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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谋生亦谋爱之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一)

 

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尤其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把自己打开,为了避免弄巧成拙,总将自己收缩了再收缩,试图变成不那么醒目的一个,尽管,并不是很甘心的。

 

我为此深深地懊恼过,一个放松的人更受欢迎,因为紧张也会传染,面对你拘谨的面孔,对方少不得在心里暗吸一口凉气,气氛马上变得紧绷绷的了,搞得大家都累。

 

有次看到赵赵的一篇文章,《把自己喝大》,文中她说自己是一个胆怯羞涩的人,却会在喝大之后,变得勇敢起来。于是她突发奇想,如果每天,都这样把自己喝大了,再去面对世界,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大意如此。年头长了,记不清楚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我自己,若是带了三分酒意,也会飘飘忽忽地忘了各种禁忌,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自己的感觉非常爽,有幸见过的朋友——容我厚颜一把,都说,那种时候,我更可爱一些。

 

因此,对于酒,颇有些好感,喜欢杜甫那首《饮中八仙歌》,尤其喜欢后面两位大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放松,放肆,放恣,成就一场性情的飞舞,千年之下想来,仍然心旷神怡。

 

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满满的人,酒则成了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艳里,亦有一位美丽的饮者,即玉京道人卞赛,人们习称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连顾媚都要朝后排,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红到这个程度,卞玉京却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当然,也因为骄傲,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神情淡淡,大脑里却一点没闲着,她在打量、分析、甄别、判断,直到确认你是可以交谈的朋友,才会欣然打开自己。一扫方才的拘谨木讷,她变得生动机智幽默乃至充满豪情,谈辞如云,咳珠唾玉,一座皆倾。

 

应该说,卞玉京是一位个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时候,更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想像,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是怎样的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映照着她的绝代风华。

 

坊间于是有了“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的说法。

 

外表冷清,内心狂野,这性情同样体现于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画兰的高手,妹妹的兰花非常的淑女派,只潇潇然两三朵落于纸上,姐姐画兰则是枝叶纵横,淋漓墨渖,无端端带了三分酒意。

 

(二)

 

性情热烈的女子,让人总想要窥视她的爱情——那一定该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从一场宴饮开始的。

 

崇祯十五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齐豫的《七点钟》里这样唱道。这样一首青涩纯净的歌,很适合做卞玉京与吴梅村初相见时的背景音乐。很多年之后,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如何搭讪,怎样交谈,但我相信,那一切对于卞玉京必然刻骨铭心,因为,向来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时,眼波流转,拊几而顾,问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亦有意乎?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像。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他二十二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无须引用时人的评价,只说那句尽人皆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于他的《圆圆曲》。

 

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表现了他温柔敦厚也可以说是暧昧含混的一面。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个性不啻于一剂毒品,她们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视他为一座稳重的山,她们,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当她在冲动之下,问他郎意复如何,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整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吴梅村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名气那么大的卞玉京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又有人说,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民妇为妾,吴梅村时任南国子监司业,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

 

这两条都有道理,都可以作为借口,但实情如何,吴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介绍过,陈圆圆就是被那姓田的或姓周的抢走的,前后抢了两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个假的糊弄过去了,第二次没逃掉。冒辟疆答应娶陈圆圆,是在这两次中间,虽然后来没兑现,但起码他不怯那什么国丈爷。冒辟疆这么个废物点心,尚不怕得罪那帮人,以吴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祯眼中的分量,对方固然不至于要巴结他,但大家一道混世面,未必为个把女人跟他过不去。有资料证明,南下期间,这位田国丈曾与钱谦益互通款曲,人家还是挺尊重知识分子的嘛。

 

至于第二条,我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形,但这种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一点儿不可行,卞玉京不见得发神经非要难为他。

 

总之,我以为,这所有的客观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还得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书生里很具典型性,祖上也曾阔过,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砺的双手。好在这小子也争气,他的成绩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格外厚爱。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党争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把他的试卷送到崇祯面前,崇祯大为欣赏,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算是给这场冤案定了调子。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宠爱,闻听他尚未娶亲,特地降下恩旨,给他假期回去讨老婆。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从此更知道自己的分量,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张爱玲的小说《白玫瑰与红玫瑰》里,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发愤,避开了学生意、做店伙的命运,他认真读书,留洋得了学位,眼见着混成了一个准成功人士,就在这时,遇上“红玫瑰”王娇蕊。

 

这女人有着妇人的成熟和婴孩的头脑,对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她,也爱上了这个“标准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后,她以为从此是新天新地,写信给自己的丈夫,要他回来离婚。

 

佟振保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他跟她的关系,是终要掀过去的一段荒唐,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的成功,寡母付出良多,“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这些全与王娇蕊这样的女子不搭界,按照这个路子规划,他要娶的,应是平凡贞静坚忍的“贤妻”。

