。
  见大家众口一词,本来信心满满的小旗顿也犯了迷糊:“真是王爷的车?可王爷不是进京奔丧了吗?怎会这快便返回北平呢?”
  ……
  把守丽正门的兵士们没有看错,方才过去的正是燕王朱棣的象辂。朱棣当然没有注意到车外的这些门卒,此时的他,正为近日来的连番惊变忧心不已。
  朱棣今年三十九岁。洪武三年,年仅十一岁的他被封为燕王,两年之后就藩北平。其时大明开国未久,故元朝廷北遁塞外,仍具有相当实力,且一直觊觎中原。北平作为元代故都,边防根本之地,地位至关重要。朱棣自打进入北平府的那一天起,便与秦、晋等其他就藩边塞要地的“塞王”一起,担当起了戌守边疆之责。而这位年轻的王爷也确实不负其父皇朱元璋之重托,把这个塞王当的是风生水起。洪武二十三年与洪武二十八年,朱棣两次率军出塞,均大获全胜,一时名声鹊起。随着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相继薨逝,朱棣以皇四子身份位居诸王之长,亦被朱元璋视为北方柱石。就在上个月,朱元璋还下敕旨,命朱棣节制诸军出塞,备卫开平。正当朱棣整治兵马,雄心勃勃的准备再大干一场之时,京师竟传来噩耗:自己的父皇,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已于本月初十驾崩!
  接到讣告,朱棣当即大哭于地,当晚便轻装简从,匆匆南下奔丧。谁知车驾行至淮安,朝廷却遣使颁来一份敕符,除告知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之事外,还带来了命其不得进京的新君旨意。太孙为国之储君,先帝既崩,新君即位乃情理之中。但身为皇子,不准其进京奔丧,这却让朱棣如何忍得?不过圣旨不容置喙,且先前与讣告一同送达的遗诏中也确有“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的话语。饶是朱棣满腔疑虑、一肚子不愿,也只能中途而返。而在回北平的路上,朱棣越想越疑,总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此时的他,急需要一个人,来替其解开这诸多迷惑。
  “王爷,庆寿寺到了。”车门外飘进一阵尖细之声。朱棣一愣,方觉车驾已停。朱棣起身弯腰,打开门钻了出来,已在门外候着的燕王府副承奉内官黄俨忙上前侍候。朱棣抬头一看,已到北平城内的庆寿寺外。只见一位身着皂色常服,身披黑条浅红袈裟的六旬老僧,正独自站在寺门前台阶下迎候自己。
  朱棣急忙上前,双手合十对着老僧行了一礼道:“暑气正重,道衍师傅门内迎我便是,何必当此烈日,倒叫我着实过意不去。”
  道衍含笑答道:“使长言重了,臣常年于屋内打坐修行,甚是憋闷。虽是暑日,偶尔出来却也不妨!”
  明初沿用元俗,臣属有时亦称亲王为“使长”。道衍又道:“此地炎热,王爷劳顿之躯,还请移驾至我禅房叙话。”朱棣心知其意,便不再寒暄,随着道珩直至后院禅房。
  道衍禅房不大,却独成一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二人进屋坐定,一个小沙弥进来,小心奉上两杯茶,便又轻声退出。朱棣的心腹爱将,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将门带上,于屋外警戒。
  房内静寂下来。朱棣啜着茶,心中还在理着这诸多疑惑,一时并未开口。道衍则一手捏动着佛珠,于旁静静等候。
  道衍本姓姚,苏州府辖下长洲人,前元至正十二年便出家为僧,至今已有四十六年。虽身入佛门,道衍却不是拘泥于佛家一脉之人。相反,他于元末明初之际求学名山多年,不仅通晓儒、释、道、亦对相术、兵家多有涉猎。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马氏去世,诸王赴京奔丧,遭遇丧妻之痛的朱元璋便令选高僧随侍诸王,为马皇后诵经祈福。道衍受僧人司左善世宗泐之荐,侍于燕藩。朱棣是雄略之主,一经接触,便知道衍身负经纬之学,便也不把他当普通诵经僧人看。道衍一到北平,便当上庆寿寺主持。朱棣对道衍十分敬重,依为腹心谋臣,平日遇有难事,便与他一起商议,两人明为主从,实则师徒。如今遇此大变,朱棣岂能不找这位师傅讨教一二?
  过了半晌,朱棣方开口说道:“近日之事,大师可都知晓?”
  道衍徐徐道:“先帝遗诏,使长南下次日我已在世子处看过,今上敕符王爷亦先遣人告知,以老衲冷眼观之,这一诏一敕,其中大有深意。”
  “愿闻其详!”朱棣顿时精神一振,忙坐直了洗耳恭听。
   “以臣所见,此中疑点有三!”道衍压低声音道:“先帝于本月初十升遐,十六便入葬孝陵,先后相隔不过七日。历代帝王丧仪向来隆重,今上于先帝葬礼如此匆忙,这岂是人伦之道?此乃其一。”
  “其二,遗诏之中,有命诸王毋至京师之语。但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使长与诸位已就藩的亲王均有回京奔丧,当时怎么没有毋至京师的话?且父丧子归,本是天理人伦,即便是臣子,倘遇双亲亡故,尚需丁忧归乡,守孝三年,何况皇家?先帝素重孝道,又岂能出此夺情之语?其三,遗诏提到‘王国所在文武吏士,俱听朝廷节制,唯护卫官军听王’,这便是要夺了诸王节制军队之权。藩王统领诸军,本就是先帝所创,岂会毫无风声地便行废止?且即便要废,先帝在世时一纸诏书便是,诸王身为皇子,又岂敢不从?再说,上月先帝还有敕旨,命使长统领燕、辽官军出塞,这哪里又是要废藩王统兵之权的兆头?遗诏中所言,岂不离奇?”
  道衍娓娓到来,朱棣细听之下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其实以上种种,朱棣这几日也有想过,但因连遇惊变,一向稳重的燕王也未免有些失了方寸,且加上连日车马劳顿,故一直未有机会理清罢了。道衍的这番话,使其缠绕心中多日的疑虑终于解开。但是,明白过来的朱棣却丝毫没有解脱之感,相反,却在炎炎夏日里感到凉意沁心。许久,朱棣才结结巴巴的说道:“依师傅所见,这份遗诏是……伪诏?”
  “伪诏谈不上,历代帝王遗诏,多由继位之君或顾命辅臣所制,倒也无人指其为伪!不过若臣所断不虚,先帝遗诏十有八九非其本意!”
  “那也是矫诏!”朱棣一阵愤怒道:“连本王奔丧也要拦阻,天下岂有此等道理!这必是奸人蛊惑今上,愚弄天下的技俩!”
  其实朱棣心中明白,能发此遗诏,最终还得自己的大侄儿——新任天子朱允炆亲自拍板。不过他素来谨慎,即便明知此地绝对隐秘,也不愿直接“构陷”今上,无奈之下只好拿所谓的“奸人”出气。
  道衍久侍燕王,熟知他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反驳。过了片刻,方道:“此事既已明了,不知王爷将做何打算?”
  “朝廷既已下旨,我又能如何?”朱棣苦笑道:“就算遗诏是假,我无凭无据,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王爷错了,遗诏真伪其实并不重要,最要紧的乃是朝廷,也就是当今圣上对亲藩的态度!”道衍三角眼中精光一闪,口中崩出这么一句话来。本还在失落中的朱棣心中一惊,忙又打起精神,静待下文。
  “王爷请想,新君刚一登基,便匆忙安葬先帝,并以遗诏之命阻诸王会葬,究其原因,必是皇上年轻望浅,怕各位叔叔借机发难,迫其帝位。而收诸王统兵之权,则是对诸王已不信任,借此机会削其实力,以防藩王日后以兵相挟。王爷身为诸藩之长,又数次统军出塞,屡立功勋,恐怕最为朝廷忌惮者便是您!殿下可要小心啊!”
  朱棣越听越惊。就在数月前,他还是国之重藩,北军主帅;而如今父皇一死,他却转眼间成了朝廷心腹之患。这种角色之间的巨大落差,把这位战场上驰骋纵横的王爷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之间,朱棣身上内衣几乎被汗湿透。过了好一阵,朱棣方不自信的说道:“师傅神算,不过朝廷毕竟只是削了我等统兵之权,也不见得还有别的举措,且今上素来仁孝,诸王均为皇上亲叔,如今兵权既削,应不至于再加为难吧?”
  道衍笑道:“王爷所说也有道理。贫僧所言,也只是揣测而已,皇上心意到底如何,臣也不敢妄下断言,只能静观其变罢了,只是殿下以后需愈加谨慎,切莫落了口实与人。还有……”说到这里,道衍忽敛了笑意,压低嗓音道:“京城那边儿,王爷可暗中捎封密信过去,请他务要将皇上心思打探明白。”
  朱棣一愣,继而面露犹豫之色:“值此非常之时,贸然请他相助,会不会给他带来祸患?”
  “殿下多虑了。如今正逢大变,京内打探消息者不知凡几,皇上又方登基,百事芜杂,哪有功夫关注到他?”
  朱棣见道衍一脸自信,又思忖片刻,方重重点了点头。
  
时间:2010-04-03 15:04:37
  第二节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前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军渡江,一举攻下当时还叫集庆的金陵城,并改名为应天。此后,朱元璋以此城为根基,东征西讨十余载,终于一统天下,创建大明。洪武十一年,应天正式被定为大明京师。金陵本就是六朝古都,大明建都于此数十载,更使得这座城市汇集四方繁华,人文荟萃、商贾云集,逐渐成为天下第一大城。若在平时,数十万天子脚下的臣民或公门当值、或开铺经商、或走街串巷卖苦力、访亲友,把这块金粉之地烘托的是热闹非凡。但眼下,这座城却略显冷清,大街之上车马匆匆,酒肆茶楼客源寥寥。前些日子,坐了三十一年龙廷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龙驭上宾,整个京师瞬间安静下来。虽然太祖遗诏中仅让臣民服孝三日即可,但皇城外的百姓们仍不敢过于放肆。而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官员勋戚们,此刻更是谨慎,除了去衙门当值,便呆在家里闷头不出,唯恐因贪这一时之欢,被科道言官或官场宿敌给记在心里,将来抖落出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而在座落于东城的皇城内,大小内官和宫女们,连走路都颠起着脚跟,小心翼翼到了极至。
  此时,在紫禁城外廷的武英殿内,大明第二任天子朱允炆,正与自己的心腹重臣齐泰、黄子澄商议着纷杂政事。
  朱允炆今年二十二岁。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半年后,年仅十五岁的允炆便被祖父朱元璋立为皇太孙,至今已有六年。前些天,皇祖父朱元璋驾崩于西宫,允炆大哭于地。在一众文武劝进之下,允炆于朱元璋下葬孝陵之日登基为帝,改元“建文”。
  虽然在做皇太孙时便已学习打理政务,但一朝登基,面对扑面而来的诸多问题,建文仍有些不适应,而一向为其敬重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则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黄爱卿,皇祖父的庙号与尊谥可都议好了?”
