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精读《红楼》之十五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名句（精彩对话、段落等）：
1.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眼中的北静王，一男人长成好秀丽人物，与宝玉有一拼也）……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看宝玉，面若春花不也是秀丽人物也，目如点漆不也是目似明星也）
2.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朱眉批语言：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有同感矣。虽一再强调全书“大旨谈情”，然，作者其实要告诉我们的正是这八个字，宝玉才是真正的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并不是其母亲所说“混世魔王”，错天黑地之人）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看过这一段对话之后，常思我们现在的对话比较古人而言，我们现在很多人就等于不会说话，与古人相比，我们现在类似这样的对话粗俗、直接，国学之兴盛不无道理也）
3.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致，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项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未必不如是也。（一语中的，北静王不简单矣。这就叫透过现象看本质。）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指出进步的途径---到我家与海上众名士谈会。北静王确非一般王爷，深谙学问不只是一味死读书而得来的，“与名士谈会”多象孔子教育学生的场景，讨论与争论，才真正是教与学的真谛，反思今日之中学教育，反不如古代。另外这段话也充分体现了北静王欣赏钟爱宝玉的心情。）”
4.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叩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读此回至此，常为北静王温文尔雅、谈吐谦恭有致而感动，教养修为使然尔。细品北静王至此的几段话，莫不如是。）
5.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人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也惟有凤姐细心如此。）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脂批言：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其实知宝玉者除了黛玉外，凤姐亦算作是对宝玉性情了如指掌者，掐准了宝玉命门。“女孩儿一样的人品”，说到了宝玉的心坎上，焉有不从之理。）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当然好，前番话到心坎，宝玉又是一贯猴向凤姐的，那有个不答应。）”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果不其然，一个“忙”字更是写得妙极，接着一个“爬”字也更是形象，宝玉形象仿佛眼前。）
6.两骑马压地飞来。（脂批：有气有声，有形有影。一个“压”字，一个“飞”字，堪称绝妙矣。）
7.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体现了村庄丫头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天性。首要的是要保护好家庭的重要财产，那管你什么王侯公子，俺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呵呵）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小厮一方面是责任使然，一方面也势利使然。）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脂批言：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独到也。通篇贯彻宝玉主张：“女人是水做的”强大理论。蹦出一个二丫头，伏线在后。）
8.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宝玉看见一个村庄的二丫头，为什么就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呢？我的理解是，荣府中故然有姐妹相伴，然上有贾政束缚的痛苦，中有黛钗相争的烦恼，一种羡慕田园的情感油然而生，向往自由解放、挣脱羁绊的天性占据心间，故而有了“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
9.照录一段脂批：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上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闲一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
10.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脂批：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
11.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种顽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儿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心眼俱开”真形象也，俗语说王八看绿豆，就是对眼了。只有真正相爱之人才可能达到“心眼俱开”的境界，所谓爱就爱他的一切，包括缺点在情人眼里都是西施。）秦钟笑说：“给我。”（脂批：如闻其声。）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脂批：一语逼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
12.老尼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脂批：开口称佛，逼肖！可叹，可笑！是啊，从下面所言之事，真是对佛的大不敬，也是对老尼自身的讽刺。）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脂批：“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脂批：俱从“财”一字上发出。）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脂批：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必是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想必以凤姐之聪明不会听不明白里面的故事文章。）那张家急了，（脂批：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脂批：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脂批：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作这样的事。”（脂批：口是心非，如闻已见。）（实为欲擒故纵之法也）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脂批：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这那里是“打去妄想”，分明时计上心头，用起了激将之法。故而此老尼也对凤姐之脾性也可谓是尽在胸中。）
13.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果然中计）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了，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人辛苦钱，我一个钱也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来。”（脂批：阿凤欺人如此。对如是之奸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此尼也深谙奉应拍马之功，且功力不俗。这叫个拍得舒服，凤姐没有个不着道的。）
14.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脂批：此处写小小风流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据。）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脂批：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得趣馒头庵之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脂批：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此趣味者？）（宝玉公子哥一面的形象也展示无遗。）
15.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脂批：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备，《石头记》真亦觉太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若历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
16.凤姐想了一想，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星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借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脂批：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得。）
线索：
本回其实仍以凤姐为主线，但“弄权铁槛寺”不准确，凤姐弄权的地点发生在“馒头庵”，当然从“不远”来说也可以说得过去。再说可能能与回目对仗有关。
穿插线索为秦钟得趣智能儿，宝玉心仪二丫头。本回“千里伏线”较多，为本回大特色。
出场人物：
注释：
1.鞓（ting听）----皮革制成的带子。
2.“雏凤清于老凤声”---比喻儿子将胜过父亲。见唐代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诗。
3.赖藩郡馀祯----犹言“托郡王的福”。藩郡：这里指受封的郡王。祯：吉祥。
4.垂青目----也作“垂青”，意思是用青眼（即正眼）看人，表示尊重、看得起。《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扶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5.輀（er儿）---古时载运灵柩的车子。《释名·释丧制》：“舆棺之车曰輀。”
6.更衣----对大小便的雅称。《论衡·四讳》：“夫更衣之室，可谓臭矣。”
7.打尖---在旅途或劳作中间休息、饮食，俗称“打尖”。
8.款段----形容仪态举止从容舒缓的样子。
9.“谁知”二句----唐代李绅《悯农二首》之二中的诗句。
10.晌午大错----晌午，正午；晌午错，正午已过；晌午大错，正午过去较久而未到下一个时辰。
11.香火地亩布施----施舍地亩给寺庙，其收入作为香火之资。
12.老了-----即“死了”。旧俗讳说“死”字，故用“老”字代表。
13.阴阳两宅-----迷信说法，埋葬死人的墓地或寄放灵柩之处叫“阴宅”，活人居住的地方叫“阳宅”。
14.性情参商----性情各有不同，合不来的意思。见第五回之解。
15.铁槛寺、馒头庵----槛：门槛，比喻生死界限。唐代王梵志诗：“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槛），鬼见拍手笑。”或云又喻富贵。据《消夏闲记》：明万历间，凡家中有大厅者，即加门槛税，故俗称富贵人家为“门槛人家”。馒头：喻坟墓。王梵志诗：“城外土馒头，馅食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又，宋代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诗：“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铁槛寺和馒头庵之名或由此而来。
16.《血盆经》----佛经名，全称是《目连正教血盆经》，又叫《女人血盆经》。旧时迷信，认为妇女产时出血不吉利，要请僧众念血盆经祈福消灾。
17.衙内---唐代藩镇所居州城之内又筑小城一重，作节度使的治所，前为节堂（办公的地方），后为私第，称做“牙城”。并自募亲兵由牙内指挥使统帅，保护牙城。五代及宋初，藩镇多用自己的子弟充当牙内指挥使，后遂称贵官之子弟为“衙内”。衙：同“牙”。
18.守备----明清所置官名，掌管分守城堡或营务粮饷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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