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系列的第二篇,在第一篇孔子篇里,我下了个结论:秦始皇帝是孔子的真正继承人。
当然对于这个结论,只有在前几篇的内容聊完后,我们才能最终导向它。所以今天让我们飞过战国几百年,先来聊秦始皇帝。
大多数人对秦始皇帝的认知或者是早期的身世之谜、或者是一统天下的过程,而对于秦朝的迅速灭亡则又或者简单归结为秦政暴戾与六国贵族的反叛。
换言之,对于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后的十一年,很多人印象中只有巡游天下、焚书坑儒等几件事,但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当时的局势,会发现这十一年才是致命的,在这十一年里,秦始皇帝在关键时刻屡次游移不定,最终得罪了所有人,尤其是自己人。
让我们从秦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说起。
《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这件事很出名,说的就是在秦始皇帝三十六年,有一块陨石落到了东郡,上面有人刻字说:秦始皇帝死了以后大家来分地。
对于这件事,第一层解释很清楚,就是有人对秦始皇不满了,在诅咒他死,然后闹事。
但我们不能局限于此,我们必须进一步思考:
究竟是谁在诅咒秦始皇帝?
是破家的六国遗民吗?是被征发的黔首吗?
似乎都不是。六国遗民的方法是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某一个时刻突然爆炸;六国黔首只能等待着被劳役,他们不具备这个能力和背景。
于是《史记》这句文本里蕴藏着大量的信息指向了一个非常惊悚的结论:
最恨秦始皇帝的人,是秦人自己人。
而这,恰恰也是秦最终迅速崩盘的最重要原因。
现在我们来仔细分析一下这句话。
从石头说起。
乍看之下,这不过是在石头上刻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我们仔细回顾一下先秦以来的刻石传统,会惊讶地发现,刻石这件事并不是当时天下共有的,而是秦文化独有的。
首先,《秦本纪》里写得很清楚,秦人的祖先蜚廉在替纣王办事的时候,得到了一座石椁,并因此族人得到昌盛。
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
而后在唐代出土了石鼓,根据对石鼓上文字的研究发现,这些文字无一例外记载的都是先秦时期秦公的事迹。
再往后就是著名的《诅楚文》了,也是秦惠文王刻在石头上的。
那么最早的石刻是什么呢?目前来说可考的应该是出土于殷墟的石牛铭文,上面刻有「司辛」二字。其次就是秦公一号大墓里的石罄刻石。
此外,无论是《华阳国志》还是《后汉书》的记载,先秦的石刻文物几乎都和秦有关。由此我们不妨做出一个推论:石刻就是秦人独有的文化象征。
在了解了这一点后,我们再来看《秦始皇本纪》,就有意思多了。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东巡,开始了全国性的刻石活动: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
二十八年,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
二十八年,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二十八年,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登之罘,刻石。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
三十七年,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
现在我们来把玩一下时间线。
《史记》里特地记了秦人领导的几次石刻。
一、蜚廉发现石棺,上面有秦人昌盛的预言。这件事也许是假的,但这意味着石文化在秦人中占有很大地位。
二、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后四处巡游,刻石七次。
三、在秦始皇三十六年时,突然天降陨石,上面预言了秦始皇死后天下分赃。
这分别对应的是秦的起、兴和落。
思考到这里,我们自然会觉得能搞出这块石头的,绝对是极其熟悉秦文化的人,那么这是哪一类人呢?
我们再来看地点。
它没有发生在咸阳,而是在东郡。
东郡是哪里?
《卫康叔世家》记载:(卫)元君十四年,秦拔魏东地,秦初置东郡,更徙卫野王县,而并濮阳为东郡。
好了,濮阳。那么濮阳又在哪?
《五帝本纪》的注解记载:(帝颛顼高阳者,)都帝丘,今东郡濮阳是也。
噢,濮阳是世系里颛顼的都城。
虽然五帝的存在众说纷纭,版本也有很多,但很显然,五帝之所以会在先秦时期兴盛,是因为当时大家已经开始了五帝祭祀。
那么秦人记载中的祖先是谁?
《秦本纪》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
破案了。这块陨石没有落在其它地方,恰恰落在了秦人祖先颛顼的都城。
好了,现在我们还原一下。
在秦人祭祀上的祖先所在地,有一个或一群秦国黔首,用秦人独有的方式表达了对秦始皇帝的巨大不满,并且直白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要分地。
第一个疑点似乎解开了,但第二个疑点又出现了。
为什么秦人对秦始皇帝有巨大的不满?
