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中国书法》
第2期
蔡 襄 批 评
曹宝麟
宋 蔡襄 行书暑热帖
右为蔡君谟所书《洮河石研铭》。笔力疏纵,自为一体,当时位置为“四家”,窃尝评之,东坡浑灝流转,神色最壮,涪翁瘦硬通神,襄阳纵横变化,然皆须放笔为佳。若君谟作,以视拘牵绳尺者,虽亦自纵,而以视三家,则中正不倚矣。字学亦有风气。仆谓君谟之书犹欧公之诗也。绣江出示此卷,遂附识之,以质之知此中三昧者。至元辛卯二月廿有四日,大梁王芝释题于宝墨斋。
澄心堂纸一幅,阔狭、厚薄、坚实皆类此,乃佳。工者不愿为,又恐不能为之。试与厚直,莫得之?见其楮细,似可作也。便人只求百幅。癸卯重阳日,襄书。
襄启:中间承劳纡问,适会疾未平,殊不从容,示书两通,知烦指干,新第有未备,且与鐍钥。却候别作一番并了之。四人园子,只与门下每人一间,园中地,分与四人分种,要他栽种也。不一一。襄奉书。五日。
蔡襄生前即盛有书名,但最尊重且推崇其书艺者,首数欧阳修。正如其《祭蔡端明文》中所云“与公之游最久而相知之最深。”政治上,他们在“庆历新政”时站在同一营垒,相同的政见和命运,使二人声气相应。其弟及其母的墓志,君谟先后都请永叔撰写。蔡清高自持,不轻易为人写字,连仁宗命他为学士所撰温成皇后碑文书丹,他都敢借故推诿,但对欧公都有求必应。欧阳修有两次提及此事:
然君谟不肯为他人书,而独为某书,此朋友间自是一事,不可不记。
其平生手书小简、残篇、断稿,时人得者甚多,惟不肯与人书,而独喜书余文也。
英宗治平之际,正是蔡襄倒运的时候。由于有人造谣说蔡襄曾反对仁宗将英宗立为嗣子,因而英宗继位后不仅在职事上为难蔡襄,而且在书法上也借抬举藩邸嬖臣王广渊以贬低君谟。他命王广渊书《尚书·洪范》于御屏,并赐以高官,与先帝常使君谟奉诏的做法大异,显然有报复之嫌。黄山谷云:“当治平之元,才叔(广渊字)笔墨字价千金,蔡君谟书不值一钱”。这句话初看大觉蹊跷,但如知背景,那么也不足惊怪了。所以欧公所叹“莫废于今”,更有一层超乎艺术的悲慨在。当然在大多数的情況下,还是表现为对整个书法现状的忧患:
蔡君谟性善书多学,是以难精。古人各自为书,用法同而为字异,然后能名于后世。若夫求悦俗以取媚,兹岂复有天真耶!唐所谓欧虞褚陆,至于颜柳,皆自名家,盖各因其性,则为之亦不难矣。嘉祐四年夏,纳凉于庭中,学书盈纸以付发。
襄启:近曾明仲及陈襄处奉手教两通,伏审动静安康,门中各佳,喜慰喜慰!至虹县,以汴流斗涸,遂寓居。余四十日,今已作陆计,至宿州,然道途劳顿,不可胜言。尚为说者云:渠水当有涯,计亦不出一二日。或有水,即假轻舟径来;即无水,便就驿道,至都乃有期耳。闽吴大屏皆新除,想当磐留少时。久处京尘,无乃有倦游之意耶?路中诚可防虞,民饥鲜食,流移东方,然在处州县,须假卫送,老幼并平善。秋凉,伏惟爱重,不宣。襄顿首。郎中尊兄足下。谨空。八月廿三日,宿州。
二、
苏轼是欧阳修知贡举时的“门生”,他比蔡襄小二十五岁,自是晚了一辈。目前我们还未发现二者有直接交往的记载。《东坡志林》卷十云:“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复饮,则把玩而已。”不可排除尚有传闻的可能。但是,有一个君谟的同乡陈襄(述古),却是不可忽视的人物。《蔡襄墓志铭》云:“陈襄、郑穆方以德行著称乡里,公皆折节下之。”蔡氏比陈氏须早及第十三年,可谓“先达”。蔡之于陈降尊纡贵,自是陈氏未登科时事,可见陈襄对蔡必抱感恩之情。陈襄守杭州日,苏轼即为通判,二人十分相得,由于陈述古荐苏甚力,以致子瞻以“乌台诗案”系狱,陈竟连坐罚铜。苏有《天际乌云帖》,记于述古阁壁见蔡襄旧题诗事,即在杭州通判之任。所以,蔡苏虽不及见,陈襄却是一条纽带。这层涉及恩私的微妙关系,当应在此先为揭示。
按常理而言,批评一个业已故世的书家,本身已有比较适宜的氛围,他自可不必顾忌非艺术因素的无谓干扰,然而东坡连其师那样起码的背后批评也未能做到,显然并不出于公心。子瞻固然忠厚且不好藏人之善,但对于被欧公所推重的李建中和蔡公所从得笔法的宋绶,却有毫不留情的抨击,而拈出二人,实意在铺垫蔡襄:
今世多称李建中、宋宣献,此二人书仆所不要(一本作晓字),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惟近日蔡君谟,天资既高,学识亦至,当为本朝第一。