  “禀陛下,已议定了,先帝肇大明之基,为我朝之祖龙,庙号当为‘太祖’;谥号经与朝中文武商议,可定为‘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是否恰当,还请陛下圣裁。”
  黄子澄毕恭毕敬的答道。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入仕后又历任太子朱标与太孙朱允炆的伴读,学问文章自是没话说的,这十三字谥号他在心中权衡了很久,提出后群臣亦无异议,方敢进呈上来。
  建文将谥号默念几遍,方道:“朕看可以,此谥号即彰文治武功,又显德治教化,颇符皇祖父一生作为,就定为此吧;‘太祖’庙号自古便为开国之君所用,皇祖父自然当得。既已议定,朕稍晚便下旨,命礼部选定日子,朕亲至太庙进献尊号。黄爱卿是太常寺卿,礼乐之事乃你所掌,必须细心办理,切不可出差错,扰了皇祖父在天之灵。”
  “臣必仔细办理,请陛下放心。”黄子澄忙跪下回到。
  建文又将目光专向齐泰道:“齐爱卿,诸藩削除统兵之权一事可还顺利?”
  齐泰是黄子澄的同年,本为兵部左侍郎。建文昔日便与齐泰相熟,知其通晓兵事,朱元璋驾崩之后,建文因担心藩王权力过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便与齐泰、黄子澄商议,以遗诏的名义,收掉各王统兵之权,并命齐泰督办此事。建文正式登基后,便升齐泰为兵部尚书,与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一起参预国政。齐泰感谢皇上的信任与赏识,一心为国效力,要将建文辅佐成为尧舜之君。
  见皇上问话,齐泰忙躬身答道:“回陛下,一切顺利!据各省都司来报,诸王虽有不解,但因是先帝遗诏所命,俱都遵旨照办,现除各王护卫外,天下卫所已俱归朝廷所有。只是各王有的带兵久了,辖下武官多受其恩惠,恐还需调换一番,方可放心。”
  “爱卿说的是燕王吧”建文见事情办的顺利,心中一时大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二叔、三叔已先去世,诸塞王中,带兵久的也就只有四叔了。不过四叔是诸王之长,且此次回京奔丧,又被朕用敕符挡了回去,恐其心中会有不平。若是眼下便调换北平武官,四叔于朕误会恐怕更深,且其脸面上也下不来。依朕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黄子澄在一旁,见建文有松懈之意,忙奏道:“陛下所虑正是,但燕王为诸王之长,且久镇北平,实力雄厚,虽不可操之过急,但仍需严加防备。”
  严防宗藩亦是建文本人定下的调子。但他想了一想,仍道:“黄爱卿所言确有道理。但燕王毕竟乃皇祖父之子,朕之亲叔,虽说昔日兵权重了些,但毕竟也是皇祖父给的。且先前遗诏一下,四叔也未有梗阻,仍将军权交了出来。依朕看,他的心还是忠于朝廷的。如今兵权已收,爱卿仍要朕严加防范,四叔知道,岂能不生忧虑?外人若知,怕会说朕不顾叔侄之情,朕不得不慎啊。”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位皇上好是好,就是有时候优柔寡断了些。子澄遂再禀道:“臣非离间宗亲,只是藩王之事,于我大明江山之稳固关系重大,臣虽愚昧,不得不斗胆进此言,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建文帝皱眉不语。黄子澄偷瞄建文一眼,见其脸上仍有几分犹豫之色,索性心一横道: “陛下可还记得昔日东角门之语?”
  建文闻言浑身一震,一缕思绪不由飘回到了五年之前的那个秋天……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秦、晋、燕、周、齐五位王爷来朝,朱元璋在华盖殿举行家宴,被立为皇太孙尚未满一年的允炆也出席作陪。去年夏天刚遭遇丧太子之痛的朱元璋见到五个儿子十分高兴,五位皇子自也是绞尽脑汁的专挑好话奉承父皇,席间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片其乐融融之象。
  酒足饭饱后,朱元璋对诸子笑道:“朕昔日东征西讨,戎马半生,何等潇洒痛快。只是登基以来,因要治理天下,不能像以前那般骑马上阵,实是人生一大撼事!尔等久在外藩,统兵放马乃经常之事,倒叫朕这枯坐宫城的父皇羡慕的很哪!”
  燕王朱棣坐在左首第二位,见父皇感慨,忙起身笑道:“父皇抚治天下,日理万机,岂是儿等封建一方可比?儿臣听说父皇在皇城之中亦建有跑马之所。今臣兄弟五人难得同日进京,父皇何不带了臣等一起出去遛上几圈,也让做儿子的在陛下面前显显我天家子孙的尚武之风!”
  “好!”朱元璋哈哈大笑道:“棣儿说的好,倒激起为父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慨。”随即侧身对允炆说道:“尔也一起去见识下五位皇叔的骑术。尔这孩子,还是像尔父亲多过像朕,太文弱了些,今日正好激激尔之武风!”
  “孙儿遵旨。”允炆尴尬一笑,恭敬回道。
  朱元璋走出大殿,坐上大凉步辇,允炆与诸亲王分乘小辇居后,一行人穿过大内,从玄武门出了紫禁城,又沿着北安门内大街行了一阵,才来到位于皇城西北角的跑马场。御马监早已得了消息,掌印太监带着属下一众内官已于两旁跪候多时。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马厩旁,抚摸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御马对儿子们笑道:“尔等在外带兵,所骑的必都是千里良驹。朕这么些马要说好看倒是不假,不过论马力恐就比不上尔等自己的了。不过这些马体型相似,品种也都一样,随便选来差别也不会太大,正显尔等骑术本领。”
  此时五王已是摩拳擦掌,都想占得鳌头,在父皇面前大大的露上一脸。皇命一下,五王便一齐上前,各自牵了匹顺眼的骑上。朱元璋早已于场边高台上坐了,允炆立于一旁。见各王已准备完毕,朱元璋一声令下,五匹骏马奔腾而出,马场上顿时扬起一阵黄沙。
  五王都是带兵之人,于骑术均有造诣。一开始时,诸王尚混在一起,待过了两圈,便分出了高下。晋王朱棡此时一马当先,燕王朱棣以一个马身之差紧跟其后,在他俩后面的则是周王朱橚,不过与前面二王相比则有了数十步的差距;最后头的是秦王朱樉与齐王朱榑。二人不相上下,已被其余三王远远抛在了脑后。
  场上诸王奋力驰骋,场边的一众内官和侍卫也纷纷摇旗呐喊,把声势造的十足。高台上的朱元璋则紧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晋、燕二王,似乎在判断谁能最后夺魁;一旁侍立的朱允炆则没有这份镇定。他在深宫中长大,又受其父朱标影响,好文而不尚武,于骑马射箭并不熟悉。今日难得诸皇叔比较骑技,此时场上又呈二王相争之势,允炆看的十分兴奋,若不是因朱元璋在场,且顾着自己皇太孙的身份,他真想像两旁侍从们一样大喊出来。
  当跑到最后一圈时,场上形势起了变化。晋王朱棡的马似因前面发力过猛,已渐呈不支之势,任凭朱棡如何大呼小叫,连连挥鞭,速度仍是慢了下来。而燕王朱棣则一直稳健,此时又一发力,跨下御马一骑绝尘,竟把朱棡甩在二十步之外,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本处第三位的周王朱橚也趁着三哥不支奋力赶上,以半个马身的微弱优势赢得次席,先前一直领先的朱棡只落了个第三。等三人已勒马歇下,秦王朱樉和齐王朱榑才赶到终点,分列四、五。
  高下已分,朱元璋哈哈一笑,带着允炆走下台来。此时众王已至台下迎候。允炆一眼望去,五位叔叔战果不同,神色也是各异:秦王朱樉是皇二子,乃众王之长,此次赛马却落到第四,仅比七弟齐王略胜一筹,已是脸上无光。且秦王素来不得皇上欢心,曾一度被削去王爵,直到去年七月,因太子朱标去世,他为诸皇子之长,方被皇上开恩复封。常年惊惧下的这位叔叔早没了天潢贵胄的气度,此时更是一脸惊惶之色,深怕皇上一不高兴再加斥责;而晋王朱棡则是垂头丧气,本来他一直第一,最后却被超了过去,仅列第三,脸上自然不好看;六叔周王朱橚一脸兴奋,想来列居次席已让他十分满意;齐王朱榑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本来五王之中他便最小,排在各位哥哥后面也是理所当然,且允炆也隐隐听过,这位七叔似乎对酒色的兴趣要比兵马之事大的多;真让允炆略感意外的是燕王朱棣。这位四叔本就神武,大前年带兵出塞一战而捷,引得皇上大加赞赏。今日在皇祖父跟前得了彩头,他应是十分高兴才对,而面前的朱棣却神色恬然,丝毫没有兴奋之色,仿佛此赛与己无关似的。这份定力与修养,不由让允炆暗暗称奇。
  朱元璋心情大好,把几位皇子均夸奖了一番,又扭头对允炆笑道:“尔无事之时,也可到此处练习马弓。我大明以武立国,将来尔位列九五,切不能一味修文,忘了朕创业之基!”