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分两步走。
第一步,从卫鞅变法开始,秦国公族就彻底被放弃了,虽然本来秦国公族的力量也不算极强,但伴随着卫鞅变法,秦国公族更加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和土地。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宗室贵戚多怨望者。
当然,这还只是针对没有军功而言,像樗里疾这类秦公子,靠着军功一步步继续获得封君也未尝不可,虽然需要依靠自己,但不致命。
尽管如此,秦国的公族也一步步被掏空。我们看《秦本纪》,卫鞅来之前秦国的很多重要岗位是由公族担任的,但是从那以后,秦国的客卿力量就迅速崛起,这才爆发了秦国的客卿和本土力量的矛盾,这才有了《谏逐客书》。
致命的是第二步,秦始皇要搞的那一套郡县制。
事实上在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最反对郡县制的人不是六国贵族,而是秦国内部的军功集团和贵族集团。
在要灭楚的时候,王翦就曾经对当时还是秦王政的秦始皇帝抱怨过: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这话很突兀,因为就在《秦始皇本纪》后面,有直接记载秦始皇帝带着一群人去了琅琊山: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议於海上。
这不前后矛盾了吗?
实际上没有,因为这些侯都不再拥有封地食邑,只是名义上拥有了侯的爵位。
而在此之前,秦国有史可稽的最后一个有食邑的侯是谁?是吕不韦,文信侯,食邑在洛阳。
结合这些材料,我们有理由推断,秦王政在吕不韦事件后,一定曾经公开发文,表示再不封侯,相当于把卫鞅以来的封侯规则打破了。
在统一天下后,秦国朝堂上发生了一次著名的争论。
丞相王绾上奏: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这话很直白,就是表示天下打完了,虽然你不想封王,但你的儿子们你得给他们封王吧?
秦始皇表示了否定。
于是很明显,我们看到了朝堂上迅速分化出了几个不同的集团。
一、以冯去疾、李斯、冯劫为首的官僚体系。他们的权力来源不是封地,而是朝堂系统以及整个秦帝国自上而下的官僚网络。
以冯劫为例,冯劫是当时的御史,而在《萧相国世家》里记了这样一件事: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常辨之。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徵何,何固请,得毋行。
这件事的意思是萧何在泗水郡当沛主吏时,工作做得很好,地方上的御史想推荐萧何去咸阳工作,萧何拒绝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秦朝时期,一个贯穿地方和中央的官僚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虽然我们从后来萧何的抉择中能看出来他的利益倾向并不是秦王朝,但考虑到过去的遍地封君制度,事实上这个时候在秦王朝内部,官僚体系已经搭建完整。
再考虑一下冯去疾和冯劫的姓,想想当初献上党的那个人叫什么,想想后世汉代的冯唐,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后世高度依托于官僚系统而非封君系统的世家已经有了雏形。
二、以博士为首的掌握意识形态构建的齐鲁儒生。
在很多人的视野中,对于后来被坑杀的儒生,或者认为他们是积极反抗暴秦的勇士,或者认为他们是迂腐不堪的酸臭文人,但实际上都不是。
这是一群在努力构建新的帝国秩序的齐鲁儒生。他们从来和秦王朝的关系都是合作,他们的诉求是构建一个崭新的帝国意识形态。
当然,李斯的老师荀子也在做这件事。所以秦始皇帝、李斯、博士,他们在帝国刚刚建立时,利益诉求是一致的。
比如在给秦始皇帝上尊号时就有:臣等谨与博士议曰。
又比如秦始皇帝在刻石时也有: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
立场与立场永远是不断转化的,从来都不存在死抱着同一个立场不放的刻舟求剑办法,当我们在后世以儒法斗争作为主线时,自然会忽略掉很多写在明面上的内容。
意识形态是利益路线在话语表达上的杠杆,但核心是人的行为与动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物质决定意识。
另一个例子是《李斯列传》里赵高对胡亥说的原话:「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看,如果你严格按照后世说的儒法水火不容,那赵高这话岂不是大逆不道?
三、以王翦、蒙恬为首的军功集团。
这一类人群不需要说,他们打下的天下,那么对于分封土地,自然是存在最直接的渴求的。
四、以扶苏为首的秦国公族。
后世往往把扶苏看作是楚系代表、或者儒生代表。但实际上仔细想想,在那样一个时代,诸侯国家利益重要吗?重要的话张仪为什么会跑秦国,而战国四公子究竟代表哪个国家的利益?同样的,上面我们也说了,赵高和胡亥都会说孔子,扶苏如果是儒生代表,那胡亥岂不也是?
