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下午卖凉粉到了很晚才回家，高兴的是今天早上做的都卖完了，我还特意买了点新鲜蔬菜和一点肉，准备回家做肉菜吃，简单的高兴一下。
我把三轮停到以前房东家里，他家就住在马路边上，这样我卖凉粉也方便，然后我提着一堆东西就上了坡。心里还很高兴，刚进了院子，就看见我们家门紧闭着，四周很安静。通常每天的这个时候，二黑都会坐在院子外面的石床上等着我，今天却连他的人影都没看到，我心里还暗暗奇怪。
我推开门，撩起门帘，就看见屋子里坐着很多人。
掌柜的在后窑掌里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头撑的低低的抽着烟，不说话。二黑正在炕里面铺盖角上缩着，头也低着，嘴里哼哼的发着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炕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娟娟，正低着头看着地。手被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孩子紧紧的攥着。那个男孩子个头不高，和娟娟差不多，短短的头发，长的丑丑的。一看见我就立马把娟娟的手松开并站了起来。
我当时一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东西都放在案板上，然后就问一句，今天家里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掌柜的突然抬起头来，嘴里低哼了一句，娟子，你亲自给你妈说。
娟娟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没有之前那么冷了，似乎还带着一点哀怨的情形，这种表情我好久都没有看到了，或许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我觉得今晚要有事情发生了。
时间过了好久，娟娟才慢慢的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纳闷的问，你要去哪里？
娟娟说，我要去北京打工了，我也不小了，我要靠我自己养活自己。
我当时一惊，断然说，不许去。
娟娟眼神里的那点温暖突然没了，渐渐冷了起来，说，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说，你看你爸现在这个样子，二黑还小，家里一团乱，你现在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没有个家的样子了，要彻底毁了。
娟娟就说，这个地方多一个我不多，少一个我不少，因为这里就根本不是我的家！
我当时脑子突然一下子乱了，觉得眼前的娟娟好陌生，好冷，根本就不像是已经和我在一起住了快十年的娟子。虽然过去她从来没有用热眼看过我和对我说过话，但是我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
我当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突然就又看到了那个丑丑的男生，当时就问，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男生支支吾吾的说，阿姨……我……阿姨……我是……
娟娟立即说，他是我领来的，一会就会走，这点你不用担心。
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说，那你现在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男生紧张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娟娟一把拉住男生的手就要走出门去。
我拽住娟娟就说，你要到哪里去？
娟娟头也不回的说，北京，一个没有你们的地方，一个不用再看见你们的地方。
北京，一个没有你们的地方，一个不用再看见你们的地方。
我恨北京！
掌柜的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娟子，你今天要是踏出这个家的门槛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娟娟一拽，我的手就被甩开了，无力的空中耷拉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二黑突然从铺盖的那角扑过来，扯住娟娟的衣服哭着说，姐姐，不要离开这个家，不要去北京，留下来好不好？
掌柜的又是一声大叫，二黑，放开她，让她走！
二黑突然放开了手，整个身子都吊在炕沿上。娟娟突然回过头，我看到她满脸是泪。她慢慢的扶起二黑的身子，哭着说，二黑，不要哭，你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将来不要像姐姐一样，你已经长大了，要做一个勇敢的男子汉。
我一把扯住娟娟的胳膊，说，娟儿啊！不要走，你要是走了，妈妈可真是活不了了。
娟娟一把把我的手摆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冷冷的说，你根本就不是我妈！’
当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脑子里哪个地方犯糊涂了，突然伸手一巴掌打在了娟娟的脸上。娟娟的脸上立马就有了一个红红的掌印，打完我就后悔了，赶忙拉着娟娟哭着说，娟儿，对不起，是妈妈不对，妈妈不该打你的。
娟娟冷冷的瞪了我一眼。
那一晚天好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娟娟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一个人就那样走了。
二十年前我亲手把女儿送走，二十年后我又逼走了自己的女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妈妈！
娟娟从小到大没有叫过我一声妈妈，也没有叫过掌柜的一声爸爸。这个家里，她唯一的认的也许就只有二黑这样一个弟弟。
我当时仿佛又看到了七八年前我和掌柜的刚从村里出发准备到城里的时候，那个站在枣树下哭的那个，用红头绳扎着小辫的那个小娟娟。
我又想起了当初在枣树下她说的那句话，我两岁的时候你们扔过我一次，十岁的时候我爸爸扔过我一次，现在你们又要把我扔掉么？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我恨你们！
我想起了刚才娟娟刚才哭泣的脸。我没有追出去，因为我没脸去追。