  允炆深受儒家熏陶,对“以武立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听得皇祖父谆谆教诲,仍恭敬答道:“孙儿谨记于心。”
  朱元璋见允炆俯首受教,十分高兴,正欲再说几句勉励之词,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御马身上的鬃毛随风飘起。老皇帝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若论武功,自有尔一众叔父,但谈到文词,尔向来擅长。朕有一上联,说与尔来对如何?”
  “孙儿敢不从命。”
  朱元璋指着眼前御马说道:“就以眼前之物为对,朕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朕不求尔才比子建,七步之内,对出下联即可。”
  允炆来回踱了数步,回首对朱元璋躬身道:“孙儿已想出一句,正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朱元璋默念一遍笑道:“不错,对的工整,不足七步,便已得对,炆儿才学确实不凡。”
  待夸完允炆,朱元璋又对朱棣笑道:“尔马术冠于兄弟,朕已是见着,可不知近年来文词功夫可有长进?方才炆儿已对一下联,尔也对一句来。朕倒要看看你们叔侄谁的更佳!”
  朱棣欠身笑道:“太孙乃国之储君,宫里师傅也都是名儒,学问自是比儿臣这个只会带兵的强。方才父皇一出对,儿臣已在想着下联,虽比不上太孙才思敏捷,但久思之下,也有了一对,滥竽充数,权博父皇一笑。”谦逊完,朱棣咳了一身道:“今日天气晴朗,儿臣方才见日光照于宫宇黄瓦之上,便得出了个‘日照龙鳞万点金’的下联,不知父皇觉得可行?”
  “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品读片刻,忽然放声大笑道:“对的好!对的好!若说工整,此句与炆儿的‘雨打羊毛一片毡’可谓各有千秋;不过论气势,还是这句更好。我天家儿孙,应有真龙气度,看来此次作对,炆儿还是逊了尔这个四叔一筹啊!”
  “父皇见笑了,此乃儿臣一得之愚,若论文采,太孙胜我这叔叔远了!”朱棣仍是态度谦和,微笑答道。
  朱元璋哈哈大笑。众王中有的懊悔让朱棣独得了彩头,但见父皇如此开心,也都一起陪笑。惟独允炆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从马场出来已近傍晚。众王辞了父皇,从北安门出皇城回府。允炆侍侯着朱元璋回乾清宫用完晚膳,方辞了出来。此时天已黑了,允炆却不想回东宫歇息。白天马场之事仍在脑海中缠绕不去,引得他一阵心烦。当下允炆摒退了一众内官宫女,独自一人慢慢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已走到东角门前。
  东角门是奉天殿前的侧门。朱元璋立允炆为太孙后,便命他在东角门城楼学习政务。允炆走进城楼,见自己的伴读,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仍在里面,遂笑道:“天色已晚,黄爱卿还在辛苦?”
  黄子澄抬头一看,见是太孙,忙起身行礼道:“劳太孙费心,只是前几日呈上的启本中尚有些未加批阅,臣方才便想着择了出来,太孙回来再看也方便些。”
  允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道:“先放这吧,今日心有些乱,怕没心思读,反正都不是急事,明日再批也无妨。”
  黄子澄已瞅着允炆面带愁容,遂小心问道:“中午赴宴之前,臣观殿下心情尚好,不知宴中发生何事,致殿下忧心?”
  允炆素来信任子澄,今日之事也正想找人参祥,于是摒退下人,将跑马、对对联等事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末了,方忧心忡忡地说道:“诸王俱是尚武之人,各拥重兵于一方,一旦陛下不豫,我年纪轻轻,又是晚辈,如何奈何得了诸位皇叔?尤其今日我观四叔,文韬武略俱佳,颇有皇祖父当年之风。像此等强藩,若心怀异志,却不知有何良策可以应之?”
  黄子澄心中怦怦直跳。藩王兵权过重,朝中有识之士早有忧虑,只是朱元璋信赖诸王,在此事上根本听不得人劝。洪武九年天下大旱,朱元璋下诏求直言,平遥训导叶伯巨当即上书,引历代藩王权力过重,祸及中央的旧事,请皇上限制诸王,削宗藩兵权。孰料奏疏一上,朱元璋勃然大怒,当即要将其处斩,后经百官苦苦求情,方才网开一面,将其打入天牢。经此事后,朝中无人敢再提削藩。黄子澄当然知道削藩的好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平日对此缄口不言。今日太孙问及于此,他不能不答。思忖一番,一份忠心终于战胜了被朱元璋抄家杀头的恐惧,子澄鼓足勇气道:“以臣愚见,宗藩过强,必生巨变,殿下问臣对策,臣以为只有‘削藩’二字!”
  允炆没有回话,大厅内安静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黄子澄虽明知别无他人在场,太孙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但仍不由得一阵紧张,头上顿时冒出汗来。
  “爱卿说的很对。”允炆终于发话了:“只是诸王素为陛下信任,这藩又如何削得?”
  见太孙支持削藩,子澄一颗心终于落地,胆子也大了起来,沉声说道:“陛下在世,这藩自是不可削。只是臣斗胆,陛下终有不在的一天,到时殿下再兴削藩,则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必能成功。”
  “理是这个理,但若到时诸王不服,滋生祸乱,却又该如何?”
  “太孙既已登基,便为九五至尊,诸王均是臣子,若有不服,便是谋反!”黄子澄豪情顿生,声音也大了起来:“天下卫所,纵有归藩王节制的,但也总是朝廷兵马;天子下旨,他们谁敢不遵?诸王所掌,不过护卫军校而已。一旦有王谋反,陛下则明诏征讨。天子堂堂之师,讨伐乱臣贼子,岂有不胜之理?”
  子澄一番慷慨之语,大大激发了允炆的信心,先前的忧虑与不快顿时散去。允炆疾步上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子澄扶起,动情的说:“爱卿方才所说,俱是至理名言,使我茅塞顿开。我必牢记今日之语,真到削藩之时,还望爱卿助我一臂之力!”
  太孙如此信任,子澄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哽咽答道:“臣必不负殿下重托!”
   ……
  “陛下”
  黄子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叹了口气,建文方道:“黄爱卿说的是,宗藩不削,国无宁日,朕不可因叔侄私情而废国事。”
  “吾皇圣明!”齐泰、黄子澄双双跪下赞道。
  “既已定议,便不再更改。至于如何削藩,两位爱卿回去后商量一下,拿出个妥善的章程出来,即能削除祸患,亦不要激起祸端,前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万不能在本朝重演。”建文满脸郑重地说道。
  “臣遵旨!”
  “此事事关重大,仅可二位爱卿知晓,千万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引来滔天祸患!”
  “臣谨记!”
  待齐、黄二人走出大殿,建文感到一阵轻松。积压了多年的难题总算有了些进展。待齐、黄二人走出大殿,建文感到一阵轻松。积压了多年的难题总算有了些进展。建文站起身来,望着殿外的一片蓝天,苍白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方先生应也快倒京城了……”
  
时间:2010-04-03 15:04:14
  作者:hongcheng618 回复日期:2010-04-03 16:15:06 
    不错 道衍说建文篡改洪武诏旨的那段分析蛮有道理的,楼主有历史功力,顶了
  
  呵呵 谢谢 历史上对永乐皇帝和永乐朝的误读数不胜数,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 不加深究 以为永乐真是一个昏暴之君,其实事实完全不是我们通常所认识的那样 兄弟请静坐 待我慢慢发来
时间:2010-04-03 18:04:08
  第三节
  太常寺位于洪武门外右侧,与左侧的工部遥遥相望。此时,在太常寺内的值房里,黄子澄正与齐泰激烈的争论着。
  自从得到建文削藩的明确旨意,齐、黄二人便夜以继日地为削藩之策详加谋划。经过数日的商议,二人已定下了“从速削藩、依次而行”的宗旨,只是在从谁削起的问题上,两位天子重臣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燕王为诸王之长,且实力最为雄厚,除掉燕藩,其余诸王必然丧胆,岂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锤定音也!”齐泰慷慨说道。
  齐泰说的很对,拿下燕王,诸王力量便减掉了一半,确是一步好棋。但黄子澄却有着自己的忧虑,只见他缓缓说道:“尚礼兄说的是,只是燕王素来恭谨,从无不法之事;且其两次出塞,均获胜而还,于国家建有大功。如今无罪而削,又岂能服众?”
   “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谋!虽然燕王无过,但其久镇河北,威望素著,且燕、辽各地官军亦由其统率多年,势力可谓盘根错节。若其生了异心,黄河以北,将不复朝廷所有!”齐泰仍在坚持。
  “朝廷赏惩俱应有道,否则如何治理天下?无过而罚,又岂是圣天子所为?燕王实力虽强,但反心未显,贸然削夺,难挡天下悠悠之口啊。”黄子澄亦据理力争。
  黄子澄与齐泰不同,齐泰办事干练,只要能达目的,并不在乎些许啧言;黄子澄却是求全之人。在他看来,因削藩而损朝廷清誉并不是好局,他希望能有个十全十美之策,使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齐泰冷哼一声,将头伸到黄子澄耳边悄声说到:“当年高皇帝屠戮功臣之时,朝廷可是有道?”
   “尚礼禁口!”黄子澄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太祖之政,岂是你我二人议得的?切莫再做此言!”
  齐泰也知道此事忌讳,方才不过是被黄子澄的迂腐劲儿逼急了,才蹦出这么句“大逆之言”来,此时亦知不妥,脸顿时红了几分。
  黄子澄心知齐泰对削燕一事十分坚持,自己也劝不了他,便呵呵一笑道:“莫如此事暂且放下。听说方孝孺已进京,陛下十分赏识,这些天一直让其随侍左右。不如我等现在进宫面圣,顺带着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孝直先生?”