所以扶苏的最重要立场其实是秦国公族,是秦人的基本力量。
我们必须做好这个准备工作,把秦国朝堂上的势力分为四份,然后才能一步步看当时的局势。
王绾提出的分封诸王,有利于谁?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有利于秦国公族,其次有利于军功集团。
那么不利于谁?显然首先不利于皇帝本人,其次不利于官僚体系。
这一组矛盾是贯穿整个分封制被废始终的,到了汉初还有萧何和郦商这两个隐藏的BOSS和全天下的诸侯王之间的激烈矛盾,这个以后再说。
而在秦朝的这场争论中,秦始皇赢了,所以李斯赢了。
是不是忘了一个力量?博士们呢?
答案是博士们不在乎。
我们仔细看看后来博士淳于越是怎么说的:臣闻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是,看起来博士淳于越这话说的是秦始皇帝不给子弟们封土地,到时国家出事了怎么办,但核心落点是什么?
不是分封,而是在告诉秦始皇帝,你这样搞下去就要丢失基本盘了。
他们的诉求是帝国要想获得统一,哪一部分的人获利不重要,但关键是得有互相制衡,天平不能一边倒,否则必然崩盘。
李斯迅速给了回击。
李斯回击他们两年后,秦始皇把几个方士给坑杀了。而这件事给了扶苏由头。
扶苏在话语表达里,直接把方士转化成了诸生: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很明显了,扶苏不是后世说的儒生集团的代表,而是借着方士、套着儒生的头衔,来完成自己的诉求表达。
而这个表达以后,扶苏被始皇帝发配去了蒙恬旁边。
局面迅速分化。
怎么看出来分化的?
因为《秦始皇本纪》是这么记的: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於上郡。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没错,这两件事发生在一前一后!
逻辑闭环了。
秦始皇帝事实上打破了卫鞅留下的遗产,不给任何人封侯封地,一意孤行推动郡县制,引起了朝堂上除了李斯等官僚体系外所有力量的不满,最终他们在三十六年年初就给了秦始皇下马威。
现在让我们再来思考一下这句话,我们已经解释了东郡和刻石,我们还有一个没有解释,那就是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意味着什么?
答案还是在《秦始皇本纪》里: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秦以六为尊。
此外还有: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以及我们上面提到的刻石,铭文都是36句或36句的整倍数。
那么这件事突然爆发在第三十六年,实际上就是在给秦始皇递话:你再不改弦易辙,我们就彻底反了。
而秦始皇的反应是什么?
他扭扭捏捏地非常被动地怂了。
这件事是最要命的。
我们先来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大概意思就是他问了一圈石头是怎么回事,但居然查不出来。而我们从《奏谳书》能看出来,秦律是能问询到具体黔首和县令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查不出来,那只能说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所以始皇不乐。
他显然是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紧接着还有人在华阴平舒道把始皇帝二十八年渡江时丢掉的玉璧拿了回来,并且表示今年他要死了。
这事可太惊悚了。
这可不是东郡这种有象征意义但是是关东之地了,这可是华阴,是大本营。
在大本营都能出现这种事,始皇帝非常清楚身边的秦人是什么态度了。
所以始皇默然良久。
我们再琢磨一下这个文本,关键在这句话: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二十八年渡了什么江?湘江。
在这个地方,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於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现在我们来用上面分析石刻的办法分析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说得很清楚,秦始皇其实不是因为无法渡江而要毁掉这座祠,恰恰就是盯准了舜才这么干的。
为什么是舜?
回到《秦本纪》: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
舜原来是秦人的老领导,是嬴氏的来源。
而我们再看看秦人的祭祀。
《秦本纪》:(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緌驹、黄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
注意,这时刚刚当诸侯的秦襄公是立西畤,祠白帝。畤就是祭祀的场所。
而后根据文献探究和考古挖掘,基本确定秦人在雍四畤:鄜畤,祠白帝,秦文公立;密畤,祠青帝,秦宣公立;吴阳上畤,祠黄帝,秦灵公立;吴阳下畤,祠炎帝,秦灵公立。
而秦始皇呢?