对于东坡的反常,黄庭坚冷冷地甩出一句,颇为耐人寻味:
什么叫“不传之妙”?岂不是不可告人吗!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传”当然更加不传,于是想探秘的后辈便竟相强作解人。元人王恽道:
尝观《心画水镜》,宋一代能书者不少,然苏黄一出,爝火难为光矣。襄之书,在当时极为坡所推重,恐是“徐行后长”之义。
按“徐行后长”一语,出于《孟子·告子下》:“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前两句意思是说:在年长者后面慢慢跟随,叫做悌;快步赶上他,便是不悌。那么,从儒家道德规范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恐怕未必符合东坡的原意吧。清何绍基也猜测道:
韩愈与柳宗元,白居易与元稹,前者同倡古文运动,后者共激新乐府波澜,他们的相互推毂,是同袍间的增重声价,与蔡苏实难类比。所以道州与秋涧,同属似是而非。
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
援李后主之事反唇相讥,实在不伦不类,而把识者都贬到外行之列,战术也不见高明。事实上被东坡嗤之以鼻者,哪里是“不知书”之辈呢?他们之中或许正有出于己门,处处欲离的黄庭坚、始为莫逆、终成仇衅的章子厚及亲得教诲,喜出町畦的米元章诸人,才使他觉得难以为情了么?面对这几个劲敌的挑战,老苏先立誓言:“仆终守此说也!”已绝商讨馀地,因此我看东坡为蔡辩护,显然轶出纯学术范围,已带有意气用事的性质了。
君谟书如蔡琰《胡笳十八拍》,虽清壮顿挫,时有闺房态度。
君谟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故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大愈妙,曼卿大字愈小愈奇。
襄启,入春以来,属少人便,不得驰书上问,唯深瞻想,日来气候阴晴不齐,计安适否,贵属亦平宁?襄举室吉安,去冬大寒,出入感冒。(兼)劳百病交攻,难可支持。虽入文字,力求丐祠,今又蒙恩,复供旧职,恐知,专以为信。前者铜雀台瓦研,十三兄欲得之,可望寄与,旦夕别寻端石奉送也。正月十八日,公绰仁弟足下。
蔡襄因其姓氏,友人多比为蔡邕后人。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楚州有官妓王英英,善笔札、学颜鲁公体,蔡襄复教以笔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圣俞赠之诗云:ʻ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亲传笔法中郎孙,妙作蚕头鲁公体。ʼ英英貌甚陋,固云ʻ不事梳洗ʼ;中郎孙,君谟也。”山谷之喻为蔡女文姬,看似一家眷属,但却有本质的区别。鲁直的另一处还有一段形象的比况,颇能作为“闺房态度”的注脚:“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所以黄氏的所指非常明确,即批评蔡书只为悦己者容,缺乏大节不夺之气。第二段用“甚病”二字批评君谟的大字,可谓是无以复加,这当然比“少疏”要不客气得多了。相比之下,山谷的同门友张耒就丝毫不敢有独到的见解,他说:“自二子(指苏舜元、舜钦兄弟)亡,君谟继之,非独时人莫与为比,前世能者亦罕过也。”这其实就是东坡“今世再有王羲之,乃可议君谟书”的翻版。不过我们总觉得黄庭坚语不尽意且牵扯东坡,难免还有“黄雀在后”的疑虑。
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未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笔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谢唐人?李建中学书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气特甚,盖其初出于学张从申而已。君谟少年时乃师周越,中始知其非而变之,所以恨弱,然已不料其能变之至此也!