  齐泰明白这是要将此事交于皇上决断。他也不愿再在此事上与子澄纠结,免得伤了二人和气,便起身笑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一起去瞻仰瞻仰方孝直的风采。”
  建文今日并未向往常一样在武英殿召见二人,而是改为谨身殿见驾。二人进了殿门,便见一位身着九品绿色盘领右衽公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面北而立。两人心知此人便是方孝孺了。待行完礼,建文笑道:“这位便是孝直先生,前日刚到京城。本来朕早应引荐给二位爱卿,不过知你们公事繁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日却正好见见”
  方孝孺名满天下,齐泰、黄子澄虽为二、三品大员,却也不敢怠慢,遂对孝孺拱手笑道:“久仰孝直兄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方孝孺忙还了一揖礼,谦逊说道:“实不敢当,两位大人乃国之重臣,孝孺汉中末吏,岂敢受大臣之礼!”方孝孺进京前为汉中府学教授,从九品,故有此说。
  三人又寒暄一阵,建文方问道:“二位爱卿今日有何事?”
  齐泰见殿内杂人过多,便含糊答道:“前些日陛下交待的事,臣与黄子澄已商议过了,现特来回禀。”
  建文会意,一挥手,殿中内官悄然退下,大殿内只剩下君臣四人。建文笑道:“方先生乃忠义之人,亦朕之股肱,两位爱卿不必瞒他,详细奏来便是。”
  齐、黄二人见建文一口一个“先生”,便知方孝孺已极受皇帝信任,不日即将大用,便将削藩之议说了,并把二人所争之事也一并奏上,请建文亲自决断。
  建文听后,沉吟半晌方道:“两位爱卿所言俱有道理,燕藩之事,事关削藩大局,确需慎重。”随即又对方孝孺说道:“方先生有何看法?”
  方孝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君臣密议,在感激建文信任之余,仍不免有些紧张。且此事关系重大,孝孺思量了好一阵,方才缓缓奏道:“臣常年居于偏僻之地,此等国家要事,以臣之微能,实不敢妄加评断。只是这几日随侍下来,臣见皇上敦儒修文,颇有大兴文治之意。文治之道,不外一个‘礼’字。燕藩之强,实为诸王之首,先削燕藩,确能震慑诸王,削藩一事必能事半功倍。不过燕王为人并无过失之处,若强行削之,于礼恐有不周,且于法无凭。此事确是两难之择。如此大事,臣不敢妄言,还需陛下亲决。”
  方孝孺刚引出个“文治”,齐泰已瞅着建文微微颔首,后来方孝孺虽各列利弊,恭请圣裁,但齐泰便知皇上心意已对己方不利,忙奏道:“陛下,燕藩乃朝廷心腹之疾,若不速削,恐生大患啊。”
  方孝孺徐徐又道:“齐大人之法固是捷径,但也有弊端。燕王虽无过错,但其内心毕竟不为人知,若削燕诏书一下,燕王抗旨不遵,兴兵造反,朝廷仓促间恐难应付。北平诸卫俱燕王旧部,如今虽权归朝廷,但将校都是燕王简拔,是否忠于朝廷尚不可知。若是北平诸卫归附燕王,恐怕河北顷刻间便会生灵涂炭,此事不可不虑!”
  方孝孺一语中的,直指削燕之弊,齐泰顿时语塞。他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把这种局面算进去,一时之间倒拿不出话来反驳。
  黄子澄见状,忙趁热打铁奏道:“方先生之言极是。削藩之事,稳妥最为要紧。先除诸王,便是循序渐进、先易后难。一旦诸藩俯首,燕王再强,也是孤掌难鸣!”
  方孝孺的分析起了作用,建文被打动了。而黄子澄“求稳”之论更与其心思不谋而合。毕竟,一旦领头的燕王被逼急了扯旗造反,诸王很有可能望风而从,那样必定天下大乱,这不是朝廷所愿意见到的。
  建文用赞赏的眼光望了孝孺一眼,转向子澄道:“依爱卿之见,削藩大计应从何处开始?”
  建文如此一问,子澄已知皇上赞同自己所见,不由一喜,遂将心中已计较多日的下文托出道:“以臣之见,可先削周藩。周藩之重,为内陆诸藩之首,封国开封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周王为燕王同母亲弟,两王关系素来亲密。周藩一除,燕王便失一臂,且河南重地在手,便可北遏燕山,燕王若想谋反,必然更加艰难。”
  “不错,周藩若除,既减燕王羽翼、又可起敲山震虎之效。但师出尚须有名,朝廷又应以何名目废周呢?”建文又问。
  黄子澄道:“洪武二十二年,周王擅离封国赴中都凤阳,当时太祖震怒,将其扣于京师,两年后才放回。太祖在时周王便有不臣之心,何况今日?”略顿一刻,子澄压低声音道:“前几日皇上曾跟臣说过,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密告其父与世子有炖意欲谋反,陛下可还记得?”
  “有爋?”建文一愣,随即摆手笑道:“此事过于荒唐,朕特地查了玉牒,有爋是洪武二十三年生,满打满算也不到十岁,哪里懂得这些?应是下面内官奸人捣的鬼。”
  “陛下!”黄子澄急道:“项托七岁知事、甘罗十二相秦,童子早慧也是有的。此事牵涉谋逆大罪,且与削藩关联重大,陛下不可因汝南王年幼而不问啊!”
  建文一阵沉默。黄子澄的意思很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出周王谋逆的事,无论真假,对削藩都是大有好处。只要将意欲谋反的帽子扣到周王头上,朝廷除周便师出有名。
  良久,建文方以征询的语气对齐泰、方孝孺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齐泰本欲除燕,却被建文否了,心中不免梓梓然。且既已用黄子澄之策,他也不便多言,便含糊道:“全听陛下意旨。”
  方孝孺沉思半晌道:“此策可用,周王于太祖在时便有不轨之举,其心恐不臣于皇上,借此除掉,则削藩大计出师告捷。”
  建文见二臣亦都赞同此事,便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便依此计而行。不过周乃大藩,其力虽比不上秦、晋、燕等塞王,但仍不可小视,怎么个削法而又不致祸乱,尚须妥当计较。”
  建文最担心的是诏书一下,这位五叔便兴兵作乱。此时朝廷刚削诸王兵权,尚无其他布置,恐怕会措手不及。
  黄子澄早已胸有成竹,欠身道:“臣已想过,此事只可智取。皇上可明发一敕,以胡患为名令曹国公李景隆率军北上巡边,同时暗付密旨,命其路过开封时将周王拿下。曹国公在洪武年间多次外出练兵,且与周王关系尚好,他在开封盘桓数日周王应不会见疑。待其布置妥当,则明宣谕旨,速擒周王回京,则大事定矣。”曹国公李景隆喜好儒学、素来礼遇文人,黄子澄与其关系颇好,故此时想到了他。
  “景隆?”建文眼中一亮。李景隆是开国元勋、歧阳王李文忠之子,朱元璋堂姐曹国长公主的嫡孙。太祖在世时,十分器重这位面貌俊秀的孙辈皇亲,太子朱标和建文本人亦时常到歧阳王府做客,与李家关系十分融洽。此时黄子澄推荐景隆,建文也觉得十分合适,当即挺身而起,大声说道:“好,此事便付与景隆。子澄出宫后可先跟他透个风,顺便面授机宜。明日早朝朕便下诏,命他率兵北上!”
  齐泰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见建文决心已定,便又把头低了下去。
  
时间:2010-04-03 18:04:57
  第四节
  商量完正事,齐、黄二人便行礼告退,建文想让方孝孺与两位心腹重臣多多亲近,便叫他们三人一起出宫。
  待三人走远,建文寻思左右无事,遂出殿登辇,向长安宫行去。
  长安宫位于后宫中的东六宫区的西南角,紧挨着皇后寝宫——坤宁宫,是皇帝嫔妃所居之地。当下住在长安宫的正是建文的妻子——太孙妃马氏。作为皇帝正妻,马氏本当入主坤宁宫。不过眼下太祖方逝,自不是行册后仪之时,马氏的身份便仍是太孙妃,居所也只能暂定在长安宫。
  方到宫门口,里面便传来一阵笑声。建文听得,当即眉头一皱。虽说国丧已过,然毕竟先帝升瑕未久,这长安宫现在就一片欢声笑语,也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
  就在建文不快之时,宫里已得知消息,马后忙带着一干侍女内官迎出宫门,向建文跪拜道:“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是朕不让他们通报的,尔无须自责,起来说话吧!”建文冷冷说道。
  马妃从建文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正常。稍稍一想,她便明白了建文不快的缘由。搞清楚状况后,马妃心下愈发忐忑,甫一起身,便忙小心解释道:“方才妙锦正逗文奎开心,一时兴起,忘了礼数,还请陛下勿怪!”
  “一听声儿就知是她!”听得马妃解释,建文神色稍缓,然仍冷哼一声道:“偌大个金陵城,也就她敢这么放肆!”
  “咿呀!谁说我放肆啦!”建文话音方落,一阵清朗的女声从宫内传来,紧接着,一个上穿柳绿花缎右衽衫,下着杏黄绸马面襕裙的少女娓娓而出。只见这少女年方二八,柳眉杏眼、面貌清秀绝伦,只是一双水灵灵眸子却是转个不停,毫无女儿家应有的恬淡与矜持。待到建文面前,少女微微曲了曲身,算是行了见驾礼,随即一蹦而起,双手往腰间一叉道:“炆哥哥好没道理!侬整日价就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把妻儿晾在后宫不搭不理。我好心进宫陪娘娘和奎儿解闷,侬却还嫌我放肆!真是不辨忠奸,糊涂哩!”
  建文被说的一怔,随即哑然苦笑。这少女名叫徐妙锦,是开国元勋、已故魏国公徐达的小女儿。妙锦出生未久,徐达便就去世,徐老夫人怜其没有父亲,且又是幺女,对她十分溺爱,一众哥哥姐姐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生生把这小丫头片子惯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千金。徐达乃开国元勋之首,死后追封中山王,其家族是大明第一名门,平时与皇室来往十分频繁。建文还未登基时,妙锦便时常找这位大自己几岁的“哥哥”嬉闹。妙锦虽然任性,但性子却是纯朴烂漫,兼又生的俏丽可人,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建文对这位小妹妹从来也是怜爱有加。妙锦心思玲珑,一下就摸透了建文性子,由是更加蹬鼻子上脸,对这位太孙哥哥是一点儿客气也无,耍赖抬扛耍嘴皮子等小女孩子家把戏虽不是家常便饭,但也隔三差五就来上一回,建文对此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就是拿她毫无办法。如今建文已贵为天子,但妙锦却丝毫不因其身份而有收敛。此番是建文登基后两人首次碰头,结果甫一见面,妙锦便又与他杠上。
  “你也太过分了些!”想了一想,建文故意做出一副严肃之态道:“皇祖父去世方过一月,你就在宫中大肆嚣笑,这成何体统?皇祖父在世时,对你也是疼爱有加。你这样做,哪对的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切!” 见建文一副道貌岸然之态,妙锦当即把嘴一噘道:“侬还好意思说我?要我说,侬这孙儿才对不起先帝他老人家哩!”
