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贷风险是借贷关系中最古老的风险，也是最难管理的风险。有信而贷，信为先。所以，穆迪说，信贷关系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关系。信贷风险的管理从根本上依赖于信贷文化、诚信营商的社会环境和有贷有还的秩序。在计划经济时代，银行的借贷业务失去了其资源分配的商业功能，经济资源的分配由政府计划来行使，使得商业信贷文化在一段时间内被中止和破坏。在经济转轨的时代，有人把借贷资金当成是补贴和无偿的捐赠。而实际上，信贷的功能是把资金引到需要资金的企业中去，让资金发挥作用，吸引各种生产要素，为经济发展起到推动器的作用。
借贷资金是有价格的。现代财务学理论最大的进步是资本资产定价模型的发现。任何人或企业需要资金或资本都需要支付代价，即给予资金回报。资金回报的多少由投资的风险来决定。风险高，回报要求也高。借贷资金要求有时间线上的利息回报，而且更重要的是要保证借贷资金的本金偿还。因此，信贷资金的回报要包括：①货币的时间价值（没有涉及风险）；②弥补收不回本金可能的代价——风险溢价。如果能够把风险的故事讲清楚，借款人有诚信，那么资金的成本就可以降下来。资金成本的减少，对经济发展和财富聚集的作用是非常重大的。美国议员丹尼尔·韦伯斯特曾说过，“信贷是现代商业体系中最重要的空气。它比世界上所有的矿产资源都使国家变得更加富裕。”
信贷资金流动和定价的过程，涉及许多参与者。其中包括参与信贷过程，给银行把关的信贷风险官。我认识一位很有经验的信贷风险管理专家，他叫董乐名。他在2005及2007年间，被中国一家国有商业银行聘为首席信贷风险官。在辞任这家银行的首席信贷风险官后，他与我分享了他的成长经历。我询问他有没有放错过贷款，请教他在中国参与银行改革的观察和发现。我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和大家分享信贷风险管理的心得。
董乐名在大学是学法律的。20世纪80年代，他加入银行工作。在见习管理培训时，他被分配到南美洲阿根廷的汇丰银行担任信贷员。经他审核的一家啤酒公司的贷款发生坏账，汇丰银行美国总部国际部和内部审计的管理人员专门到阿根廷对此笔贷款进行联合调查。在审阅了信贷档案后，调查人员询问董乐名，“从信贷分析的角度看，这是一笔优质贷款，为什么会出现坏账呢？”
董乐名胆怯但坦诚地告诉调查者，贷款客户提供了虚假的信息，管理层在经营中存在舞弊。他没有经验看透企业管理层的画皮。
正在董乐名惴惴不安地等待被免职，或被调回总部时，他的领导当面赞扬了他的信贷分析报告，认为这份信贷档案是他们见到的为数不多的高质量报告，分析透彻，有逻辑和商业根底。汇丰银行的领导对他说，优秀的信贷员需要经验累积，没有放错三笔贷款的信贷员不会成为好的信贷员。董乐名说，这是他为什么在后面的30年都在信贷领域工作的最直接的原因。
对信贷工作是要采取问责制管理的，但银行也要允许信贷管理人员犯错误。培养银行家的过程需要时间，只要坚持以银行利益为中心，在银行的风险管理政策内做事，放错贷款的事实是积累经验的基础。在出现坏账时，董乐名得到的是鼓励，不是批评。
20世纪90年代后期，董乐名调往汇丰银行香港总部，在信贷风险部任职。有一次，汇丰银行的公司业务部、风险管理部和银行的高层领导被一笔不良贷款惊动，需要在信贷风险管理委员会讨论如何善后。在会上，各个业务部门的领导纷纷推诿责任。这时，董乐名站了起来，说道：“听了大家的讲话，我觉得这笔贷款的责任应该是我们银行的信差，因为他把这笔贷款的申请材料送到银行；这笔贷款坏账的责任应该是我们的秘书，因为她把这笔贷款的申请材料放到我们的桌上。让我来告诉大家，这笔贷款由我来负责。”
读者可能看到，需要在汇丰银行总部的信贷风险管理委员会上讨论的坏账问题，涉及的金额肯定不小。为此要负责的代价当然是成正比例的，可以想象对于个人由此而带来的损失。但是，信贷风险管理的文化是负责的文化，敢于负责任的勇气也是一种正义。董乐名说，敢于负责、敢于担当就是领导力，就是企业信贷风险管理文化的基石。
