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里大情大悲的桥段很多,若论最微妙、最隐晦同时也最让人感叹的,莫过于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章。灭绝师太告诉周芷若,她的师父、郭祖师的徒儿叫做风陵师太。初读不以为意,再思之,如有牛毛细针刺入心中,隐隐小痛,却移不走,抚不平。(杨过与郭襄初次相逢的地点就是风陵渡口)
郭襄见杨过
《神雕侠侣》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一语成谶)
李绮红版郭襄
看过很多遍金庸,最打动我的还是这段:长岭遇雨
"两人去轩辕台路上遇雨,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靖哥哥,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长岭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
这一段细读真是别有深意,一句话说透射雕三部曲。神雕里面,已至中年的郭靖对杨过说,自己与黄蓉商议襄阳之事,到头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郭靖一生为国为民,堪称侠之大者,虽知前路风雨,却豁然前行。而黄蓉如此聪慧之人,又怎么猜不到夫妇二人的结局?但既然靖哥哥一句正是,怎么不陪他走到最后?郭靖黄蓉一生,也一直如这场长岭遇雨一般,君往我亦往,白首不相离。
长岭遇雨
天龙八部有一章名酒罢问君三语,主要讲西夏公主招亲。
其中有一段宫女问包不同最爱之人,包不同答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本来厌恶包不同做事风格,但因为这句话而对他印象大为改观。
后来包不同死在慕容复手上,他流下两行清泪,突然想起这段描写,想起不听话的包不靓来。
包不同
《天龙八部》当中的这两段,年少时读来只是感慨,但是现在重读,却极为感动: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
在《天龙八部》当中,鸠摩智和段延庆都可以算是聪明绝顶的上层人物,用佛家的话说两个人都是有禅机的有缘人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根源就在患得患失
鸠摩智患得,段延庆患失,也正是因为有得失的牵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极端,或者说堕入魔道
但是最终,老天拿走了鸠摩智的得,弥补了段延庆的失,也在一瞬间解开了两人缠绕多年的心结,曾经的诸多看似无路可逃的羁绊都在一瞬间云淡风轻,开然释怀,智慧来自于得失,从此以后大彻大悟,见性成佛
鸠摩智
倚天屠龙记第三回《宝刀百炼生玄光》开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
朴实无华的语言,百年间已忽忽而过。每每与神雕侠侣最后连接起来读身子都会微微一颤:“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赵敏身骑白马
武当七侠重聚首,张无忌第一次见到二师伯俞莲舟:
俞莲舟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问东问西。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我的父亲是军人,一年唯春节能见上一次。每年他回家探亲,进门说一句:又长高了;走的时候我去长途车站送他,上车门时他总背对着我,迅速的一挥手。从记事到上初中,我对他的全部印象,似乎就是在这一见一别之间。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好像没有父亲。
高中一个晚自习读到这一段,心中经年郁积万千,一瞬化为无形。
武当七侠
射雕英雄传:新盟旧约
这个细节不知道有没有提过,黄蓉和华筝见面的场景: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
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
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看武侠小说,一直觉得皇室官府都是浮云,插手不了江湖事。可能因为主角光环吧,一直觉得黄蓉是天之骄女,无人能及。看这个细节,反倒觉得华筝贵不可言,英气逼人,倒不是说黄蓉逊色了,只是有一种身份的比较罢了。
华筝
萧峰知道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说不清为什么,但这段算是萧峰唯一一次觉得怕的时候吧。英雄也是人,不是无所畏惧的。
萧峰与阿紫
射雕中江南七怪是很重要的人物,他们对郭杨两家的重要作用大概仅次于“丘处机路过牛家村”了吧。我在复习李亚鹏版的射雕时看到尹志平给大漠风沙中的江南六怪送丘处机写的信这一段,信的内容十分动人,我找来原文,发现电视剧中的台词和金庸文中台词基本一致,读来令人热血沸腾呀:
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全真教下弟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
贫道仗诸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
丘处机和江南七怪毕竟是射雕中的配角人物,他们的事迹也不必大多数读者所特别注意。然而这封信的内容却令人荡气回肠啊。七侠远赴大漠十八年,张阿生丧命于陈玄风之手,
“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然风致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
这也是原书中的描述。
想起来他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的更早之前,李白早已经为他们的行为做了注释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倾。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江南七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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