  “胡说八道!”建文愕然道:“朕哪里对不起皇祖父了?”
  妙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瞪着建文,一板一眼的道:“先帝遗诏中,是不是说‘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勿妨嫁娶’来着?”
  “是又如何?”
  “这不就结了!”妙锦一哂道:“由遗诏便知,先帝之意,就是让咱们不要哭丧着脸,该笑的就笑,该吃的就吃,就如往常一般。我在这宫里嬉笑,方正合他老人家心意哩!侬整日里苦着个脸,是不是和先帝爷的遗愿背道而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有知,是不是会高兴?”
  “这岂能一概而论!”建文忙否认道:“臣民如往常一般自无不可。可朕乃天子,又是先帝嫡孙。皇祖父升瑕,朕自然哀戚不已,哪能和臣民们一样?”
  “咿呀,侬这就大错特错了哩!”妙锦头一扬,作一副教训人状道:“侬都知晓自己是天子了,又岂不知天子乃万民之表率?侬整日阴沉着脸,天下臣民看了,哪还敢尽意欢笑?到头来,大家就是不想,也只能哭丧着个脸了,这就是上行下效哩!如此一来,先帝一番心意,岂不被侬这孝心给毁个干干净净?侬说,这对得起先帝他老人家不?”
  建文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丫头片子嘴巴竟厉害至此!明明毫无道理之举,但在妙锦一番强词夺理后,倒让人觉得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回过味来后,建文哭笑不得。看着妙锦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建文一股气上来,竟也生了一丝捉弄之心。
   “也罢,此事就算你说的对。”话锋一转,建文一挥手道:不过今日朕来,正是与爱妃商量你的事来着。正巧你也在这儿,就一起听了罢,也省得朕来来回回多费周折。”
  “我的事?”妙锦一对眸子乌溜溜转着,好奇问道:“我有什么事,还要你们来商量?”
  “朕乃万民之主,还不能决定你的事了?”建文不无挪揄的反问一句,接着一本正经地道:“数月前,曹国公曾进宫跟朕说,他的弟弟,也就是前府左都督李增枝已年过二十,至今未娶。他想让朕到皇祖父那讨个人情,请他老人家亲自赐婚,将你许配给增枝为妻。朕想增枝也是岐阳王之后,与你徐家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也就应承了。不料未及开口,皇祖父便就不豫,紧接着又升瑕而去,此事便就耽搁了下来。今日早朝,朕见曹国公欲言又止,方想起此事。增枝年纪也不小了,你也到了婚嫁之龄。朕想着便与爱妃商定,由朕亲自下旨,为你二人赐婚,也算成全一段美好姻缘!”
  “什么……!”建文话音方落,妙锦犹如五雷轰顶,先前的得意之情一扫而空,整个人立时木在当场。李增枝是京城出了名的膏粱子弟,平日里吃喝嫖赌无一不好,连良家少女也被其糟蹋了好些个,在京城勋戚圈中可谓恶名远扬,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混到二十出头,仍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勋戚家闺女愿嫁给他。这些劣迹,徐妙锦虽不得其详,但多少也听哥哥们提及一些。让自己嫁给这么一个浪荡子,徐妙锦岂能答应?
  “谁要嫁给他了!”过了半晌,徐妙锦反应过来,对着建文便是一阵嚷嚷。
  “这是什么话?”建文当即拉下脸道:“嫁谁不嫁谁,那是你女儿家自己决定的了的?”
  “那也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妙锦硬邦邦的顶道。
  “朕这不就是媒妁么?”建文嘿嘿道:“至于父母之命,那也好说。朕这就下一道旨意,你徐家还敢抗旨不成?再说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这是人伦大纲!徐家是朕臣子,有朕旨意在前,他们即便反对,也当不得数!”
  妙锦这下真傻眼了!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纯真少女,纵然平日刁蛮任性,但以根底论实是毫无心机。建文这番戏弄,连站在旁边的马妃都听出了真意,可她偏偏就蒙在鼓里,懵懂不知。见建文一本正经的摆出帝王架子,不明就里下,妙锦还真以为他要把自己强嫁给李增枝,心中顿时大急。建文瞧着妙锦焦灼神态,心中不由大乐,只等着妙锦向自己求饶服软,好将这个刁蛮不驯的小妹妹一举降服。
  “不对!”妙锦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叫道:“我与李增枝辈分不合。论辈分,我长他一辈,不能行嫁娶之事!”
  原来妙锦之所以这么说,其间有着一个典故:当年朱元璋与徐达平辈论交,情如兄弟。而李家却是皇室外戚,李增枝的外祖母曹国长公主正是朱元璋的堂姐。若以辈分论,徐妙锦虽然年纪小,但实是朱元璋的子辈,而李增枝纵然年长,但却是孙辈。若在平常人家,以朱元璋与徐达的交情论,不光李增枝,就连建文本人,妙锦见了也可名正言顺的叫他们一声“世侄”!
  妙锦道毕,立觉此说辞甚妙,立又恢复了洋洋自得的表情,得意的望着建文,似乎在说:“怎么样,这下侬无话可说了吧!”
  建文倒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古灵精怪,居然这么快就想到这茬儿上头。不过他拿定主意要捉弄妙锦,哪会这轻易就被驳倒?眼珠一转,建文大摇其头道:“此话看似有理,实则不然。皇祖父固和你父亲交好,但却并无血缘关系。何况李家乃皇族远房外支,李增枝与你更隔了老远去了。人伦辈序固然要讲,但也不至于扯这远。再说了,你平日不也总叫朕哥哥来么?朕与那李增枝倒是货真价实的同辈亲族,你既把朕当哥哥看,那李增枝又岂会当不了你的夫婿?”
  “侬……侬!”妙锦气的娇躯发颤。平日她喊建文哥哥,不过因着其年长几岁,图个顺口罢了,哪知会在这时成为逼婚的理由?瞅着建文一副此事非办不可的架势,妙锦不知其诈,急愤交加之下,竟然放声大哭道:“侬这坏蛋,竟然欺负我!侬这坏皇帝,奸皇帝……”
  “好了好了!”见妙锦居然大哭,马妃忙将她一把搂入怀里,轻声抚慰道:“傻姑娘,哭什么?陛下逗你玩儿呢!这都没看出来?”说着,马妃又瞪了建文一眼,嗔怪道:“陛下也是,妙锦不通世事,您和他耍哪门子心机?”
  建文也没料到竟会有这等结果。见一向胆大包天的妙锦竟被自己唬的大哭,建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似乎多年憋屈至此一朝而解;不过当看到妙锦雨打梨花般的表情时,建文又立时心疼起来,责怪自己不该把话说的太重,唯恐真伤了这位纯朴无暇的小妹妹的心。
  “好了好了!”建文略躬下身,对着抽抽泣泣的妙锦歉然一笑道:“莫哭了,朕是唬你玩儿的。朕岂舍得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嫁给什么李增枝?”
  “真的?”妙锦眼光一亮,立止住哭道:“侬没骗我吧?”
  “当然没骗你!”建文十分肯定的答道。为了让妙锦深信不疑,建文又接着道:“朕明日就要下旨,让李景隆去开封办事,李增枝也要跟着过去。他们兄弟都外出公干了,哪还有功夫来娶你?”
  这下妙锦才彻底放下心来。接过马妃递过的手帕,妙锦一边拭着泪花,一边问道:“这大热天的,皇上派他们去开封做什么?”
  建文一愣,方意识到说漏了嘴。他赶紧干笑一声,遮掩道:“也不是去开封,是让他们去宁夏练兵,路过开封罢了。”
  李家兄弟的去向,妙锦并不关心,方才她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因此并未追问下去。
  见妙锦无话,建文放下心来,遂笑道:“被你折腾了好一阵,朕肚子都饿了。你们便陪朕一起用膳吧!”
   “谁稀罕侬的御膳哩!”妙锦翻翻白眼,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侬每次都吃些温火膳,一点意思都无,我自个儿到外面儿花市大街上买猫耳饺吃去!”说完,她又是一小曲身,随即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留下建文夫妇面面相觑,好一阵方哂笑而罢。
  
时间:2010-04-03 20:04:19
  第五节(上)
  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徐家婢女已牵着妙锦心爱的坐骑“雪燕”在门口候着。妙锦一声招呼,“雪燕”闻声而至,妙锦亲切的抚了抚雪燕的鬃毛,随即一跃而上,沿着西安门内大街向皇城外奔去。
  奔到西安门,前方忽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色狮子补子团领衫、腰缠玉带的青年官员正骑马前行。妙锦见着,一挥马鞭,大呼道:“四哥,等我哩!”说着就疾驰过去。
  男子闻声,却仍未停,仍照着原先速度悠悠而行。妙锦赶上,一勒马缰,方拭着额头细汗,一脸不高兴的嗔道:“妹妹叫了半天,四哥没听见么?”
  “哪能没听见!”男子嘿嘿一笑,讥诮道:“京城百万号人,除了我徐家四小姐,谁还敢在皇城里这般跑马吆喝?只要听着这急促蹄声,便知定是你这混世妖女!”
  “侬才妖哩!”妙锦嘟着小嘴,一脸不高兴道:“我好心好意叫侬,侬却理都不理,哪有这么做哥哥的!”
