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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步青:数学教育五十年(上)

编按:1981年是苏步青教授从事数学教育五十周年,彼时的他已近八旬,这篇回顾其数学教育五十年生涯的文章,如今读来对我们年青一代的数学工作者仍有启示和鞭策意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1931年春天,我从日本留学回国,从事数学教育以来,转眼已五十个春秋了。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不过是一瞬间,但它却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在这期间,我有过悲伤与痛苦,也有过欢乐与幸福。近来,国内外的许多学生,在我从事数学教育整整五十年之际,纷纷来电来信表示祝贺,使我感到荣幸和惭愧。其实,我只不过教了几十年书,培养了一批数学人才,党和人民就给了我很高的荣誉,可以说,这就是最好的祝贺。乘此机会,我想回顾一下五十年来从事数学教育的经验和教训,以此献给祖国,党和一切关心我的人们。

01


1931年3月,我怀着满腔爱国热情,毅然从国外归来。那时,我也深知祖国灾难深重,民不聊生,但是,祖国毕竟是生我育我之父母,游子思乡心切,我不能不回来。另一方面,我和先辈学友,也是我的老师陈建功教授有约在先,日本留学学成后,一起回故乡培养人才。此时,陈建功教授聘我到浙江大学数学系任教,就这样,我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回来一看,国家确实困难啊!我收到的聘书上写明:“月奉大洋三百元”,可是校方一连欠薪四个月,除了每月十四元钱的饭费由学校会计室统一结算外,零花钱一点也没有。第二年春节,代理校长勉强给了二十六元钱,一家人总算过了年关。此后几年间,不断传来汉口大水泛滥,河南旱灾严重的消息,国民党政府却乘机搜刮,连我的几百元公债,也被一笔勾销掉了。
条件虽然极差,但书还是要教的。数学系连我只有三位副教授和两个助教,学生共有十四名,我担负四门课程的教学任务,每星期要上十四节课,有时还得自己改学生的作业本子。记得那时的数学系,只有几百本书,期刊、资料更是少得可怜。1934年,为了研究和教学的需要,我利用暑期远涉重洋,到日本去查阅资料,并且不分日夜地翻译,抄回了四十六篇论文,约二十几万字。后来学校西迁,就靠这些资料作为教材。在解放前的旧社会,学生上大学的本来就少,能毕业的就更少了。教育,在那时不过是一种装饰品,根本就没有它的地位。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浙江大学的爱国师生员工,紧密团结,以坚韧不拔的大无畏精神,开始了西迁。我和数学系师生于10月从杭州出发,历经浙江建德,江西吉安、泰和,广西宜山,长途跋涉五千里,于1940年2月抵达贵州遵义,先后在遵义、湄潭建校,直到1946年才迁回杭州。
在西迁途中,我们每到一地,草草定居,立刻上课。到了遵义后,先是集中在遵义办学,后来文学院和工学院留在遵义,理学院和农学院迁到七十五公里外的湄潭县。在理学院任教期间,我一个学期仍担任三门课的教学任务,再加上为家里张罗柴米油盐,已忙得不亦乐乎。1942年,工学院要我去开《微分方程》课,考虑到他们没人教,我想既然是教学需要,就去吧。平时无法安排,只能利用暑假,每天一个上午,足足教了一个月。尽管学生是在暑期里上课,我还是和平常一样严格要求他们。
我教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严格,你作业做不出来,或者想偷懒,我都不原谅。在西迁之前,我就是这样做的。那时数学系有个江西来的学生,名叫熊全治,功课在班里算不上太好。有一天夜里,他突然跑到我家里来,我一见面就问,“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明天的讨论班由我报告,我怕过不了关,想来请教先生……”话还没说完,我就板起面孔说:“怎么不早来啊!临时抱佛脚,还能有个好?”熊全治一听,满脸涨得通红,二话没说,立即向我告辞。返回宿舍,他足足准备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他总算过了关。如今,熊全治已是美国里海大学数学系的教授。去年,他从美国回来,特地来看望我,谈起这些,他记忆犹新。在欢送他去美国的茶话会上,他说:“幸亏四十年前苏先生痛骂了我一顿,把我给骂醒了,否则也许不会有今天的成就。”话可能说得过头一点,但看得出来,学生对此是永世难忘的。
我对工学院听课的学生也是不客气的,演算不出来,照样“挂”黑板。去年,从美国回来一位搞电子学的专家,他要求见我一面。原来他叫徐立成,就是那年暑期听过我《微分方程》课的一名学生,近四十年前的事,我都遗忘了,可是,我严格要求学生,学生还没忘记。
在西迁的艰苦岁月里,值得一提的,就是由我和陈建功教授倡导的数学讨论班,并没有因为条件困难而中断。1931年,我们俩开始主持微分几何和函数论两个讨论班,这种讨论班是由科学研究项目相同的教师和高年级学生组成,人数不定,每星期举行一次。内容多种多样,有介绍国内外的文献、资料和科研动态,有阅读专著和重要文章并谈体会,有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学生要在讨论班上报告,要经受多方面的提问并提出答辩。这种形式很能锻炼学生做学问的能力,反映学生的实际水平。到了宜山、遵义,虽然环境艰苦,但是讨论班活动仍旧坚持进行。没地方去,我就把学生找到山洞里,他们搬来两条木板凳,围着一张石桌,就讨论起来了。这山洞里因阳光折射,还挺明亮、幽静。我就做了决定:“此后,这儿就是我们的数学研究室,山洞虽小,但数学的天地是广阔的。大家要按照确定的研究方向读书,定期来这里报告,讨论……”当时在山洞里参加讨论班的四位学生,如今都已成材。张素诚,是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员;白正国,现为杭州大学数学系系主任;吴祖基,是郑州大学数学系教授;还有一个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熊全治教授。
从1931年到 1946年,我教微分几何已经十五年了。当我第一次讲这门课时,虽然准备了好长时间,可是学生却不容易听懂,后来,我每教一次,就作一次修改,删掉次要的部分,增添新的内容,有人说我,你教了那么多年了,还要备什么课?可是,我备课的功夫从没少花过。每教一年,就把自己写论文的心得和成果放进去,我几乎是上一节课,就要抽一小时备课,根据历届学生的反映,我的教材越修改越好懂。历经修改的教材,终于在1947年出版了,书名就是《微分几何学》。
1946年,学校从贵州迁回杭州,抗日战争虽然胜利了,但人民还是过着苦难的日子,我仍然精心地培育着青年。然而许多优秀的学生在政治上觉醒了,在大学里掀起了反饥饿、反内战和反迫害的进步学生运动,我对这些运动有时同情,有时并不理解。但我坚决反对国民党当局迫害学生。在可能的条件下,我还保护了他们,1949年春节,地下党以“中共杭州市工委”的名义给我邮寄了贺年片,表示了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02


