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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红楼梦》中，凤姐的名声并不好。荣府仆人、贾琏的小厮兴儿说她：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第六十五回
脂砚斋对她恨之入骨，将其比为郑庄公及曹操、王莽一类的奸诈之徒，一付苦大仇深的样子，宣称：
“安得借鸳鸯剑，手刃其首，以寒千古奸妇之胆。” 戚序本第六十九回后批语
其实，我们不妨站在凤姐的立场上想一想，她并不是一味儿的恶，真正具有反抗男权意识并付诸行动的，正是凤姐。
秦可卿去世，凤姐被贾珍借去料理丧事，荣府的担子也没有撂下。这固然有凤姐争胜逞强的因素，但主动担当，尽心家事，还是要积极看待。“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有一个凤姐，宁荣两府跟着沾光。即便如此忙碌，凤姐还是一心向着贾琏。书中第十三回写道：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第十四回，凤姐被荣宁两府回事之人追来追去，午饭时又有宝玉秦钟纠缠，正闹着，随贾琏去苏州去的人昭儿回来，凤姐急命唤进来，略问一二，只能在晚上再次将昭儿唤来细问：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皮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皮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纵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凤姐为荣宁两府忙得不可开交，又始终惦记着远在苏州的丈夫，还没忘照顾宝玉的情绪，几乎一夜未眠，可谓鞠躬尽瘁。
即使风月之事，凤姐也没有亏欠贾琏。第七回暗写二人午间行事，有版本直接列入回目：“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再有，第二十二回，贾琏和凤姐正在用饭，贾政派人传唤贾琏，贾琏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可见二人并不缺乏床笫之乐，贾琏的要求，凤姐还是迎逢配合的。即便如此，凤姐也还是拴不住贾琏的心。贾琏在俘获女人方面的不堪，非他人可比。通篇《红楼梦》，作者把最露骨、最不堪的一段文字，赏给了贾琏。这就是第二十一回，贾琏与多姑娘偷情一段：
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婬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对于这一段，脂砚斋等批书人炮火全开，几乎是一句一批，其中有庚辰眉批：
“一部书中，只有此一段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己卯冬夜。”
提醒一下，是作为主子的贾琏，溜到下人家多姑娘房中，多浑虫还在炕上躺着呢！怪不得连贾母都弄不懂贾琏，怎么会有这样脏的滥的都要：
“可不？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
第六十七回，凤姐得知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之后，对着平儿，发了一通怨恨之词：
“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只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他别想着俗语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话，他要信了这个话，可就大错了。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
凤姐并不止步于此，又把矛头指向贾珍：
“这是什么'叫兄弟喜欢’，这是给他毒药吃呢！若论亲叔伯兄弟中，他年纪又最大，又居长，不知教导学好，反引诱兄弟学不长进，担罪名儿，日后闹出事来，他在一边缸沿儿上站着看热闹，真真我要骂也骂不出口来。再者，他那边府里的丑事坏名儿，已经叫人听不上了，必定也叫兄弟学他一样，才好显不出他的丑来。这是什么做哥哥的道理？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
凤姐的真心与付出，不仅没有得到充分肯定，也没有得到邢王二夫人、甚至贾母的真心呵护。凤姐生日，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欢，被凤姐抓个正着，贾琏握剑追杀，贾母也还是装糊涂、和稀泥：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尤二姐被领进荣国府，贾母看了手，又特意看了脚，赞其俊俏，竟是默认了。
第二十一回收尾诗云：“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这凤姐的名声，就是醋坛子、醋瓮，可有谁顾忌到凤姐的感受？凤姐当然是封建制度、男权社会的受害者，爱情自古排他，即使遵守古制，一妻多妾，贪上贾琏这种个主儿，内有娈童，外边乱来，脏的滥的全要，让凤姐如何不失望乃至绝望？
于是，就有了第六十九回，凤姐将尤二姐接入大观园，闹过宁国府，引二姐与贾母、邢王二夫人见面，二姐从此可见天日。这当然是表面文章，实则凤姐要出这口恶气，大起杀心，与贾琏渐行渐远。凤姐要杀二姐、要杀秋桐，还要追杀张华——当然，凤姐反抗男权，既无思想引导，又无组织领导，花拳绣腿，甚至是一通王八拳，并未击中要害。
贾琏偷娶尤二姐，是珍琏兄弟俩联手，通过子侄贾蓉做成的一件大事，三人各有盘算，十分龌龊。贾珍与二姐本有一手，如今割爱给了琏兄弟，本想再勾搭三姐，谁想三姐决绝，如今已撒手人寰；贾琏幸得二姐，虽是二手，却是绝色，且又温柔和顺，男人自尊从此找回，故在贾琏，虽是偷娶，却称二奶奶，已有取代凤姐之意。可被凤姐接入荣府控制，且一年之内不能圆房，远水怎解得近渴；贾蓉意在混水摸鱼，可二姨、三姨，两个尤物，一无所获，如今只能断了念想。
回想当初，贾琏与凤姐尚称恩爱，午后“加班”，夜间变换体位，少年夫妻，鱼水之情尚在。凤姐协理宁国府，杀伐决断，称贾珍之心，合贾蓉之意。如今，已是过眼烟云，凤姐反抗，付诸行动，导致与贾琏决裂，与贾珍贾蓉分道扬镳。要知道，凤姐反抗的，竟是贾氏一门两府的当家男人，依靠的却是已经步入暮年的老太太。胜负已经决定，“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谶语即将兑现，凤姐的人生悲剧也是无可遁逃了，注定要入薄命司的。
近来，看了两个电视剧，《三十而已》和《流金岁月》，都是写的当代之事，女人倒是个顶个的优秀，男人却一个比一个不堪，除了无能，就是劈腿，甚至无能兼劈腿。于是想到，封建余毒也不是那么容易肃清的。再回梦中，曹雪芹能如实写出凤姐的真心付出、无奈反抗和悲剧命运，谁能说他没有创造新的价值观呢？
“女儿是水做的骨头，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还真不是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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