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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 微刊 | 曹宝麟:蔡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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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8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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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

《中国书法》

第2期

蔡 襄 批 评


曹宝麟


宋 蔡襄 行书暑热帖 

纵23cm 横29.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精茶数片,不一一。襄上,公谨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
宋四家中,恐怕没有哪个像蔡襄那样,身后受到如此多议论的关注。即如序列和资格问题,就有颇多极端的观点,好之者必欲置于首列而后可,恶之者务将易以他姓而乃已。还有虽为蔡却主京非襄的节外生枝一说,但说者所持无非仍是年资。假令四家有京而无襄,若按年排队犹当是“苏黄蔡米”而决非“苏黄米蔡”,故此说不值一驳。自文献角度考察,最早提及宋四家中有君谟者,当数元初的王芝,他说:

右为蔡君谟所书《洮河石研铭》。笔力疏纵,自为一体,当时位置为“四家”,窃尝评之,东坡浑灝流转,神色最壮,涪翁瘦硬通神,襄阳纵横变化,然皆须放笔为佳。若君谟作,以视拘牵绳尺者,虽亦自纵,而以视三家,则中正不倚矣。字学亦有风气。仆谓君谟之书犹欧公之诗也。绣江出示此卷,遂附识之,以质之知此中三昧者。至元辛卯二月廿有四日,大梁王芝释题于宝墨斋。



宋 蔡襄 行楷书澄心堂纸帖 
纵24.7cm 横27.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澄心堂纸一幅,阔狭、厚薄、坚实皆类此,乃佳。工者不愿为,又恐不能为之。试与厚直,莫得之?见其楮细,似可作也。便人只求百幅。癸卯重阳日,襄书。


从此跋的措词不难看出,王氏固然赞赏苏黄米的优点,但只限于“放笔”的条件之下,君谟不失“中正”,胜三家一筹不言而喻。“质之知此中三昧者”,也就是期待知音认同自己观点之意。如果不为蔡襄有屈,他又何必多言呢?“至元辛卯(二十八年)”距元世祖灭南宋仅二十一年,因此可以悬测,“苏黄米蔡”的次序排列,至少在南宗即已约定俗成了。尽管南宋哓哓不已者仍不乏其人,但在书坛上蔡实无影响可言,陆游云:“近岁苏黄、米芾书盛行,前辈如李西台、宋宣献、蔡君谟、苏才翁兄弟书皆废。”这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既然宋四家目前的次序是历史造成的,而宋代以后的历史上又有那么多人提出异议,那么人们不禁要问:这历史的必然性有它的合理性吗?让我们站在各个历史点上观察这个问题,或许这种观察不是线性的,然而最后综合起来,此事的来龙去脉或能看得清楚一些。


宋 蔡襄 行书纡问帖 
纵33cm 横5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中间承劳纡问,适会疾未平,殊不从容,示书两通,知烦指干,新第有未备,且与鐍钥。却候别作一番并了之。四人园子,只与门下每人一间,园中地,分与四人分种,要他栽种也。不一一。襄奉书。五日。

一、

蔡襄生前即盛有书名,但最尊重且推崇其书艺者,首数欧阳修。正如其《祭蔡端明文》中所云“与公之游最久而相知之最深。”政治上,他们在“庆历新政”时站在同一营垒,相同的政见和命运,使二人声气相应。其弟及其母的墓志,君谟先后都请永叔撰写。蔡清高自持,不轻易为人写字,连仁宗命他为学士所撰温成皇后碑文书丹,他都敢借故推诿,但对欧公都有求必应。欧阳修有两次提及此事:


然君谟不肯为他人书,而独为某书,此朋友间自是一事,不可不记。

其平生手书小简、残篇、断稿,时人得者甚多,惟不肯与人书,而独喜书余文也。

他们切磋琢磨,相互推重,蔡襄的诗稿,任永叔批阅,欧阳修撰《集古录》,君谟亦为提供拓片,参予鉴定。二人还经常在一起探讨书法,即使意见相左,永叔也总是主动屈己,推尊君谟精于此道,所论必正。他们的话题,或许更多地集中在对当代书法陵夷的忧患,欧阳修记道:

余常与蔡君谟论书,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于今余之所录如于頔、高骈下至陈游瓌等书皆有,盖武夫悍将暨楷书手辈,字皆可爱。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治平元年正月十三日书。