1949年5月,杭州解放了,我随着蜂拥的人群,去迎接解放军,回家之后,我却陷人沉思,共产党来了,教育又会怎样呢?一天,一位身穿军装的陌生人来探望我,原来是浙江省军管会主任谭震林同志派来的。这位代表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北京即将召开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会议筹备会,准备请我去参加。我顿时激动不已。
1950年到1952年,我已经是浙江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教务长了,但是,我仍从事数学教学工作,科学研究的重点仍然放在一般空间微分几何上。浙江大学在治学上一向提倡“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重视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实事求是、刻苦钻研的传统,在解放后又有了新的发展。
提起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我想起了在日本留学时的一件事。那是我1928年进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研究院当研究生时,有一次我在研究几何的一个问题上,碰到了一些从前没学过的解析几何知识,便去请教我的老师。他叫我去查沙尔门、菲德拉的解析几何。这部书共有三厚本,又是用德文写的,我只好去啃,但遇到啃不下去时,心里便生气了,埋怨老师怎么不来指导我。但是,埋怨归埋怨,书照样硬着头皮读下去。没多久,当我读完这三大册之后,不但解决了我的研究问题,同时得到一生都有用的基本知识,对以后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后来,我在教学上,也象我的老师一样,经常引导学生独立思考问题,希望他们碰到不懂或难懂的地方,自己先做做看,到了实在做不出的地步,再请教老师。看来一时吃苦头,但日子一久,效果就显著了。所以要让学生懂得,“依靠自己是最可靠的力量。”
1952年,全国进行了院系调整,我和几位浙江大学的教师,来到上海复旦大学。从这以后,我在培养人才方面,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突出的一点,就是培养人才要注意拔尖人才的培养,拔一个,带一批。而要做到这一点,关键还在于要对学生实行因材施教。在这一点上,我是有过教训的。
院系调整前,我为浙大的一批教师和研究生开《黎曼几何》课,用的是法国著名数学家嘉当的著作。我曾经把这本书完全译出,写成教材,但效果却不理想,只有二、三个人能够跟得上去。是听讲者无才吗?无恒心吗?都不是。我分析了原因,主要还在于自己对他们的情况知之不详,对这本书的难度估计不足,因而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从那以后,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就争取和学生多接触,从各方面多了解学生的实际,并选择适合他们需要的材料进行教学。在五十年代中,我开过《仿射联络空间》、《外微分形式论》、《几何学基础》等课程,学生反映都说收益很大。现在数学所的女教授胡和生,是我解放后第一个培养的研究生,当时她读了这些课程就能运用,连续地写出了不少有水平的论文。后来她对嘉当的黎曼几何有很好的理解,做出了深入的研究成果,从这一反一正的教训中,可以看到因材施教的效力。
从1956年到1966年,我在从事教学的同时,科研工作也有了新的进展,这种进展,主要是党对科学的重视,人民政府对科学家关怀的结果。早在1942年,我在西迁遵义的极其困难的环境中,就写出了在几何学上有所创见的专著——《射影曲线概论》。但是在国民党统治下,著作却不能问世,一直到1954年才得以出版。到了1958年,这部专著又被译为英文发表。1958年,我出版了《一般空间的微分几何学》,1961年出版了《现代微分几何学概论》,1964年出版了《射影曲面概论》。
在这期间,为了寻找培养人才的有效途径,我做了一些尝试。如招收研究生,举办数学竞赛,和选拔一些拔尖学生进行特殊培养。1960年,我从应届高中生中挑选了一批人,直接进入大学,编为数训班。我们对这个班配备了较强的教师,为他们单独开课,根据他们的特点,制订教学要求,经过四年半的培养,结业时已达到研究生一年级的水平。我们从中抽调一部分人充实数学研究所,其他学生现在大都也已成为各个单位的教学和科研骨干。
自1960年至1966年,我还参加了上海市的中学数学教材编审工作,想从改革中学教育来促进人才的培养。