  “不是我不应你!”男子忍住笑道:“今日是大哥值守宫禁,没准儿这会儿就巡视到了西安门前。他平日最不喜你如男儿般跑马舞剑,若你这疯样儿不巧被他撞见,回去又少不了一顿教训。四哥是想装作不答,你必以为认错了人,也好把这股疯劲儿收敛住,别那么引人注目;不料你却大呼小叫的赶了过来,倒让为兄弄巧成拙!”
  原来这男子正是徐达的第四个儿子徐增寿;妙锦口中的大哥,是徐达长子徐辉祖。徐达共四子,其中第三子徐添福早逝,其余三子,辉祖以长子身份承袭魏国公,成为徐家第二代爵主;二子徐膺绪任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增寿生的英俊,又聪敏过人,且生性潇洒,十分讨太祖朱元璋喜欢,因此他的官职反在哥哥膺绪之上,荣膺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在小妙锦眼中,徐辉祖年纪较长,且深沉稳重,不苟言笑,她打小便有些怕这位大哥;倒是为人亲和且颇有名士派头的徐增寿很对她的胃口。一众哥哥姐姐中,她与增寿最为相好。
  增寿的话吓住了徐妙锦。她紧张的四处张望一番,紧张的道:“咿呀!大哥来了么?他在哪?可有瞧见我刚才的模样?”
  妙锦如惊弓之鸟般的窘态让增寿忍俊不禁:“瞧你这急性子,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方才说是‘没准儿’,可没说他已经过来。皇城这么大,他兜上一圈都得费半日功夫,恰巧到这西安门的机率可谓百中无一。若这都让你撞上,那你也莫怨天尤人,只认命便是了!”说完,增寿哈哈大笑。
  妙锦这才明白被增寿耍了。素来骄横无理,人见人怕的徐家四小姐,竟在一日之内被戏耍两遭,这脸面可是丢得大了。羞愤之下,妙锦气鼓鼓的狠瞪增寿一眼,手中马鞭一挥,直向西安门外冲去。增寿一愣,随即呵呵一笑,拍马紧紧跟上。
  出得皇城,气氛顿时迥异。宫中有建文坐镇,大家还不敢放肆,外面的百姓便无这许多顾虑。太祖的三七过后,金陵城便又热闹起来,除了各大衙门前的门匾石狮依旧缠着白绢外,其余地方已与往日无异。妙锦沿着大街东瞅西望,晃晃悠悠的一路瞎逛。徐增寿生怕她又惹什么乱子,一路紧紧陪着。
  待走到中城卢妃巷处,忽见几个差役锁拿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远远的迎面走来。忽然,后面跌跌撞撞的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的少女,只见她跪倒在地,对着众差役叩头大哭道:“诸位官差大哥,你们放了我家小姐,我跟你们回去吧!”少女哭声极为哀戚,引得路人全都停下来观看。
   “你?你这模样,能上的了台面么?”忽然,一个相貌猥琐,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跑了出来,对着少女腹部就是一踹,少女应声倒地。男子一声招呼,差役们随即吆喝着,赶着被锁少女往前走。
   “走,看看去!”妙锦精神一振。这位小姐平生最好热闹,且又从小习武,素以侠女自诩,此时见两位少女落魄凄惨,当即生了恻隐之心,提马便往前赶,增寿未及阻拦,只得暗暗叫苦,急忙跟上。
  “站住!”赶到近前,妙锦一声娇喝,挡住众人去路,手中马鞭一指,有模有样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尔等差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天子脚下欺负两个弱质少女?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无?”
  差役见又冒出一个少女阻拦,不由一阵哄笑,猥琐男子看在眼里,顿流里流气的道:“小娘子,莫非你也想跟大爷回去不成?看你花容月貌,姿色还胜过这两人,拿回去咱家二老爷怕是更欢喜哩!”
  “混账!”妙锦顿时大怒,扬起手中马鞭便是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响,男子左边脸上顿现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噢呀呀……”男子捂着左脸一顿怪嚎,紧接着对众差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贼女拿下!”
  “是……”众差役一怔,随即答应一声,提棍便要上前。妙锦将门虎女,自小受名师教习武艺,哪把这些差役放在眼里?只见她当即娇哼一声,拉开架势就要开打。
  “都给我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妙锦回头一看,增寿已赶了过来。
  “哎呀,是徐都督!”妙锦还未说话,差役中领头的一个已弃了棍子,跪下惶恐道:“小人见过徐都督!”说完便连连磕头。其余差役见头领如此,也是大惊,忙跟着跪下。
  “尔认得我?”徐增寿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问差役道。
  “徐都督哪能不认得!”差役头领毕恭毕敬的回道:“小的以前在中府衙门做皂隶,徐都督去中府公干时时有碰见,只是都督是贵人,自不把我这下人放在眼里。”
  “四哥别听他瞎攀交情!”妙锦突然插过话道:“他们如此待这两位姐姐,必都不是好人!侬可得与我一道,除暴安良才是!”
   “四哥”二字一出口,差役头领便明白了妙锦的身份,忙又对她作揖赔笑道:“徐四小姐误会了!小人现在教坊司做事。所擒此女原为教坊司歌妓,前两日竟私自潜逃,小人是奉咱教坊司奉銮程大人之命,捉她回衙门听审来着。”
  差役头领刚说完,徐增寿心中便是一咯噔。教坊司官妓出逃,也是常有的事。如若真像这差役所说,那他擒拿逃犯,实是名正言顺,妙锦则成了阻扰官差,包庇逃犯。这事情虽说不大,但毕竟也关系着官府法度,传扬出去,对徐家名声恐也不利。
  就在徐增寿与差役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被锁拿的少女已看出了门道:这一对兄妹,必是京城贵戚,这个当哥哥的,还是朝廷大员。她见增寿神情,知他有救己之意,只碍于法度不敢举动罢了。少女心思一转,忽大声呼道:“大人,我不是教坊司官妓,我不是教坊司官妓!”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大惊。差役头子一个上前,迎头怒骂道:“贱婆娘,胆敢胡言?尔在教坊司唱了五年曲,还敢说不是官妓?”
  “我没有胡说!”少女反而冷静下来,迎着差役头目凛然问道:“你说,教坊司的花名册上,可还有我的名字?”
  “这……”差役头领顿时哑了火,吱吱唔唔半天,也应不出个囫囵话来。
  两人对白,增寿尽收耳里。心中计较片刻,他已隐约猜到了答案。增寿先一声吩咐,命差役们将无关路人驱散了,方挪步走到少女跟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被教坊司卖了?”
  只听得“哇”的一声,少女顿时哭了出来:“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被他们卖了!”接着,少女抽抽泣泣的将自己的遭遇尽数道来。
  原来这少女名叫玉蚕,其父为洪武年间甘肃省的一名县令。洪武二十六年,大将军蓝玉蓄谋造反,朱元璋勃然大怒,立诛蓝玉满门,并大肆株连,牵涉天下官吏及家属达二万人之多,史称“蓝党案”。玉蚕的父亲曾在蓝玉帐下当过笔吏,因也被牵扯进来,本人被判问斩,玉蚕也被充入教坊司为妓。
  教坊司负责朝廷乐舞,其蓄养之官妓也时常侍应官员权贵。而贵人之中,不乏风流浪荡者,酒宴之间,便常看中某女,欲求之以为床第之欢。不过教坊司官妓虽侍奉酒宴,但并非青楼女子。依着官家法度,官妓们只需卖艺,无需卖身。
  然则官妓虽有法度保护,却也抵不住权贵的龌龊之心。能享受官妓侍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既已起心,便也就有自己的办法。因此,时常便有些贵胄子弟与教坊司诸官吏沆瀣一气,将看中的官妓报个暴病身亡,从教坊司的名录上勾去,私下里却强带回家中销魂。因能做成此事之人皆都有钱有势,官妓纵然不愿,也无力抗拒,只能任其糟蹋。玉蚕官家小姐出身,气质脱俗,兼又生的花容月貌,故在一次酒宴中被李增枝给盯上。正巧,教坊司的掌印奉銮程三财是李景隆荐任,这一来增枝行此勾当就更是手到擒来。哪知李增枝固然势大,玉蚕却是个刚烈之人,得知要被人私纳,她宁死不愿,在被偷送到李增枝家中的那天晚上,她趁人不备,竟私下逃了出来。
  玉蚕的家早已败落,她在世间无依无凭,只有一个当年的贴身侍女景儿,在小姐被没入京城教坊司后也追随而至,在承恩寺旁的织绵坊内作女工,平时偶尔得闲,便去看望下昔日的小姐主人。妙锦得脱,便去投景儿,两人相依为命,一起做工,几个月下来倒也平安。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天气晴朗,玉蚕闷了数月,便拉着景儿一起逛街,不巧在一家布店买布时被教坊司人发现,结果当街被擒。
  待玉蚕娓娓道毕,妙锦已是满脸泪光。妙锦出身名门,打小就是锦衣玉食,每日从睁眼到闭眼,都有无数人在跟前侍候,哪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惨事?尤其当得知要霸占玉蚕的是李增枝时,联系到先前建文的玩笑,妙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扬起马鞭,便要向那些差役招呼。
  “住手!”就在妙锦握马鞭的手就要落下时,增寿青喝一声将其阻止。妙锦扭头瞪向增寿,大为不满道:“侬拦我做什么?这等逼良为娼的狗差役,让我抽死他们!”说着又作势要打。
  增枝一把上前,将妙锦马鞭夺下,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皱眉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很明了了,李增枝膏粱子弟,说他做此等事,增寿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个玉蚕所言十有八九为真。但正因为如此,反让增寿犯了踌躇。
  
  
  
  
  
时间:2010-04-03 22:04:48
  第五节(中)
  妙锦要救玉蚕,这是肯定的,以这位小妹的做派,凡有她看不过眼的事,必然会出头管到底,就是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在乎。这时自己若阻止,妙锦必然大为不满,对自己的印象也会一落千丈。增寿一向在妙锦心中形象甚佳,他可不想让妹妹觉得自己是个胆小怕事之徒。
  可是要管也麻烦。如果救下玉蚕,必然会得罪李增枝,且把盗买官妓的事儿抖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身为李家爵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脸上无光。李家也是开国勋臣,地位与徐家相仿佛,倘因这芝麻点大的事使两家闹僵,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就在增寿寻思无计之时,教坊司奉銮程三财已闻讯赶了过来。见增寿与妙锦这般架势,程三财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凑近道:“下官程三财,参见徐都督!”