英宗治平之际,正是蔡襄倒运的时候。由于有人造谣说蔡襄曾反对仁宗将英宗立为嗣子,因而英宗继位后不仅在职事上为难蔡襄,而且在书法上也借抬举藩邸嬖臣王广渊以贬低君谟。他命王广渊书《尚书·洪范》于御屏,并赐以高官,与先帝常使君谟奉诏的做法大异,显然有报复之嫌。黄山谷云:“当治平之元,才叔(广渊字)笔墨字价千金,蔡君谟书不值一钱”。这句话初看大觉蹊跷,但如知背景,那么也不足惊怪了。所以欧公所叹“莫废于今”,更有一层超乎艺术的悲慨在。当然在大多数的情況下,还是表现为对整个书法现状的忧患:

今士大夫,务以远自高,忽书为不足学,往往仅能执笔,而间有以书自名者,世亦不甚知为贵也。


宋 蔡襄 行书大研帖 
纵25.6cm 横2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大研盈尺,风韵异常。斋中之华,繇是而至。花盆亦佳品,感荷厚意。以珪易,邽若用商於六里则可,真则赵璧难舍,尚未决之,更须面议也。襄上,彦猷足下。廿一日,甲辰闰月。


既然时世薄待君谟,出于对时对友的双重责任,欧阳修总是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揄扬蔡襄,赞美蔡襄:

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
蔡君谟既为余书《集古录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
《集古录序》鄙文无足采,第君谟笔法精妙,近时石刻罕有也。
书虽列于六艺,非如百エ之艺也。蔡君谟以书名当世,其称范君者如此,不为误矣!

永叔很有历史观念,他曾说过:“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他自信他的话能传下去,并会施予后世以巨大的影响。欧阳修的这种对挚友的厚爱,不仅偏属君谟一人,他向不遇于时的朋友一例抱有怜惜之心。因此,我们对他带有感情色彩的褒扬,自应有所分辨。
然而,欧蔡毕竟是君子之党,永叔对蔡书也并非一味阿谀,奉为尽善尽美。君谟的缺点他是了如指掌的,只是这点微词,恐怕未能向君谟面陈:

蔡君谟性善书多学,是以难精。古人各自为书,用法同而为字异,然后能名于后世。若夫求悦俗以取媚,兹岂复有天真耶!唐所谓欧虞褚陆,至于颜柳,皆自名家,盖各因其性,则为之亦不难矣。嘉祐四年夏,纳凉于庭中,学书盈纸以付发。

这个庭训固然可贵,但如果能作为对友的谏诤,或许更有价值,毕竟永叔已经洞悉了君谟的毛病:自矜多能而使诸体皆流于一般,更因随人脚踵而终不得与唐人比肩,但最可忧的莫过于为博得俗人的喝采而迎合低级趣味。“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如此振聋发聩的话语为何不向君谟大声疾呼呢?然而我们遗憾地看到蔡襄总是花团锦簇,被一派赞扬之声哄得忘乎所以。君谟的迷失自我,难道永叔的欠缺箴规可以不任其咎么?

宋 蔡襄 行书虹县帖 
纵31.3cm 横42.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近曾明仲及陈襄处奉手教两通,伏审动静安康,门中各佳,喜慰喜慰!至虹县,以汴流斗涸,遂寓居。余四十日,今已作陆计,至宿州,然道途劳顿,不可胜言。尚为说者云:渠水当有涯,计亦不出一二日。或有水,即假轻舟径来;即无水,便就驿道,至都乃有期耳。闽吴大屏皆新除,想当磐留少时。久处京尘,无乃有倦游之意耶?路中诚可防虞,民饥鲜食,流移东方,然在处州县,须假卫送,老幼并平善。秋凉,伏惟爱重,不宣。襄顿首。郎中尊兄足下。谨空。八月廿三日,宿州。

二、

苏轼是欧阳修知贡举时的“门生”,他比蔡襄小二十五岁,自是晚了一辈。目前我们还未发现二者有直接交往的记载。《东坡志林》卷十云:“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复饮,则把玩而已。”不可排除尚有传闻的可能。但是,有一个君谟的同乡陈襄(述古),却是不可忽视的人物。《蔡襄墓志铭》云:“陈襄、郑穆方以德行著称乡里,公皆折节下之。”蔡氏比陈氏须早及第十三年,可谓“先达”。蔡之于陈降尊纡贵,自是陈氏未登科时事,可见陈襄对蔡必抱感恩之情。陈襄守杭州日,苏轼即为通判,二人十分相得,由于陈述古荐苏甚力,以致子瞻以“乌台诗案”系狱,陈竟连坐罚铜。苏有《天际乌云帖》,记于述古阁壁见蔡襄旧题诗事,即在杭州通判之任。所以,蔡苏虽不及见,陈襄却是一条纽带。这层涉及恩私的微妙关系,当应在此先为揭示。