03


1966年初,一场风暴席卷中国大地,我也因“学术权威”以及其他莫须有的罪名靠了边,受到了残酷的批斗,被剥夺了教学的权利,这是我一生中遭到的最大痛苦之一,打击是严重的。
1973年2月,我被赶到上海工具厂去劳动。厂里的技术员听说我是数学家,想跟我学微分几何,我答应了。以前我曾写过文章,讲到数学在生产中的应用
的问题。如今我已到生产第一线,何不亲自应用一下呢?在一间设备简陋的房间里,我开始给技术员和工人们讲微分几何,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不知上面哪个“头头”,听说我在劳动改造期间,居然当起老师,教起课来了,便飞来一道“指示”,“不许苏步青继续放毒”,“要批判他一下”。技术员却抵制这种“指示”,他们说:“数学没什么毒,不用批判。”就这样,讲课持续了五个月之久。
在工具厂劳动一段时间后,我又被赶到江南造船厂去“改造”。在江南厂里,我听说技术员、工人正在搞技术革新,希望把船体自动放样和自动切割搞上去。这时,我又动起脑筋来了,我在实践中,把工人、技术员提出的问题,变为数学问题,然后再运用计算几何的原理加以解决。数学系两位青年教师和我一起搞,直到1975年初,技术革新基本上获得成功。现在,人们只要把船体设计数据送入计算机,绘图机就会伸出灵巧的手,自动绘图放大,切割机就会喷出绚丽的火花自动切割。数学在生产实践中真正地发挥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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