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情凝望爱而不得,痴心守候低至尘埃。
他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她,倾尽文字诠释爱情和理想,却注定难逃悲情的宿命。
他追随她的人生印迹,搜寻她的章回片段,如获至宝般珍藏心底,在爱情的桥头苦等一生。
他曾经愈挫愈勇感动自己,最终一腔孤勇感动世界。
他就是与戴望舒并称“南戴北卞”的著名诗人、翻译家卞之琳。
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出生于江苏省海门汤家镇。卞家祖上经商,为避战乱从江苏溧水迁来,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他自小受到良好的国学熏陶,颇具才情。
可命运开了个小玩笑,由于英文成绩优秀,1929年卞之琳被北京大学英文系录取。
从小有诗歌梦想的他开始“跨界”接触英国浪漫派、法国象征派诗歌,并尝试诗歌创作。
在这里他得到了自己的恩师,民国新月诗派的代表——徐志摩的赏识和指点。
徐志摩
他曾把卞之琳的诗作登在《诗刊》上发表,还请沈从文为其写题记。
较之浪漫多情的徐老师,卞之琳对待爱情更加专一含蓄。
在徐老师带着无处安放的诗华在一团火光中与旷世虐恋和解后,卞才子的命运轨迹却又因另一位民国大师——“情书王子”沈从文而登上了有去无回的单恋王国的列车。
彼时的沈从文,已从被万人嘲笑的“癞蛤蟆13号”变为迎娶白月光张兆和的人生大赢家,一时间风光无限。
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
他的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的成功典范似乎在给世人某种启示:就算对方宣称“我顽固地不爱你”,只要坚持,终会得偿所愿。
他励志的爱情故事,极大鼓舞了一大批如卞之琳般纯情而内敛的浪漫文青。
1933年一个雨后的秋日,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卞之琳像往常一样前往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的亦师亦友的沈从文家中作客。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去将“一入沈家误终生”。
卞之琳
沈从文之前还帮卞之琳出版过他的第一部诗集《三叶草》,两人成为好朋友,他自然也成了沈家的常客。
未及进门,便听见院内传来一阵熟悉的谈话声,其中又夹杂着一串陌生有如银铃般的天籁之音。
瞬间巴金和沈从文等老友的笑语如同被屏蔽一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清脆又富磁性的女声。
卞之琳兀自怔在当地,周遭的一切如同秋天的童话,竟有些许不真实。
张充和
“之琳,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四妹充和。”“充和,这就是北大的诗人卞之琳。”张兆和热情的声音如同传自天际般梦幻。
一袭粉绿旗袍的张充和大方地缓缓起身,朝走进门来的卞之琳微笑着点头致意。
她娇小玲珑,素面朝天,可骨子里的美丽灵气仍喷薄欲出。
那一霎,短暂如石火光阴,又漫长如三世轮回。
卞之琳勉强挤出的憨笑让众人有点乐不可支,也让张充和有些忍俊不禁。
他努力用脸上的波澜不惊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世间竟有如此明媚的女子,这才是女神该有的样子!
张充和
卞之琳鼓起勇气想仔细打量这个梳着麻花辫的张家四小姐,但迎面却恰好碰上了张充和目光的大胆投射。
张充和之前也对三姐口中常提起的才气横溢的卞之琳颇有几分好奇。
张家本是书香门第,而自幼寄养在叔祖母家作孙女的张充和,更是蕙质兰心又不乏活泼灵动。
耀眼的女神光环一加持,晃得腼腆的卞之琳心头一慌,赶紧将灼热的目光移向别处。
张充和
多年后卞之琳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万分懊悔初见时自己目光怯懦的躲闪。
又有几人能懂,当年的他是那么想把握住和女神这次四目交织一眼万年的良机。
总是历尽千帆后才能明白:多少人,错了一次,就是错过一生。
有一种苦恋,第一秒的误解,终其一生也无法再行修正。
它的名字就叫卞之琳和张充和。
卞之琳和张充和
不想沾姐夫之名的张充和改名“张旋”,偷偷报考北大的成绩也石破天惊:数学零分,国学满分。爱才心切的校长胡适上下奔走,才将这位成绩反差巨大的奇女子破格录取。
她的爱情观也如她的成绩一样个性鲜明。
她对有意无意出现在身边的卞之琳总感觉有几分敏感内向;她觉得在一众聊得热火朝天的朋友中沉默少言的他似乎总有些遗世独立。
反倒是从小浸润国学中的张充和在现实生活中少了几份想像中的古典婉约,多了几份意料外的干练直爽。
张充和
她的内心希冀着一位帅气阳光的终身伴侣,但如影随形的卞才子却偏偏执着于唯美诗意地表达爱情。
卞之琳早期的诗作略显晦涩难懂,才气过人的张充和读过后不屑一顾。