  这个程三财以前是李府家奴,徐增寿经常去李府,对他还是认识的。望着这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增寿眼珠一转,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三财!许久不见!不想竟在这里撞着,看尔这模样,却又肥了几分!”增寿不无挪揄的道。
  “这都是托徐都督的福!”程三财干笑了一声,随即指着一旁的角落低声道:“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增寿一笑,从容移步,程三财随即跟上。待到角落处站定,程三财便直接了当地问道:“今日之事,敢问都督想如何收场?”
  程三财的直率倒让徐增寿一愣,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随即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尔这奉銮也承认是盗卖官妓喽?”
  “明面儿上当然是认不得的。”程三财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当着都督的面儿,小人也不敢说瞎话,此女确是官妓,被李增枝都督看中,欲收做侍婢!还请都督看着徐李两家的交情,高抬贵手一次如何?”程三财这话软中带硬,明是向增寿求情,暗中却把李家抬出来给自己撑腰,想让徐增寿投鼠忌器。
  可徐增寿早有主意,又哪吃他这一套?只见他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尔也莫扯虎皮做大旗,把李家搬出来壮威。实话跟尔说,此事本与我无关,本都督也无意管这档子破事儿!可是……”说着,增寿向着远处的妙锦努努嘴道:“尔也瞧见了,我家妹子就在那儿,此事可是她要管的。徐家四小姐的性子尔也知晓,若不能让她心服,那这事儿便就皇上亲自出面,恐也压不下来。”
  程三财这下才慌了神。徐四小姐的骄横刁蛮可是出了名的。若真强压此事,她一旦发怒闹起来,满京城都会知教坊司盗卖官妓。
  程三财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这“盗卖官妓”之事果真抖出,李增枝位高权重,又有李景隆庇护,最多也就偷腥不成反惹一身骚,沦为勋戚们的笑柄罢了;可要放在他程三财这个九品杂官身上,流放杀头都是有可能的。更坏的是,为了平息众议,到时候李景隆很可能弃卒保车,把他程三财抛出来,换取李增枝的顺利过关。
  “徐都督!”程三财心思急转,脸上马上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地道:“方才是小的孟浪了!此事如何办,还请都督示下,小的一律照做便是!”
  “这还像个人话!”增寿嘻嘻一笑道:“我这有两个条件,尔听了琢磨琢磨,若肯,就照着办,本都督保我家妹子就此闭口。若不肯,那本都督也不管了,尔自去和我妹妹说,她若愿罢手,本都督也绝不对外人透露半字!”
  “成!成!就依都督的法子!”程三财哪敢去和徐妙锦对仗?增寿还未将办法说出,他便忙不迭的应承下来。
  增寿一咳,低声道:“方才闹事之时,有一个男子挨了我妹妹一鞭,我远远看去,似有些面熟,像是李府下人,待我走进,他又溜的无影无踪,可是找你去了?”
  程三财一愣,忙点头道:“是,那是李府的杨思美,这两年刚进府当差的。方才见都督出面,他便去教坊司寻我了。”
  “这就好说了!”增寿一拍巴掌,随即压低声调,将腹中想法悉数道了出来。
  “这……”程三财面露难色道:“依着都督的说法,小人就是放这官妓,在增枝老爷那边也能对付过去。可这杨思美就不好办了。都督有所不知,这小子很讨增枝老爷欢心,我若这般做,必然将他得罪到死处,到时候他在增枝老爷面前乱嚼舌根子,小的恐就有罪受了。这责罚杨思美,可否便宜行事?”
  “那可不成!”徐增寿脸一板道:“此二事尔务须都办了,差一样本都督便不管这茬!”
  程三财顿时无话。他又瞅了瞅增寿,见其一本正经,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无奈之下,程三财一咬牙道:“也罢,就按都督说的办!”
  “这便是了!”增寿又换上笑容道:“其实尔这般做,实是保全了增枝老弟的名声,他若得知,夸尔都来不及哩!”
  “承都督吉言吧!”程三财苦笑一声,一拱手,随即折返回现场。他先一招手,一个差役滚驴样儿跑了过来,三财叨咕几句,差役一哈腰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杨思美便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三财深吸口气,对杨思美喝道:“尔这奸贼,竟敢狐假虎威,坏增枝都督名声!”
  “老兄这是如何说?”杨思美顿时大惊。这玉蚕其实就是他首先发现,再临时通知教坊司来拿人的,谁知人已拿着,却在半途横生枝节。方才他被徐妙锦抽了一鞭,脸上火辣辣的疼。待到增寿出面,他情知不好,便去找程三财来帮忙。本以为程三财借着公务名份,可以逼得增寿就此收手,也好为自己挽回些颜面。哪知这个平日里一起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竟会突然翻脸,反过来向自己发难。
  “什么老兄老弟的?”既然撕破了脸,程三财也便横了心,平日里泼皮无赖的习性也露了出来:“我已派人问过李都督,他老人家说从未有强娶官妓之事。尔自己贪念美色,欲据为己有,却假传李都督之命,逼我交人,实是可恶至极!李都督已传下话来,打尔二十水火棍,捆送上元县衙门问罪!”说完,不待杨思美分辨,程三财高叫道:“来啊,给我扒了裤子当街开打!”
  “是!”众差役大营一声,遂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拿住杨思美便打。
  “冤枉啊!真是二老爷叫我办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杨思美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被差役牢牢摁住,急的当场大叫。
  “往死里打,叫他胡言乱语!”程三财尖声叫道。虽然事先已有驱散百姓,但仍有些路人在远处往这边瞅。程三财生怕杨思美狂呼乱叫让外人听见,把盗卖官妓的丑事传扬出去。到时候李增枝雷霆一怒,对自己也少不了责罚,情急之下,他索性心一横,竟对杨思美下了狠手。
  差役得上司吩咐,遂不用虚招,棍棍皆使足了力。杨思美开始还大哭小叫,待到后来,就只剩下呜咽,到二十水火棍打完,他的雪白屁股已是血肉模糊,人也都几无知觉了。
  “将他拉下去!”程三财大喝一声,两名差役便将半死不活的杨思美夹起,拽死狗般拖了出去。
  见事情已了,程三财一顿小碎步,跑到增枝与妙锦面前,一哈腰道:“徐都督,此贼打着增枝都督名号招摇撞骗,已被小的责罚。这个玉蚕的名字也早被勾去,现已不是教坊司的人了。要不,我这就把她放了,由您与徐小姐处置?”
  杨思美被打,妙锦心中本很痛快,此时见程三财信口胡诌,把李增枝推了个干干净净,她立时老大不满。就在妙锦欲再发怒之时,旁边的徐增寿却已先开口道:“程奉銮秉公执法,增寿十分敬佩!我看这姑娘似也受了惊吓,可否让我先带回府中,由我家妹子为她调养数日,待伤好了,尔若欲要她回去,自可来魏国公府找我!”
  “哪敢!哪敢!”程三财连连推辞:“这玉蚕好命,从此便是徐小姐身边的人了,小的哪还敢让他回来!”说完,程三财命下属卸了玉蚕身上枷锁,飞一般的跑了。
  
  
  
  
  
时间:2010-04-04 00:04:17
  第五节(下)
  望着差役们仓皇而去的背影,徐增寿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原来在刚才,增寿跟程三才言及,将逼迫教坊司盗卖官妓的罪名,强扣到这杨思美的头上。反正李增枝行此阴事时也断不会留下一纸半书的凭证,让杨思美担得罪过,李增枝不但能撇的干干净净,反倒成了此事的又一受害之人,这样也就避免了二人之间发生龌龉。而逼程三财痛打杨思美,则是做给徐妙锦看的。增寿太了解这位好事的“侠女”妹妹了,若不能让她亲眼见到恶人受惩,这事儿便永远都不算完。
  不过饶是增寿苦心设计,妙锦却仍不能就此满意。差役方一走远,她便立马跳出来嚷道:“四哥是怎么搞的?恶人分明就是李增枝那淫贼,怎就突然成这奴才招摇撞骗了?”妙锦虽然单纯,人却不傻,玉蚕亲口说是被增枝看中,方遭此祸,她当然不信仅是李府下人仗势欺人这么简单。
  对妙锦的问责,增寿也早准备好了说辞。他一把将妙锦拉过,附其耳边轻声道:“四哥这么做,其实正是为这两位姑娘着想!”
  “这是怎么说?”妙锦不解的道。
  “妹子你想,若实说是李增枝夺这玉蚕,那这事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他被朝廷责罚自是不假,但玉蚕官妓身份却仍是坐实。到头来免不了重为官妓。教坊司那是什么地方?强颜卖笑,暗无天日,你就愿她重回这修罗地狱中去?但若把此夺妓之事推到下人身上,李增枝顾及自己名声,必然不敢声张。且有此把柄在你我手中,他就更不敢再寻玉蚕的晦气,如此玉蚕便就脱了妓女身份,重为良民,如此岂非善举一桩?你说,四哥这么做对不对?”
  徐妙锦毕竟只是个毫无心机的千金小姐,又哪知道徐增寿如此安排的真意?当听完这道陈述,她便自然而然的认为这就是四哥放过增寿的全部用意。一时之间,妙锦大为感动,当即连连点头道:“四哥说的是!还是让玉蚕姐姐平安最为划算!”说完,她撇下增寿,一蹦一跳的到玉蚕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托腮道:“姐姐勿怕!那淫贼已被我四哥赶跑了,以后不会再寻你麻烦了!”
  玉蚕知道自己已经获救,内心正激动万分,见妙锦跑来,她忙拉着景儿双双泣拜于地道:“小姐与大人大恩大义,我姐妹永世不忘!”
  “咿呀!”妙锦一蹦而起,侧身躲过二人跪谢,方急急摇手道:“侬二人勿要跪我,我年纪还小,可受不起哩!”
