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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一本美好的书

我却未曾细读

奶奶离开这尘世，已20余年。晚辈们聚在一起聊天，说到奶奶，我那感性的二姐，常常会忍不住冒出泪花，为时光无情、奶奶远去而伤感。

仔细想想，在我们心里，奶奶留下的，全是光明与温暖，没有一丝阴翳。她真是一本值得我临摹细读的书，可惜当我懂得读她时，她已去了时光深处，再也寻她不着。

我想，对于奶奶，很多人都有我这样的情愫吧。读书节又来了，荐书的，朗读的，活动在集聚。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奶奶，记忆里，又读到她那慈祥而苍老的容颜。

我的爷爷奶奶

小时候，我每天都要放牛，割草，砍柴。热天干农活时，我很容易皮肤过敏，全身起红疙瘩，奇痒无比，农村叫“长草毒”。长了草毒，我常常一回家，就一头扎进池塘洗澡。母亲看到我经常这样，会很心疼，常常鼓励我好好读书，长大了不要受这苦。

奶奶和我们分开住，有一天，她来我们家玩，看到我皮肤过敏这么厉害，把我拉到她身边，左看右看，说：崽宝，可怜啊！

第二天，我去上学，经过奶奶家门口时，她喊住我，掏了一毛钱给我，说，拿去买纸笔吧。那年月，一毛钱也算一笔款子，我可以买一支铅笔、两个作业本。奶奶很少给我们钱，因为她实在没钱。这次给我钱，估计是真心疼我了，鼓励我加油读书，长大跳到城里去。

爷爷和奶奶都没读过书，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他俩年轻时，有一次，买了个新斗笠，拿到村里一个有点文墨的人那里，请他帮忙在上面写个名字。那人闲坐着呢，但他冷冷地说：放着吧，现在忙，空了给你们写。奶奶一听，二话没说，拉着爷爷的手，就回了家。到家后，她当即拉上大伯父和我父亲，带了钱，去私塾先生那里，开始拜师求学。

奶奶一共生了五男二女，虽然经济不宽裕，但奶奶咬着牙，坚持送每个孩子上学，不论男女，多多少少都读几年。我父亲读了六年私塾，粗通文墨，喜欢写对联，生活中添了不少乐趣。四叔上了高中，后来在部队考上军校，完全受益于奶奶对教育的重视。爷爷有点重男轻女，两个女儿不打算送学，奶奶坚定地说，都要上。

农村人送孩子读书，大抵没有长远眼光，舍不得投入。村里一户人家，小孩子才读了两年书，因为脑袋瓜笨，在班上倒数，成绩常吃鸭蛋，家长觉得没前途，就不打算送学了。奶奶劝那人，要他们送孩子多读点书。邻人不听，奶奶叹息一声，说：唉，就是因为赶不上别人，所以更要多读点啊……

我的办公室和家里书房，总是比较乱，一副苟且偷生的样子，有时自己看着都害羞。我这是跟我妈学的，我奶奶绝不，她很爱干净。奶奶家里，桌椅每天都抹得一尘不染，一切陈设井井有条。她洗好衣服后，会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然后用线从中间穿一下，打个结，以防爷爷找衣服时搬乱。

奶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她做事情总是让人感动。她的房子就在乡村古道旁边，来往客人常常会在这里歇脚，把奶奶家当茶亭。奶奶从不厌烦，每天都会不停地烧开水，确保茶壶里满满的，来往客人都能喝到。直到今天，十里八乡的人，说起奶奶，都会点赞不已。

村里小学就在奶奶家旁边，课间休息时，常常有很多孩子跑到奶奶家喝茶，大家你一个杯子，我一个碗，像小土匪一样，弄得乱七八糟，每天如此。奶奶从不生气，等我们走了，她再把杯子和碗都洗一遍，用毛巾擦干，放回原处。

我们学校很破旧，全是透风的墙，当时穿得又少，冬天会冷得脚趾头生疼，让人实在受不了。我会提一个火桶去学校，经过奶奶家时，她会瞧一瞧我的火桶，如果煤太少，会给我加一两块。

我小时读书，只有三天书是新的，慢慢地，书就像被我吃掉一样，先是封面没有了，然后是序言没有了，再然后是目录不见了，页面卷起来，像油渣，让人目不忍睹。有一次，奶奶看到了，她帮我整理书，抹平，再用一张厚牛皮纸包上。

记忆中，只要考试成绩出色，奶奶就会摸摸我的头，说：要得，我的满崽有用。然后一边说，一边走进里屋，取出一块饼干或者一颗糖之类的，作为奖励。奶奶是裹脚的，走路较慢，她去里屋为我取奖品时，我在外屋幸福地等着，看着她背影一摇一摇……

奶奶有着惊人的自律，每天吃饭，他都一定等着爷爷回来，一起用餐。爷爷贪玩，年轻时还喜欢赌博，像花花公子，有时一天都不着家。奶奶就会一天都不吃饭，弄好在那里，等着。因为她经常这样，爷爷都不好意思在外面逗留太久，一到吃饭时间，就想着往家里赶。我觉得奶奶很聪明，她用最倔强的温柔方式，把爷爷的心不断收拢。

仅存的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中间的就是我。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轻声细语，从不发脾气。但听说她发起脾气来，地痞流氓都镇得住。有一次，奶奶回了娘家，爷爷就像脱缰之马，到外面豪赌去了。有人合伙骗他，爷爷不知是局，输得很惨，不仅把所有积蓄输光，还把家里一头大水牛也抵给了人家。垂头丧气回到家，卧床不起。晚上，奶奶回来了，知道情况后，气得暴跳如雷，一个人点起火把，赶了很远的山路，硬生生把爷爷输掉的牛牵了回来。那些地痞，见奶奶正义凛然，竟然不敢阻挡。

我家门前有三个池塘，爷爷上了年纪后，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来此垂钓。钓鱼时，他喜欢打盹，前俯后仰，若凳子没摆稳，还会倒在地上。奶奶担心他掉进池塘，就总是搬个凳子，在我家阶前坐着，盯着爷爷，不让他离开视线。有一次，我在读课文，奶奶眯着眼，一声不响坐着。我读到一半，停了，弄起其他事情来。奶奶说：满崽，继续读完，蛮好听呢。原来，她一边管着爷爷，一边认真听书呢。

爷爷喜欢吹牛，不吹会死。他赌博，把家产输光了，不久全国解放，批斗地主时，那些赢钱的人，或吃了枪子，或被斗垮斗臭，吃尽苦头。爷爷得了个中农，平安无事。对此，他居然很骄傲地说，好人天看见，幸亏把家产输光，一辈子平安享福。爷爷吹牛皮时，会瞥一瞥身旁的奶奶，看她的反应。奶奶总是不说话，随他吹。我们问奶奶，爷爷把钱输光了，你伤心不？奶奶说：怎么不伤心呢，我哭了几天，那么多孩子要养。

晚年，爷爷反应比较木，鼻涕流出来了也不知道。奶奶就准备了两块帕子，自己用一块，另一块专给爷爷擦鼻涕。让我惊讶的是，每次爷爷鼻涕快流出时，奶奶总是会及时帮他擦掉，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似的。从奶奶身上，我感受到了用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在我记忆里，从没见奶奶与家人红过脸，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她给了我特别的安宁。遗憾的是，年少时，我不懂得去了解奶奶的世界，现在想了解时，她已不知何处。她像一本美好的书，我未曾细读，就已随风飘散。

奶奶名叫阳富英，终年91岁，农村的墓碑上，她没有留下名字，只简单刻上阳氏。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奶奶影响了我的人格。我突然想念她，写下此文，算是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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