 

他心里烦得厉害,借酒浇愁生了病,在医院里,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数落他: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

 

这些话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仿佛,他到底抛弃了“红玫瑰”,选择了“白玫瑰”。可是,数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他遇到已经显老的王娇蕊,竟然懊恼得落下泪来,连她的憔悴,也让他嫉妒,因为她一直很用力地为自己的心活着,而他,从来不。

 

吴梅村的情况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同样不在他的规划之内,他是苦出身,他得争气,偶尔出来散个心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镇着,他不敢将内心轻易敞开。就算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无子或没人服侍要娶一个妾,自有家人帮他选择良家女子。

 

(三)

 

当然,他对卞玉京,不是不心动的,再说他也不习惯于斩钉截铁,这些导致了他的语焉不详,这种温吞水,看得我这观众都着急。郭沫若有诗:我宁愿喝杯毒酒,也不愿喝碗豆浆。卞玉京不可能这般泼辣,她长叹一声,不再提起。

 

虽说吴梅村变相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只是自尊如她,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乱以它语。

 

这种哀伤,关乎爱,也关乎身世之伤。我好像在“秦淮”系列的每一篇文章里都会用到这个词,没办法,我没法避开它。一般情况下,女子的第一个家,都不是最终的家,她们长大成人,尚未着落,这间隙中,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暧暧,日夜无边,只等那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具体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伤,却多了一些苦涩。她们的人生,风险系数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说了,顾媚那么善经营,都被伧父欺负,另一位名妓马湘兰,也差点进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们是“在编”(在籍)的贱民,没有自由身,可以被买卖、征召、胁掠,一旦天下大乱,不管来者是官是匪,都会把目光落到这笔特殊的财富上。那种对于未知岁月的恐惧,使得陈圆圆、董小宛、卞玉京纷纷寻找出路。卞玉京之于吴梅村,爱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于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选择了他的一个原因。

 

可吴梅村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卞玉京安静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仍未等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时,世道已经乱了起来,家事国事,样样都要他吴梅村去操心,狎妓的那份闲情自然消失了大半。他怎样离开那女子的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后,他说起那场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

 

“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轻易地被这五个字掩去——也许,是我矫情了,有许多外人以为轰轰烈烈的告别,在彼时彼地,仍是日常的芜杂琐碎,仍要吃饭、买票、留心钟点,跟船夫小贩讨价还价,生活,哪能总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潇洒利落呢?

 

卞玉京没有等到那句话,失望肯定是有的,也未必就沉入了离别的痛苦深渊。年轻的时候,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当一句诗,非得经历世事之后,才明白,有一些地方,你以为还会重来,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还会见到,也永远不再见到,有一些情,你以为可以封存如酒,却不知,它终会随岁月消散了,我们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这么流逝掉的吗?

 

(四)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生灵卷入其中,任其冲击裹挟,跌跌撞撞,晕头转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国丈爷的采购,鼎革之后,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独自在那里,只能自个想办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换上道袍,带上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面比卞玉京有保障,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崇祯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会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咯血,把父母吓得不清,提携抱负,畏其不寿,眼看着二老已经白发苍苍,怎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听从朋友的建议,出家当和尚去。好在隐居也算爱国,相对容易做到一些,吴梅村就在太仓老家正儿八经地当起了隐士。

 

偶尔,他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会老朋友。顺治七年,他到常熟钱谦益家中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钱谦益张罗了一帮子朋友给吴梅村接风洗尘。大家都是圈里人,知道吴卞这段公案,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间谈起,众人都做成人之美状,饭也不吃了,一叠声叫人去请卞玉京前来。

 

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心里都激动得够戗。整一个婆婆妈妈的访谈节目的现场版啊,像湖南台的《真情》,江苏台的《人间》什么的,专门帮人家撮合已分手的恋人。

 

气氛已是弦繁管急水泼不进,忽听家人来报,人来了!还换成那访谈节目,就该插播广告了,然后倒计时数秒:五、四、三、二、一……电梯门打开了,后面是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女主人公没有现身,她直接走进内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任那帮人千呼万唤,她一会儿说是没化妆,一会儿又推说身体不好,总之不肯出来,说日后亲自去吴梅村的住处拜访。

 