东坡之推崇蔡襄,乃是到了君谟和永叔都已谢世,而且蔡氏书法权威的偶象岌岌可危之时,但他似乎仍在重申其师的老调:

欧阳文忠公(文忠为谥,可见欧公已殁)论书云:“蔡君谟独步当世。”此为至论。言君谟“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就其所长而求其所短,大字为小疏也。”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当世宜哉。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故特明之!
以上将君谟所擅书体分别等第,冠以“言”字,当是欧公原话。那么下面两段,只不过是以欧语为张本,换种说法或稍加补充而已:

蔡君谟为近世第一,但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也。
独蔡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又尝出意作飞白,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


宋 蔡襄 行书安道帖 
纵26.8cm 横35.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再拜。自安道领桂筦,日以因循,不得时通记牍,愧咏无极。中间辱书,颇知动靖。近闻侬寇,西南夷有生致之请。固佳事耳。永叔、之翰已留都下,王仲仪亦将来矣。襄已请泉麾,旦夕当遂。智短虑昏,无益时事,且奉亲还乡,馀非所及也。春暄,饮食加爱,不一一。襄再拜,安道侍郎左右。谨空。二月廿四日。

按常理而言,批评一个业已故世的书家,本身已有比较适宜的氛围,他自可不必顾忌非艺术因素的无谓干扰,然而东坡连其师那样起码的背后批评也未能做到,显然并不出于公心。子瞻固然忠厚且不好藏人之善,但对于被欧公所推重的李建中和蔡公所从得笔法的宋绶,却有毫不留情的抨击,而拈出二人,实意在铺垫蔡襄:


今世多称李建中、宋宣献,此二人书仆所不要(一本作晓字),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惟近日蔡君谟,天资既高,学识亦至,当为本朝第一。

宣献太清,留台(即西台)太浊,自有国以来,当以君谟为第一。会有知者,当以斯言为然。
倘若“自有国以来”尚存分寸的话,那下面这段就未免过誉得太离谱了:
苏子瞻论蔡君谟书,谓其“与颜柳欧虞褚薛上下,唯羲之父子过之。今世再有王羲之,乃可议君谟书;设使欧虞褚薛复生,仅可与之比肩,未可轻议也!”

对于东坡的反常,黄庭坚冷冷地甩出一句,颇为耐人寻味:


蔡君谟行书,世多毀之者。子瞻尝推宗之——此亦不传之妙也!

什么叫“不传之妙”?岂不是不可告人吗!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传”当然更加不传,于是想探秘的后辈便竟相强作解人。元人王恽道:


尝观《心画水镜》,宋一代能书者不少,然苏黄一出,爝火难为光矣。襄之书,在当时极为坡所推重,恐是“徐行后长”之义。



宋 蔡襄 草书思咏帖 
纵29.7cm 横39.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得足下书,极思咏之怀。在杭留两月,今方得出关,历赏剧醉,不可胜计,亦一春之盛事也。知官下与郡侯情意相通,此固可乐。唐侯言:“王白今岁为游闰所胜,大可怪也。初夏时景清和,愿君侯自寿为佳。”襄顿首。通理当世屯田足下。大饼极珍物,青瓯微粗。临行匆匆致意,不周悉。



按“徐行后长”一语,出于《孟子·告子下》:“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前两句意思是说:在年长者后面慢慢跟随,叫做悌;快步赶上他,便是不悌。那么,从儒家道德规范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恐怕未必符合东坡的原意吧。清何绍基也猜测道:


尝疑东坡推重君谟,谓为“当代第一”,盖东坡实自信其书无与匹,而不肯漫然任之,故为是论,如昌黎于文推柳州,香山于诗推微之耳!