我们从《秦始皇本纪》里看不到他祭祀的记录,但我们能窥探出一些有趣的痕迹: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虽然秦始皇没有把黑帝祭祀提上日程,但很明显,他的这一系列举动,实际上已经触犯了留在雍城(卫鞅变法时期,秦国公族大量留雍城)的秦人的核心利益。
而他搞的这一套,实际上是用齐人邹衍的五德说,换言之,秦始皇不仅仅是从疆土上天下一统,在法理上他也要天下一统,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秦人的支持。
更有甚者,我们在二世时期的记录中,还能看到,秦始皇在统一天下后,甚至毁掉了雍城老公族们的核心场所,秦襄公的宗庙: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自襄公已下轶毁。所置凡七庙。
所以我们看到,毁掉湘君祠这件事后不久,就发生了博浪沙遇刺和兰池遇刺,而这些都意味着身边人开始不听话了。秦人对于秦始皇不尊崇秦人祭祀极度不满,这一点往往是被人所忽略的。
秦始皇以为老秦人可以服从自己,并且跟着自己走向秦帝国的康庄大道,但他没想到,无论是利益分配、还是合法构建,大家都离心离德了。
所以秦始皇怂了,但他还没完全怂,他扭扭捏捏地怂了。
在他看到沉璧以后,他干什么了呢?
他开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出游。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於九疑山。
上面说了,秦朝从十月开始是每年第一个月,换言之隔年开始,秦始皇就立马出游了,他这次非常有目的性,一个月时间去了云梦,然后祭祀了虞舜。
从二十八年毁湘君祠,到三十七年遥祭虞舜,他选择了低头。
但是他没有全怂。
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这是最要命的。
一方面觉得要改弦更张了,另一方面口头上不承认,于是大家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带来的结果就是他想讨好的那一部分力量不敢轻易接纳,而他原本的利益同盟也开始狐疑。
此举最终带来了沙丘之变。
现在我们来想想,为什么大家反而狐疑不定了?
因为秦始皇带了胡亥出行。
在过去几次出游中,秦始皇从没带过皇子,但这次他特地带着少子出行,还是在遥祭虞舜这么重要的妥协中,这不啻为一种对全天下的亮相。
很多人以为这是因为胡亥这个人很讨秦始皇喜欢,但我们看看《李斯列传》里公子高是怎么说他和秦始皇的关系的: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那么,为什么是胡亥?
答案可能就在明面上。
《秦始皇本纪》: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
现在我们计算一下,胡亥是哪一年出生的?
答案是秦王政十七年。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
《秦始皇本纪》: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地动。华阳太后卒。民大饥。
原来,胡亥出生于秦王政发动灭六国的那一年,韩国被灭了,华阳太后死了。
而他的名字呢?
我们上面说了,秦以十月为一年开始。
《秦始皇本纪》注解:秦以建亥之月为正,故其年始用十月而朝贺。
从这一系列细节,我们可以基本上确定:从胡亥出身,秦王政就打算以他作为自己路线的继承者,从小培养,所以在最后一次出行中,秦始皇虽然一边表示恢复虞舜祭祀,另一边他还是带着胡亥登场了。
在刘向《新序》里记了胡亥这么一个故事:秦二世胡亥之为公子也,昆弟数人,诏置酒飨群臣,召诸子,诸子赐食先罢,胡亥下阶,视群臣陈履状善者,因行践败而去。诸子闻见之者,莫不太息。
当我们看到历史文本时,一定要思考,看起来它在道德表述的,实际上是在说什么?
答案是在说,胡亥从小就和公子、群臣之间没有利益共同体或利益同盟。
这一点显然是秦始皇有意为之,但秦始皇其实没想过一件事:
当他统一六国的时候,就是秦国内部各方面力量分化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他推出的胡亥再聪明,也不具备自己的独立力量。
而这件事最终博士们提出了,被秦始皇忽略了;而这件事最终出现了,印证在秦始皇死后。
为了完整地讲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的这十一年的格局,我们必须现在把目光放在沙丘之变后。
《史记》说胡亥是篡位,《赵正书》说胡亥是正常继位,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上面我们说了,胡亥是秦始皇属意的继承人。但是从《李斯列传》里,我们能看到,秦始皇到最后也没立太子,秦始皇只是让扶苏回来奔丧。
关于密谋的细节我们就不展开了,大家应该都清楚,我们聊一点不一样的。
《李斯列传》里还有一句隐藏的细节: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
这话的意思是,李斯的女婿都是秦始皇的儿子,李斯的儿媳都是秦始皇的女儿。
那么再考虑到秦二世后来屠戮诸公子,很明显二世针对的其实是李斯。
这不由得我们再次思考一番秦始皇死了以后的局面。
一、以冯去疾、李斯、冯劫为首的官僚体系依旧牢牢盘亘在朝堂。《史记》里只有李斯跟着出游,《赵正书》是冯去疾和李斯一起出游,但无论是哪个版本,他们此时依旧掌握着大量的资源。
二、以博士为首的掌握意识形态构建的齐鲁儒生,这部分群体已经被秦王朝赶出去了,尽管秦始皇这次出行时还有带博士,但大量博士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
三、以王翦、蒙恬为首的军功集团和以扶苏为首的秦国公族在扶苏上书后就合流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赵高和胡亥的诉求我们很清楚,但他们的劣势也很明白,就像我上文说的,他们长期不具备自己的任何基本力量,所以他们要拉拢李斯。
可是真实情况真的像《史记》说的那样,是赵高在恐吓李斯吗?