如果不愿意再见,为何匆匆赶来?如果愿意见他,为何又背过脸去?卞玉京前后矛盾的表现后面,同样躲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这七八年间,她像一片叶子,辗转飘零,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用这些词概括应该是不会错的:孤寒、恐惧、慌张、无望,风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只能把自己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让这纸一样削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心里冷到冰点的时候,若能有所推诿,就会好受一点。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怨艾,落在吴梅村头上。虽然他也不曾给她允诺,可是,她是那样地爱过他啊,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不讲理地认为,对方,怎么着,也该爱我们一点点。可是,吴梅村没有,他很轻松地跑掉了。日后她受苦的时候,更让她郁结难解的,还是他对她的不够爱。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地制止她,可是身不由己呵,仿佛他是力道巨大的磁石,她,却是力不从心的小小铁屑,一程一程的挣扎,直到迈进钱家的大门,情怯帮她战胜了自己,她竟然,不敢见他。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痛,有一种爱还深埋在心中,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李宗盛为林忆莲写这首歌时,他们还在恋爱吧,才写得这样逼真,只要是真诚的情绪,古今中外皆能打通。

 

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吴梅村难免怏怏的,职业习惯让他挥笔写下四首诗,现录其中一首: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爱,他也不是不爱她,但他对她,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她那日留下承诺,说再来拜访,怎么看,都像是却于情面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么指望。然而,半年后,她真的来了,仍是一袭道装,一把古琴,身边,是沉静的弟子柔柔。

 

为这一次登门拜访,她应该准备了许久,想好了怎样面对他,要跟他说哪些话。所以,她的举动,是那样的有条不紊,步骤分明。

 

虽晤言一室之内,在座却不止他们二人——我始终想不通,他干嘛要招揽那么多的陪客。在众人面前,她操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他是她的知音,过去是,现在也是,知音这件事,非关爱情;曲罢,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特别提到,她在南京,见中山故地,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这样的佳人尚有如此遭遇,可见天翻地覆,死生契阔,大难之中没有谁可以幸免,那么,我的沦落,也是命中注定,又能够怨恨谁呢?

 

在座的人都落下泪来。同是大难过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女子不撒娇,不诉苦,优秀的品质如同光芒,把人世哀苦映照得明亮起来。她告诉男人,我已经原谅你了。而原谅,意味着放下,这次拜访,是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从身体,到心灵。我是一个“告别”的爱好者,我愿意想像这告别的场景,他们会拥抱吗?谁先掉下眼泪?她会不会执一杯酒,对男人说,我祝你,一生幸福?

 

这句台词出于一个八零后女生的一篇小文章,当时我对着它竟然发了好半天的愣。我祝你,一生幸福!这句话是一个分水岭,吐出它之后,我从你的生命中撤退,你的幸福,与我无关,我们,就这样,成了对方的局外人。

 

史书上没有交代细节,我只知道,离去时,他乘舟相送,小舟经过兵火之后的横塘,青草生池塘,故国明月光,风景与旧时没有太多区别,可他们已经历经沧桑。

 

从此后,千里烟波,无处凝眸,只能从隐约的江湖传言里,偶尔得到一点关于对方的消息,我这说故事的人,为方便计,不妨套用说书人一句话,叫做: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卞玉京两三年后嫁给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郑建德。毕竟,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是很吃力的事——不管是为爱情,还是为信仰。活着,总想要安全、温暖地活下去,尽管最终也许事与愿违。

 

关于这次婚姻,所有的资料都寥寥数语,我们单知道,她是不得意的。卞玉京这样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应是非常风趣浪漫的妻子,若仓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长日久的,她就会显示出自闭抑郁的一面;而那位郑先生,讨小老婆是为了开心的,整天对着一张哭丧的脸,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难免索然无趣。

 

卞玉京很敏感,也很骄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沦落为一个弃妇吧。在彻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郑建德提出,让柔柔代替自己侍候他,她乞身下发。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当回事,不适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适合柔柔。柔柔为郑建德生下一个儿子,看上去倒是一桩好姻缘,可惜不久,郑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难身亡,这个曾被吴梅村特地描叙一笔的温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这时,卞玉京已经进入了中年,心灵尚无可托付,身体却越来越坏。和她同时代的张潮说,有些东西,说起来很雅,置身其中却是不堪,比如,贫病。我再加一条,还有漂泊。

 

无法承担自己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还是要转向男人。一个老人收留了她。

 

这老人七十岁了,是个医生,良医。他帮她治好了病,另筑别室,赠以厚资。我愿意相信,是天性中的善良,让他善待这落魄的女人,给她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尽管,他生得太早了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她内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表达感激的方式令人震惊:花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一部《法华经》——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不要责怪这老人残忍麻木,也许他比我们更了解她,知道那肉体的苦痛能换得内心的安宁。每一个清晨,她梳洗完毕,铺开白纸,手拈一根纤纤银针,刺向自己的舌尖,血珠渗出,如诡异的蓓蕾,便有一种疼痛,在五脏六腑间袅娜地盘桓,渐渐地,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纸窗下,她一笔一笔,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经典的箴言。是否会有一瞬,陡然想起,那些曾经在自己手下肆意怒放的兰花?