宋 蔡襄 草书陶生帖
纵29.8cm 横50.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最鄙薄蔡襄。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当着蔡京之面才违心地恭维了其族兄君谟一回,而在其他场合,他几乎好话半句都不愿奉承这位前辈——唐人他尚且看不起,蔡襄哪在他眼角呢?元章自不必象鲁直那样心有余悸:
蔡襄书如少年女子,体态娇娆,行步缓慢,多饰名花。
吕夏卿子通直君有欧阳询草书《千文》,蔡襄跋为智永。通直出示余,欲跋,答以必改评乃跋。君欣然,遂于古纸上跋正。
蔡襄勒字。
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备尽求访,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时誉,犹恨绝无秀异。至丰、熙以后(按,时间大误),蔡襄、李时雍体制方入格律,欲度骅骝,终以骎骎不为绝赏。继苏黄米薛,笔势澜翻,各有趣向,然家鸡野鹄,识者自有优劣,犹胜泯然与草木俱腐者。
这是一个书家皇帝对北宋书坛的扫描。由于他不必看谁的脸色行事,因此高屋建瓴,堪称公允。我觉得“体制方入格律”,应是对蔡襄恰如其分的评价。“方入格律”,也就是刚刚走上正规。完全可以说,蔡襄的出现,结束了赵宋百年以来书法无法的浑沌局面。给予蔡襄一个“继绝世”的杰出人物的称号,当不是廉价的封赠。他各体皆能,而且都达到了时代的高度,尤其象章草一类久已绝响的书体也在蔡襄手上得到了复活,至少对二百年后的赵孟頫有着参照的作用。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由于时代以及本身观念的局限,指望他挺身领导新的潮流,也是不切实际的。清人梁章钜说得好:“宋四家,苏黄米皆可学,唯蔡不必学,盖蔡书尚未尽变唐人面貌。学蔡,则不如径学唐人。”诚然,蔡襄的历史地位,只能是一支尚法遗绪的安魂曲,而决不是一座尚意发轫的里程碑。既然宋四家的排列,事实上兼顾了书艺和德行两个方面,那么,蔡襄名列殿军,实在是适得其所的。
(本文节选自《中国书法全集·蔡襄卷》,全文由本刊删节了五千余字)
襄再拜。襄海隅陇亩之人,不通当世之务,唯是信书,备官谏列,无所裨补。得请乡邦,以奉二亲,天恩之厚,私门之幸,实公大赐。自闻明公解枢宥之重,出临藩宣,不得通名。下史齐生来郡,伏蒙教勒,拜赐已还,感愧无极。扬州天下之冲,赖公镇之,然使客盈前,一语一默,皆即传著,愿从者慎之!瞻望门阑,卑情无任感激倾依之至。襄上,资政谏议明公阁下。谨空。
宋 蔡襄 行书离都帖
纵29.2cm 横46.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本文选自《中国书法》1994年第2期第4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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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朱培尔 贾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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