韩愈与柳宗元,白居易与元稹,前者同倡古文运动,后者共激新乐府波澜,他们的相互推毂,是同袍间的增重声价,与蔡苏实难类比。所以道州与秋涧,同属似是而非。

其实,如果考察一下东坡说这些话的前提我们不难发现,他乃是因感而发,而使他有动于衷的,则是外部世界的一股逆风!东坡曾声称“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故不能想象,他会容忍别人诋毁自己的“老师”。对此,东坡气急败坏,怒不择言,几乎有些强词夺理了:

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

仆尝论君谟书为本朝第一,议者多以为不然。或谓君谟书为弱,此殊未知书者。若江南李王(煜),外托勤俭而实无有,此真可谓弱者。世以李王为健,则宜以君谟为弱也!元丰八年七月四日。

援李后主之事反唇相讥,实在不伦不类,而把识者都贬到外行之列,战术也不见高明。事实上被东坡嗤之以鼻者,哪里是“不知书”之辈呢?他们之中或许正有出于己门,处处欲离的黄庭坚、始为莫逆、终成仇衅的章子厚及亲得教诲,喜出町畦的米元章诸人,才使他觉得难以为情了么?面对这几个劲敌的挑战,老苏先立誓言:“仆终守此说也!”已绝商讨馀地,因此我看东坡为蔡辩护,显然轶出纯学术范围,已带有意气用事的性质了。

先看看黄庭坚怎样批评蔡襄:

君谟书如蔡琰《胡笳十八拍》,虽清壮顿挫,时有闺房态度。

君谟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故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大愈妙,曼卿大字愈小愈奇。



宋 蔡襄 草书入春帖 
纵30cm 横41.1cm 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入春以来,属少人便,不得驰书上问,唯深瞻想,日来气候阴晴不齐,计安适否,贵属亦平宁?襄举室吉安,去冬大寒,出入感冒。(兼)劳百病交攻,难可支持。虽入文字,力求丐祠,今又蒙恩,复供旧职,恐知,专以为信。前者铜雀台瓦研,十三兄欲得之,可望寄与,旦夕别寻端石奉送也。正月十八日,公绰仁弟足下。

蔡襄因其姓氏,友人多比为蔡邕后人。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楚州有官妓王英英,善笔札、学颜鲁公体,蔡襄复教以笔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圣俞赠之诗云:ʻ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亲传笔法中郎孙,妙作蚕头鲁公体。ʼ英英貌甚陋,固云ʻ不事梳洗ʼ;中郎孙,君谟也。”山谷之喻为蔡女文姬,看似一家眷属,但却有本质的区别。鲁直的另一处还有一段形象的比况,颇能作为“闺房态度”的注脚:“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所以黄氏的所指非常明确,即批评蔡书只为悦己者容,缺乏大节不夺之气。第二段用“甚病”二字批评君谟的大字,可谓是无以复加,这当然比“少疏”要不客气得多了。相比之下,山谷的同门友张耒就丝毫不敢有独到的见解,他说:“自二子(指苏舜元、舜钦兄弟)亡,君谟继之,非独时人莫与为比,前世能者亦罕过也。”这其实就是东坡“今世再有王羲之,乃可议君谟书”的翻版。不过我们总觉得黄庭坚语不尽意且牵扯东坡,难免还有“黄雀在后”的疑虑。

章惇的如下说法,恐怕就是苏轼反驳所谓君谟书弱的一种典型观点:

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未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笔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谢唐人?李建中学书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气特甚,盖其初出于学张从申而已。君谟少年时乃师周越,中始知其非而变之,所以恨弱,然已不料其能变之至此也!


章惇非大书家,却有全面而客观的洞察能力。他凭自己不废临池的功力,才对君谟的精勤深加赞许。子厚主张学书“不可无师授与精勤”,但书法由妙入神,必待“心悟而自得”。在他看来,蔡襄之所以最终不能超越唐人,一是早年误学周越,二即不能“自得”。章氏有一段非常警辟的议论值得一读:“吾每论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钟王,直出其上,始可即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纵复脱洒至妙,犹当在子孙之列耳,不能雁行也,况于抗衡乎?此非苟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禅家有云:ʻ见(指见识)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ʼ悟此语者,乃能晓吾言矣!”我想,如果东坡读到此语,谅不会仅风闻章惇日临《兰亭》一本,便贸然断言“章七终不高尔”的吧。


宋 蔡襄 草书陶生帖 

纵29.8cm 横50.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示及新记,当非陶生手,然亦可佳。笔颇精,河南公书非散卓不可为,昔尝惠两管者,大佳物,今尚使之也。耿子纯遂物故,殊可痛怀,人之不可期也如此。仆子直须还,草草奉意疏略。五月十一日,襄顿首。家属并安。楚掾旦夕行。

米芾最鄙薄蔡襄。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当着蔡京之面才违心地恭维了其族兄君谟一回,而在其他场合,他几乎好话半句都不愿奉承这位前辈——唐人他尚且看不起,蔡襄哪在他眼角呢?元章自不必象鲁直那样心有余悸:

蔡襄书如少年女子,体态娇娆,行步缓慢,多饰名花。

吕夏卿子通直君有欧阳询草书《千文》,蔡襄跋为智永。通直出示余,欲跋,答以必改评乃跋。君欣然,遂于古纸上跋正。

吾友何不易草体?想便到古人也。盖其体已近古,但少为蔡君谟脚手尔!