他效仿沈从文的几百封含蓄隽永的情书也从未收到过回信。
深夜的灯光下,卞之琳的无尽相思依旧化作漫漫诗行,爬满片片纸笺。
近在咫尺的女神从不回应自己的诗情,强大的气场让他感觉更加遥不可及。
骑马的张充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然守望,寂静喜欢。
整整十五个春秋,再也没有一个女孩能安然走进卞之琳的心灵世界,甚至掠过他的视野。
他的爱情乌托邦里,只有一个头戴五色花环,身穿白色长裙,在绿茵小溪间纵情奔跑尽情欢笑的花仙子张充和。
1935年,张充和因病回苏州休养。偌大的北平在卞之琳眼中瞬间成了无爱的孤城。
他毅然追寻女神来到苏州,张充和也尽地主之谊,两人一起游历名胜古迹,他心中不禁有盛大的欢喜。
爬天台山的中途,喜欢穿旗袍的张充和仰头向前面的卞之琳说:“你拉我一把。”
卞之琳
面对女神主动伸出的纤纤玉手他敬畏得迟疑当地不敢回应。就在他颤抖着想伸手时,撅着嘴的张充和已经手脚并用爬到前边去了。
这大约是距离女神最近的一次,也是女神唯一主动的一次。
卞之琳在写给张充和的无数诗行中选取了最为满意的四句,取名《断章》,一不小心就成为令后世无限遐思的不朽名篇。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与张充和
他将《断章》整理到了《装饰集》中送给张充和,居然第一次收到了白月光的回信。他满以为是爱情峰回路转,不料得到的却是“缺乏深度”四个大字。
用心良苦,一往情深,真心冷遇,梦醒时分。
饱受情伤的他远赴法国留学,回国后在抗日战争期间先后在四川大学和西南联大任教。
1938年他曾去延安和太行山区抗日根据地访问,并创作了一些记叙了抗日根据地生活的文学作品,成为新月派中唯一有延安生活经历的诗人。
卞之琳在陈赓部队体验生活
不论身处何处,卞之琳都无法忘怀那个明眸善睐、活泼开朗的姑娘。他曾对友人感慨:“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
虽然明知佳人无意,可他还是怀抱初心在期盼,在等待。
可他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
1948年,张充和与北大西语系的德裔学者傅汉思相识并开始了一场“姐弟恋”。
汉思阳光帅气,幽默风趣,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不到一年后,两人火速步入婚姻殿堂,后一起赴美定居。
张充和与傅汉思结婚照
卞之琳的爱情乐章嘎然中断,骤成旷世绝响。
他在凄风苦雨中继续保持单身,1953年,任教于北大年届43岁的卞之琳又一次在徬徨中来到了苏州九如巷张家。
张家人怜惜他对张充和的半生苦恋,安排他住在张充和曾经的东阁闺房中。
张充和
他在抽屉里偶然瞥见一束书稿,竟是当年沈尹默为她圈改过的词稿,他如获至宝般精心收藏。
1955年,45岁的卞之琳终于迎来了他的真命公主,他和比他小13岁的编辑青林结婚。
卞之琳和青林
青林的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很有几分充和当年的影子。她之前曾有过两段不幸的婚姻,可能正因如此,她理解体恤卞之琳对张充和的念念不忘的不容易,并毫不介怀。
卞之琳也把自己十五年爱而不得的辛苦化作深沉的爱情,在后来相濡以沫的岁月中悉数给了娇妻。
他俩紧紧携手,静静走过40年的风雨人生。
卞之琳(中)和青林(右)
1995年,青林女士病逝。
1980年,卞之琳作为学者访问美国,与张充和时隔近半个世纪后重逢。
一见面,两人先是无言凝望,随后会心一笑。
白发苍苍的卞之琳颤巍巍地从公文包里掏出装订工整的一个本子:
“重逢故人,当即奉归物主。”
这是卞之琳经历动荡岁月精心保存的当年张家旧宅中偶得的充和的书稿。
一时间,百感交集的张充和与在旁的友人们纷纷泪目。谁也不敢细看卞之琳厚厚镜片下隐忍的昏浊泪花。
卞之琳
1986年,72岁的张充和回国,参加北京举行的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的演出活动。
她特地请卞之琳前来观看她和大姐张元和演出的昆曲《牡丹亭》名段《游园惊梦》。开场前张充和让卞之琳散场后不要马上走,他们再聚聚。
张充和(左)
一曲唱罢,张充和仍是宝刀未老,技惊四座。
意犹未尽的她有些急切地望向台下,搜寻那个她无比熟悉的文弱身影。但他的座位上已空空如也。
怅然若失的她不经意一抬头,却瞥见那个曾风华正茂现已白发佝偻的背影,正无比决绝却又不甘留恋地缓缓迈向剧场门口。
卞之琳
她泪眼婆娑,多么希望他还像年少青春时对她回头羞涩一笑,进行今生的诀别。
但希冀没有实现,他只留给她此生最后的一个背影,带着无比眷恋慢慢消失在时间之门……
2000年,90岁的卞之琳病逝,远在美国的张充和送来慰问。
2003年,傅汉思病逝。
2015年6月18日,101岁的张充和在美国安详病逝,如在睡梦中般离开她热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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