显然不见得。
真实情况更多是李斯率先决定分赃。他要在秦始皇没了以后在局面下继续维持自己的利益,就必须主动出击。
所以他要先稳住胡亥和赵高,干掉蒙恬和扶苏。
其次他回到咸阳后,才是真正布局的开始。
注意,《赵正书》里说的是:
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
说的是代后,意思是这只是一个过渡。而秦始皇为什么同意?秦始皇为什么没有立太子?因为他自己游移不定,他在最终时刻意识到了胡亥并没有自己的力量,但他来不及了。
从这个版本看,《史记》和《赵正书》其实并不矛盾,而且可以融二为一。
那接下来的故事就很明白了。
扶苏和蒙恬死了,李斯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可以放手一搏。他以为自己可以从秦始皇的臣子转化为公族的代言人,但他没想到公族其实并不需要他,他们之间早已有了血海深仇,李斯最后悲哀地发现他的核心力量只有官僚体系。
而官僚体系并不能帮助他在咸阳城取得胜利。
于是冯去疾、李斯、冯劫第二个退场。
然后是二世和赵高。
在其他人都被干掉以后,二世和赵高以为对方是自己的敌人,但他们还是错了。
公族推举出来的人真正登场了,子婴。
看看子婴第一次是什么时候登场的。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是的,子婴登场就是帮蒙恬蒙毅说话的时候,这个之前完全没有露面的人,突然站了出来,宣示了自己的站队。
而历史还有一个隐藏细节。
《秦始皇本纪》:二世梦白虎齧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於望夷宫,欲祠泾,沈四白马。
《拾遗录》:秦王子婴寝於望夷宫,夜梦有人长丈,须、鬓绝青,纳王舄而乘丹车,告云:「天下当乱。」王乃煞赵高。所梦则始皇之灵,所着则安期所遗者。
二世是在望夷宫被杀的,而子婴恰恰好就住在这里。
历史露出了微笑。
子婴露出了微笑。
但故事还没有结束,子婴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可是他同样面临着与胡亥一样的困境:
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了。
奋六世之余烈,终于掏空了大秦。
而始皇帝一直在把所有人当工具人用,所以当他怂了以后,工具人开始蠢蠢欲动,而当他死了以后,工具人们一个个失去了底线。失去底线的工具人是没有团结可言的,因为他们自己分赃起来是没有限制的。
所以当故事聊到最后,我们要聊一聊陈胜和吴广了。
《陈涉世家》: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適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
闾左是什么?根据研究,这就是里佐,是最基层的吏。换言之,当时已经征发到了大秦的基层官吏,所以他们才立刻反了。
另一个佐证是,陈胜吴广在起兵后,并不像农民流寇那样乱窜,而是第一时间建立了自己的队伍,陈胜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值得注意的是,都尉是秦制,不是楚制。换言之,陈胜并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是楚国力量长期埋下的种子,他身上同样有一个秦国基层官吏转化为楚国反秦力量的过程。
是不是很熟悉?想想沛县主吏掾萧何,想想泗水亭长刘邦。
所以李斯看起来很早就退场了,但实际上又没有,只是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掌握的这部分资源,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他是看不到的,秦始皇其实也没看到。秦始皇统一了六国,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一直在针对六国余孽,一直在对外扩张。他知道一直都有人在反对帝国,但他完全想不明白是谁在反对、为什么反对。
在这种抓瞎的时候,他只能怂,因为他只能以为反对自己的人还是过去的老敌人们,他以为力量都已经上餐桌了,所以他又怂又想强硬,最后把秦朝堂所有人卷了进去。
是的,他看不见。不止是他。秦朝堂上很多人也看不见,赵高说陈胜这些人是盗贼也许不是在欺骗胡亥,他是真的这么认为;而六国贵族们也看不见,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办法反秦。
这是最可怕也最可悲的,你一直都在寻找你的敌人,可是到最后,你都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下一篇,我们将会顺着这条线索,聊一聊天下最终是怎么被分赃的,而汉帝国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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