蔡襄勒字。

元章与鲁直可谓不谋而合,所见略同。这其实即是艺术通感,不存在抄袭之嫌。君谟之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弱嫩二字,这在章惇的话中皆已道尽,只是米、黄二人更使“阴柔”的抽象概念具象化而已。他们想到一起的,必然是少年女子:轻盈娉婷,弱不禁风。但元章似乎比鲁直更深一层,他从静止的字迹上看出君谟书写动作缓慢,而这缓慢乃是由过分刻画造成,这就是“行步缓慢,多饰名花”二句的底蕴。那么“蔡襄勒字”的“勒”怎样理解?我觉得勒就是铭刻。顺着写在金石上的字迹奏刀,于细微末节拐弯抹角处尤须着意,唯恐刻坏致前功尽弃。因此一个“勒”字,确实概括了蔡氏临纸唯谨、运笔迟缓且多雕饰意味的特点。
以上三家的言论,可以说代表了君谟身后时议的主要观点。他们都是个中豪杰,当然最有资格来评论蔡襄。尽管每个人从自己的审美立场审视批评对象,毁誉的程度容或不同,但既然某些地方取得一致,便说明公道自在人心。吹嘘上天也好,践踏入地也好,除非一手遮天,尽掩天下耳目,不然这个被批评者总会在历史上得到他应有的地位。东坡不免枉费了心机。
高宗《翰墨志》云:

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备尽求访,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时誉,犹恨绝无秀异。至丰、熙以后(按,时间大误),蔡襄、李时雍体制方入格律,欲度骅骝,终以骎骎不为绝赏。继苏黄米薛,笔势澜翻,各有趣向,然家鸡野鹄,识者自有优劣,犹胜泯然与草木俱腐者。


这是一个书家皇帝对北宋书坛的扫描。由于他不必看谁的脸色行事,因此高屋建瓴,堪称公允。我觉得“体制方入格律”,应是对蔡襄恰如其分的评价。“方入格律”,也就是刚刚走上正规。完全可以说,蔡襄的出现,结束了赵宋百年以来书法无法的浑沌局面。给予蔡襄一个“继绝世”的杰出人物的称号,当不是廉价的封赠。他各体皆能,而且都达到了时代的高度,尤其象章草一类久已绝响的书体也在蔡襄手上得到了复活,至少对二百年后的赵孟頫有着参照的作用。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由于时代以及本身观念的局限,指望他挺身领导新的潮流,也是不切实际的。清人梁章钜说得好:“宋四家,苏黄米皆可学,唯蔡不必学,盖蔡书尚未尽变唐人面貌。学蔡,则不如径学唐人。”诚然,蔡襄的历史地位,只能是一支尚法遗绪的安魂曲,而决不是一座尚意发轫的里程碑。既然宋四家的排列,事实上兼顾了书艺和德行两个方面,那么,蔡襄名列殿军,实在是适得其所的。

(本文节选自《中国书法全集·蔡襄卷》,全文由本刊删节了五千余字)


宋 蔡襄 楷书海隅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再拜。襄海隅陇亩之人,不通当世之务,唯是信书,备官谏列,无所裨补。得请乡邦,以奉二亲,天恩之厚,私门之幸,实公大赐。自闻明公解枢宥之重,出临藩宣,不得通名。下史齐生来郡,伏蒙教勒,拜赐已还,感愧无极。扬州天下之冲,赖公镇之,然使客盈前,一语一默,皆即传著,愿从者慎之!瞻望门阑,卑情无任感激倾依之至。襄上,资政谏议明公阁下。谨空。



宋 蔡襄 行书离都帖 

纵29.2cm 横46.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襄启:自离都至南京。长子匀感伤寒七日。遂不起此疾。南归殊为荣幸。不意灾祸如此。动息感念。哀痛何可言也。承示及书。并永平信。益用凄恻。旦夕度江。不及相见。依咏之极。谨奉手启为谢。不一一。襄顿首。杜君长官足下。七月十三日。贵眷各佳安。老儿已下无恙。永平已曾于递中驰信报之。


本文选自《中国书法》1994年第2期第4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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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朱培尔 贾 楠

编辑:李佳宇 孙海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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