 

(五)

 

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隐居了几年之后,吴梅村还是出来,做了清朝的官。这不能说明他就比那些选择归隐的人软弱了。——对不起,我又要拿冒辟疆出来说事了。冒是隐居了没错,可是他那么一个小人物,朝廷还真不愿意费那个事劳他老人家大驾,捎带着吆喝一下,他便如临大敌地,将不食周薇的姿势摆到十足。

 

吴梅村不同,他名声太大,位置太显著,清廷需要一个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证明他们的执政是多么的深得人心。那些邀请就来得频繁而殷勤,而频繁殷勤的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否则对方一旦翻脸,必然加倍地不留情面。就算吴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后来这样回首当时的情形: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他似乎再次为家人牺牲了自己。但是,他真的来了,清廷的表情又变了,只是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跟他前朝会元榜眼、宫詹学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朝时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还低了半级!

 

谁说人贱人爱?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初中同学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该同学已经混出息了,她对他还是爱搭不理,他低声下气,一路装孙子到底,电视剧接近尾声的时候,这鸟人酒后吐真言,说告诉你吧,杜梅,你要真把自己给卖了,咱俩也就拜拜了。

 

吴梅村从顺治十年干到顺治十四年,以亲人生病为由辞官归去,其间不过四年时间,但就是这四年,使他整个余生,背上了贰臣的良心债,也被时人编成段子取笑,《丹午笔记》里记了这么两段:

复社生童五百人于虎阜千人石上会课,请吴梅村执牛耳。次日清晨,吴欲览游,步至千人石,见有诗题壁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娄东吴太史,一朝天子两朝臣。”吴见之,废然而返。

又江南有一木匠某,进上供奉建造宫阙,当道款之,吴亦在座。方演剧,吴有心点《烂柯山》全本。优人以为有碍木匠,副净出场,改称石匠。吴谓匠曰:“有窍得紧。”少焉,张别古骂买臣妻曰:“你难道忘了姓朱的了么?”匠谓吴曰:“无窍得紧。”吴不终席而去。

还有更不堪的说法,说他在京城时,姬妾被满人污辱,此说也许是人们故意编出来羞辱他的,但由此可见,他当时整一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如果归来之后,能过上安心日子,清风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渊明之悠然见南山,也略可抚平心中的伤痕,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个案件中,被褫夺官职。

不知怎的,当我敲下吴梅村这些窝囊气时,脑中浮现的,是卞玉京那张凄楚的脸。不知道吴梅村的这些事,她是否听说?曾听朋友说起一件事,办公室里桌对桌的男同事,每过一阵子就会收到初恋女友的来信,同事拿我的朋友知心,也把那女子的来信给她看,满纸尽是一往情深,而他,从来也没有回过。有意思的是,这个浪漫故事的男主角,同时还是一个河东狮吼的默默承受者,我的朋友多次看到他老婆跑到办公室来对他大喊大叫,有次甚至当众给了他一耳光,他只垂了头,一言不发。朋友便想,若是那女子看见这一幕,知道她那样珍爱的男人,在这世间却是被轻贱欺侮的,是否会有幻灭之感?

一边是细致纤巧晶莹剔透的爱情,一边是粗糙的原生态的现实,人生原来这么多面,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过去,让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实上,后来卞吴也相见过,那位老人同时是郑建德和吴梅村的亲戚——那时世界是多么的小,人口是多么的少——他们谨守礼数,执方外之礼,到了这个份上,纵是我这样超级八卦的人,也失去了八一八的欲望,我的缄默,是出于对受苦的灵魂的尊重。

卞玉京死在吴梅村的前面,这样也好,给了他痛哭一场的机会。康熙七年,年届六十的吴梅村来到她的坟前,写下了《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回忆她的清洁,“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追想她的美,“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追忆她的平生并长歌当哭,“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

伤心辞句里,应有怜惜的成分吧?怜惜,是我们对于逝人本能的情感,却不知,能死得这样平静淡定,已经是一种福分。很多年后,吴梅村进入生命的尾声,仍有许多个心结无从打开,君主恩深,美人眷浓,都被他那样的辜负了,而他,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他这一生,又是被谁辜负的了?

佟振保摆脱了红玫瑰,娶了白玫瑰,发现白玫瑰不但愚蠢无趣,同样是不贞洁的,他丢掉了自己的心,仍然没落好,生活哪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呢?佟振保后来的自暴自弃,都是因为沮丧与懊恼。

吴梅村的《临终诗》,则是一种如梗在喉的抑郁: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他的自责是这样深切,稽颡泣血,死而未安,甚至要求墓碑上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看来,什么榜眼,什么学士,统统被他否定,这一生,他对自己认同的只有一点,一个诗人而已。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劫灰之后,终归寂然,他何必悔恨到这一步?歌里唱得好,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成全,人,终究是要独自承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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