二黑赤着脚就从屋里奔了出去，边哭边喊着。娟娟已经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了，二黑就一个人坐在外面石床上不说话，只是哭。
掌柜的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又坐在之前的小板凳上，嘴里喃喃的说，作孽啊！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现在弄的家不是家，儿女不是儿女，人不是人。
我从案板上拿起案板上的菜，又从锅边上拿起菜刀，低低的说，今天我的凉粉都卖完了，所以是个好日子。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做肉菜，蒸馍馍。手里的菜刀不停的剁着，不一会，案板上的菜和肉混着塑料带都已经被剁得细碎，分都分不开。
娟娟那天晚上走后，就像蒸发了一样，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写信。一直到半年后，才有了一点消息。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打来的，说他是娟娟的男朋友，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半年前在家里的那个站在娟娟旁边的丑丑的男生。
我当时就骂了起来，你拐走了我的女儿，你现在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男生说，对不起阿姨，我知道我这么做对您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也知道您不会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我就说，那你打电话来做什么？我们家娟娟呢？
男生说，娟娟在屋里睡觉，她一直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也是刚趁着她睡觉从她手机里翻出您的电话的，这才打给你的。
我说，然后呢？
男生说，这里有一件事，娟娟一直不让我告诉您，但是我觉得您作为她的妈妈，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
我说，什么事情？
男生说，我要跟娟娟结婚了。
我当时气的差点晕过去，直接就吼了起来，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最好快点把娟娟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生就说，我知道您不同意，但是我和娟娟真是真心相爱的，我会一辈子都对娟娟好的，希望您能成全我们。
我退了一步就说，既然你们要结婚，怎么着也得你父母到我家里来好好谈谈吧，毕竟结婚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当时我就想说等那个男生领着娟娟回来了，我就把娟娟拉住，不让她走。
男生电话里沉默了一下，然后又说，这个，恐怕不大方便，我们家比较远，再说娟娟一直不愿意见到您，我平时但凡一提到有关你的事情，她都会恼我好几天，她是不会听我的劝回去的。
我说，你们家在哪里？
男生说，黑龙江的齐齐哈尔。
我当时愣了一下，问说，哈什么尔？
男生说，齐齐哈尔，在东北。
我又是一愣，不由得吼起来，那么远？岂不是我一辈子都见不到我女儿的面了？我不同意！我死都不同意！
男生说，娟娟已经有了孩子，四个多月了。
我当时就傻了，恨不得冲到那个哈什么尔的地方去给那个男生两个大嘴巴子。我准备再问时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一直就想不通一个在东北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个一个穷地方上高中的而且还拐走了我的女儿？
接完那个男生电话的那天晚上我给掌柜的说，娟娟给我来电话了。
掌柜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一种很久没有看到的笑，却又变的冷起来，哼哼着说，怎么，她想回家？想得美！当初出去就别想着再回来。
我不由得眉头一皱，然后就说，你想的美，娟娟没有直接给我打电话，是那天来咱们学校领她走的那个男生偷偷的打过来的，说他们俩要结婚了。
掌柜的一惊，什么？他们俩要结婚了？咱们怎么不知道？
我说，人家已经不认我们做父母了，而且从来就没认过，凭什么要让我们知道？
掌柜的表情更冷，说，那那个男生给你打电话干嘛？
我说，他说娟娟已经怀孕了，必须结婚不可了，还说他家在东北的一个齐什么尔的地方。’
掌柜的脸上怒气横生，不由得声音大了起来，这么说，娟娟这辈子是铁定不想见我们两个了？
我说，大概是这样。
掌柜的又是一声大叫，那就让她死在外面吧，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就当从来没生过这样的女儿。
那天晚上，掌柜的没有吃饭，坐在外面的石床上看着娟娟走过的下山的路，愣愣的出神，一个劲的抽烟。
后来我一直没有勇气把电话打过去，我就心里想着见不到娟娟的面，哪怕是听一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毕竟她是我心头掉下的一块肉，我舍不得他她这么离开我。
二黑自从他姐姐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每天回来都哭丧着个脸，可是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大概是听进去了她姐姐临走之前的话吧。
我依旧一直在卖凉粉，冬天的时候我就做清洁工，每天扫地到很晚，负责从城里的公交终点站到我们家山下公路的那一块，我每天都扫的很认真，就是希望娟娟有一天会回来，走过她妈妈每天都扫过的很干净的路，心情也会变的好一点。
自从娟娟走了之后，我们家就再没有搬过，因为我一直希望她有一天她想要回到我的身边的时候，能找到回家的路。
城里暂住证好像查的没那么严了，麻子警察也再没来过我们家，大概是国家的政策改了，给了我们农村人到城市的一条活路。
以前的房东死了，听说是在一个下雪天，他喝醉酒回家的路上来了一辆面包车，下来几个人把他打了一顿，站都站不起来，房东就这样在街上活活的冻死了。
好人为什么总是没有好报，要遭人记恨？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马姓其人，字晓白，三流段子手，书有 《稻草人之死》，《漫游记》等百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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