2002年初，汇丰银行召开信贷风险管理委员会会议，讨论一笔坏账。按照汇丰银行的资产规模，在信贷风险管理委员会层面上讨论的每一笔坏账，其贷款金额肯定不小，都是一件问责的大事。当时，董乐名刚刚放完假回来，他吃惊地意识到客户的名称对他来说很陌生，好像这笔贷款未经过自己的审批。他调阅了这笔贷款的档案，看到档案里自己助手的批示时，不禁低头笑了起来。董乐名看到的是最典型的风险管理人员的批示。
在会议中，其他部门毫不客气地指责风险管理部，批评风险管理部把关不严，导致风险失控（读者注意，负责的文化有时可能变成指责的文化、“背黑锅”的文化）。董乐名这时向各位委员分发了风险管理部批文的影印本。风险管理部的批文这样写道：“公司业务部总经理与客户的关系良好。银行主席与借款人的家族关系非同一般，相信该笔借款会得到该家族和他们控制企业的支持。同意。”董乐名说，这笔贷款公司业务部总经理和银行主席都画圈了。试问在给风险管理部施加压力的时候，我们银行的业务领导是否考虑了在维护银行风险管理独立性方面的重要性呢？
信贷风险的拥有者——公司业务部，永远是风险管理的第一道防线。独立的信贷风险管理是第二道防线，内部审计和合规检查是第三道防线。但是有的时候，业务部门干预了与风险管理相关的信贷审批程序，这种干预可能是很微妙的，重要的是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掌握平衡，敢于说不。
董乐名在中国一家国有商业银行担任首席信贷风险管理官期间，按照银行的贷款审批流程，上报到风险管理官办公室的贷款不下几百笔，他参与召开的贷款审批和信贷风险管理会议也不下数十次。很多人都以为董乐名可能会说不，会否决许多贷款。
董乐名告诉我，他在中国没有否决过一笔贷款。他与银行的中层和基层信贷风险管理人员进行交流，让他们了解客户，与客户合作，加快贷款审批程序。他说，按照银行过去应对客户的速度，只有那些信贷质量不好的客户才会那么有耐心地等待审批。优秀的客户不会等待那么漫长和无效率的审批流程。银行的审批流程慢了，留下与银行合作的只可能是那些信贷质量不太好的客户。
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与谁竞争，与谁合作的价值链正在形成。在银行改革的价值链中，银行要占住先机和有利的竞争位置——服务的速度可能是在这价值链上站住脚的一个根本要素。
董乐名是第一次在中国国有商业银行工作。他希望在参与银行改革的过程中，将他的知识和经验能用到实处。在信贷风险管理过程中，有矛盾和困难是正常的。而且，董乐名也意识到中国的国有商业银行改革任务十分艰巨。他认为在国有商业银行担任领导要比在国际大型银行面对更困难的执行力问题。他说，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银行的管理人员构成和面临的问题大致都是一样的。在汇丰银行，如果有问题，有困难，银行各部门的代表或总经理召集在一起开会，商量对策，然后大家回去分头执行。十次有七八次，问题会得到成功解决，政策得以落实，并形成最佳做法，在银行内得到广泛尊重。这种团队文化和执行力特别值得国有商业银行中层管理人员学习。
很多人认为在银行，要成功吸引顾客需要有竞争力有创新的产品。但是董乐名说，银行家不这样认为。产品很容易被人抄袭。今天A银行有的产品，明天B银行就可以开发。最重要的是银行需要有效率的流程。有效率的流程和服务文化，是为客户提供优质产品的最基本的竞争力。这种基本竞争力让一家银行区别于另一家银行。因此，有些银行称自己为流程银行。流程银行以银行面临的任务为要务，一旦任务明确，全银行都被调到起来，为完成这一任务努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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