  “小姐天性善良,必得菩萨保佑……”玉蚕见妙锦如此,心中愈发感激,又说了好些谢词,方起身道:“今日得小姐庇护,贫女得以重获自由自身,无以为报。唯许下重誓,此别之后,当日日为小姐祈福,今生不断!”
  “你们这就要走?”见玉蚕仍面色惨白,妙锦忙又关心问道:“你们要去哪儿,还回织棉坊么?”
  “哪还敢回织绵坊!”玉蚕拭泪道:“此番得罪了李都督,他现下虽然罢手,却难保不会心存嫉恨,来日再行报复。到时候我姐妹恐无运气再得小姐相救了。方才我已想了,从此离开京城,与景儿一道回甘肃老家去!”
  “回老家?”妙锦一愣道:“侬不是说侬家已被查抄了么?莫非还有亲人在?”
  “哪还有什么亲人”玉蚕惨然一笑道:“父亲在蓝党案时便被杀头,母亲三年前也已得病去世,本还有一位哥哥,却被发配充军了。家中早已别无他人!”
  “咿呀!那侬还回去做什么?”妙锦一听急了,忙道:“甘肃路途遥远,听说又贫瘠的很,你们两人千里迢迢回去,一路凶险不说,到家乡也孤苦无依,这又是何苦?”
  “不回去又如何?天下之大,又岂还有我姐妹二人容身之地?”
  “这……”妙锦一时语塞。思忖了好半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乍一拍手道:“我有办法了!侬二人莫如来我家吧!自打两年前三姐出嫁,我平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到我家来,我们三人一起住好不?”
  玉蚕闻言,眼光顿时一亮:以今日之事可知,这两兄妹能够救下自己,其家必也是名门望族;且此少女率真纯朴,跟着她生活自是无忧。反正自己二人已无处可去,能有这么个归宿也是不错。
  不过玉蚕仍有顾虑。思忖半晌,她方犹豫道:“若能追随小姐,自是玉蚕三生有幸。奈何那李都督也是权贵出身,听说是岐阳王的后人,在京师显赫无比。今番小姐救得贫女,恐已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若再把贫女带回家中,李都督得知,与贵府之怨恐会更深。果真如此,贫女罪过岂不又大了一分?”
  “怕什么!”玉蚕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起李增枝的家世,更激起妙锦不忿之心。她哼的一声,不屑道:“他爹爹是岐阳王,我爹爹是中山王!咱大明的开国元勋中,我爹爹排序可是第一!侬定要跟我回府,看他李增枝能奈我何!”
  玉蚕这才明白,眼前少女竟是威名赫赫的中山王徐达的女儿。惊喜之下,玉蚕又跪于地,激动道:“贫女三生有幸,得遇中山王虎女!若蒙小姐不弃,贫女愿为小姐之婢,做牛做马,以报小姐再生之德!”说完,景儿也跪下道:“愿随小姐左右!”
  玉蚕一句“中山王虎女”,叫得妙锦喜上眉梢。她忙将玉蚕二人扶起,亲切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看侬二人都比我大,从此就是我姐姐了!”
  “那哪成!”玉蚕惊道:“贫女卑贱之身,岂可做您的姐姐!”
  “没什么不可以的!”就在这时,徐增寿的声音飘然而至。三女侧目望去,增寿已至身旁,微笑着对玉蚕道:“我看你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想来也知些诗书礼仪。我家妹子素来骄横,先前接连赶跑了好几个先生。正好你与她投缘,便做她的女西席,平日教他些诗文女红,也免得她老出去丢人显眼!”增寿本没打算收留二女,不料妙锦先主动招揽。后来增寿转念一想,有这么个知书达礼的昔日官家小姐跟着妙锦也不错,遂又转而同意。
  “我哪里丢人现眼了?”妙锦听言大为不爽,狠狠的瞪了增寿一眼道。
  “还不丢人现眼?”增寿不无挪揄道:“大家闺秀,当街就敢鞭打男人!若不是我及时阻止,恐怕你都要和差役们乱打一气了!”
  “那是他自作自受!”妙锦哼哼道:“李增枝这个淫贼,都要去宁夏办差了,还不忘指使家奴行凶,本姑娘撞见,自要为民除害!”
  “李增枝要去宁夏办差?”徐增寿一怔道:“此事何时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去练兵备胡,关侬何事?”妙锦没好气的白了增寿一眼,随即将从建文处听来的话转述一遍。
  妙锦述完,增寿顿时陷入沉思,好一阵方喃喃道:“不对啊,近期并未有鞑子南下的军报啊!他李景隆去宁夏练兵做甚?而且去宁夏也不需从开封过,直入关中即可,何必又绕此大圈呢?”
  妙锦不耐烦道:“咿呀!皇上定下的事,侬操哪门子心?又不是命侬北上!”说着,妙锦拍拍自己的小肚皮道:“妹妹行侠仗义完了,现正饿得慌,侬快带我们买猫儿饺吃去!”
  徐增寿一愣,随即自失一笑,不过心中的疑虑却依然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时间:2010-04-04 01:04:39
  
  
  
  第六节(上)
  就在徐增寿心猿意马的带着妙锦寻食时,位于西安门外玄津桥处的岐阳王府内,曹国公李景隆也从黄子澄处得到了奉旨擒周的消息。
  得知皇帝命自己率兵擒拿周王,李景隆的心顿时怦怦直跳。送走子澄,景隆顿陷入激动和紧张之中。
  李景隆激动的是,皇上居然如此信任自己。擒拿周王的话刚从黄子澄口中说出,李景隆便立即明白:皇上这是要削藩了。对于削藩,久处官场、素善窥视朝局的李景隆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手段会如此直接,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削藩的第一仗,居然会让自己去打!这无疑表明,皇帝倚自己为腹心!皇帝的器重意味着什么,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但兴奋的同时,李景隆也感到一丝紧张。周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这位先帝的皇六子一向跋扈,其封国所在又是仅次于金陵的天下第二大城开封,实力不可谓不雄厚。若是自己处置不当,引起周王兴兵反叛,那不但朝廷要遭殃,自己更会倒大霉。到时候什么信任、器重立刻烟消云散不说,万一叛乱蔓延,朝廷搞不好还会把他抛出来,成为安抚叛军的替罪羊。果真如此,自己就真是谋虎不成,反遭虎噬了!
  就在李景隆满腹焦灼时,一阵尖叫声从屋外传来进来:“哥哥,这徐增寿也未免太跋扈了吧!连我的婢女他都要抢!”说着,一道身影从门前闪过,李增枝溜了进来。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思路被打断,李景隆不高兴的皱了皱眉。
  “大哥”,李增枝一把扯过把椅子坐了,随即气咻咻的把从程三财那里听来的遭遇说了,末了一跺脚道:“为了一个官妓,他竟在大街上摆这大阵仗,简直不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李景隆没有应声。凭着多年的宦海经验,李景隆一听完便知,李增枝的话有添油加醋之嫌,仅就徐增寿将责任全推到杨思美身上来看,这位徐家四爷还是颇留余地的。但饶是如此,李景隆仍感到窝火。毕竟李家也是大明数的着的名门,为了一个下贱官妓,徐家兄妹当街出头截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不能让他感到舒畅。尤其是,作为仅次与徐辉祖的天字第二号勋臣,李景隆暗中一直有这么个想头,希望能建立奇勋,从而压过徐家,让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臣民之首,这就更使他对徐家兄妹之举感到愤然。
  不过李景隆仍冷静了下来。眼下自己已身负重任,一旦成功,必将成为建文的股肱之臣。值此关键之时,实犯不着为此等末节与徐家翻脸。想了一想,李景隆拿定主意,对增枝道:“此事我出面又如何?你盗买官妓,被徐增寿抓住现行,若要真闹上台面儿,你又能讨到好?”
  李增枝不说话了。其实他也明白此事是自己理亏,但他就忍不下这口气。李增枝与徐增寿同为元勋次子,又同为五府左都督,连增寿和增枝这两个名字都是朱元璋同时赐的。一直以来,李景隆瞅着徐辉祖,他李增枝也盯着徐增寿,心里总较着劲,就想胜过这位风度翩翩的徐府公子一头。今日一事,增枝被增寿捏着了把柄,他自觉从此再见增寿时就抬不起头来。此番来寻景隆,也是存着万一之想,希望哥哥能有什么妙策,哪知方一开口便被驳回。
  见增枝一副垂头丧气之像,景隆不屑的一笑道:“芝麻大点事,就把你怄成这样?我这里正巧有件大事,若能做成,你不但能轻易压过徐增寿,还可在皇上面前大大露脸!”
  “什么事?”李增枝抬起头,眼中冒出希冀的目光。
  李景隆示意让增枝靠近,小声将皇帝命自己擒周王的消息跟增枝说了,末了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我若能擒下周王,皇上必将大加赞赏,到时候还愁压不倒他徐家?”
  “好事啊!“李增枝一跃而起道:“皇上甫一登基,便除周王,这就是要削藩了。此等大事,首先便想到哥哥,足见皇上器重。此事哥哥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才是!”李增枝虽醉心花丛,但毕竟也是朝中大臣,擒周与削藩之间的联系还是看的出来的。
  “哪有那么容易!”景隆一哼道:“周藩在内陆藩国中实力最强,周王又是燕王同母亲弟。若强行擒拿,难保其不会起兵相抗,到时候朝廷削藩之意暴露,燕王没准儿也会起事。一旦周、燕谋反,即便其他王爷不动,也足够乱得半个天下。真弄到这般田地,你我兄弟别说立功请赏,恐连性命都得赔上!”
  景隆说的颇吓唬人,增枝听了却丝毫不以为意,他稍一思索,便笑嘻嘻的对景隆道:“哥哥也未免太瞻前顾后了吧。要成大事,还能不担些风险?再说了,强擒不成,咱就智取嘛!”
  景隆有些惊奇的望着增枝。他之所以犹豫不决,就是想不到妥善擒周的办法,谁知这向来平庸竟说得如此轻巧,竟似早已成竹在胸似的。
  “莫非你有妙策?”景隆半信半疑的问道。
  增枝奸笑一声,将嘴附到增寿耳边轻言一阵,待到说完,景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时间:2010-04-04 1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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