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方情爱的阳刚哲学相比，东方情爱却以一种令人古怪的阴性形式展现出来。譬如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譬如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然而，将东方情爱的阴柔美学发挥至顶峰者，恰恰不是这两个人，他们只是传递这月光之美极其重要的一环。以《雪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这男扮女妆的歌人，就以一种近乎天籁的女声，妖媚而凄绝地诱惑我们前去倾听他阴柔至极的文字之音。
《雪国》是一部富有日本物哀美学的小说。当处于偏僻之地的艺妓驹子爱上东京来的有妻室的岛村时，爱的结局已经表现为一种不可能，用岛村的一句话来说“徒劳的呀！”。驹子也知道这是徒劳的。可她爱就爱了，她是热烈的。她年轻、美貌、干净、生机勃勃。而岛村是悲哀的。他冷淡、颓废、虚无、死气沉沉。驹子爱上的是一堵月光之下的荒凉之墙。这墙有一种病态的颓废美，因他自身无有光源，他被虚无之光所照射（月光之美，仅仅是一种反射之美）。很多川端康成的书迷，独独痴迷于他语言的唯美，却不明白《雪国》中那位以“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而出现的名叫叶子的女子有何含义。其实，叶子是驹子的一个镜像。或者说，叶子是驹子被作者具体化了的灵魂。这灵魂在小说里以独一无二的声音之美的面貌而呈现。
我们稍稍注意，便会发觉，叶子在小说里每次出场，皆伴以美妙的声音：她在火车上呼唤她的弟弟，她在行男快要死的时候找寻驹子，她在临睡前洗浴时要唱着民歌……直至她从蚕楼上掉了下来，更是伴随着宏大而撼人的巨声，岛村突然感觉到“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小说以岛村第二次到雪国开头，这是技巧极端高明的作者的蓄意安排。他在火车上遇到叶子，他被叶子的声音所吸引，他在这声音的伴随下来到雪国。很明显，叶子是驹子的爱之心声。这声音在岛村第一次到雪国，在春天里邂逅驹子之日起，就远远的呼唤着他、诱惑着他，他因这爱的声音而抵达。
作者在小说里栩栩如生的描绘了雪国的三个季节冬、春、秋之美。那么对于注重自然变迁，感物伤怀的日本人而言，这里显然有一季风景在缺失，对川端康成这等追求唯美的作者更是如此。那么，夏季哪里去了呢？夏季在爱到炽烈的驹子那里，驹子就是火热的夏之女神。在我看来，驹子的名字是个隐喻。川端康成的《雪国》，有着一个更为古老的故事雏型，它来自于一个放大的、唯美的蚕茧而已。这蚕茧记录在中国古典志怪故事《搜神记。女化蚕》里。《女化蚕》中讲了一个这样离奇的爱情故事：一位女子的父亲出去远征，女儿因思念父亲而对家里豢养的一匹白马许愿“你如找回我的父亲，我便嫁给你”。白马嘶鸣而去，真的将其父载回。女子反悔，其父将白马射死，将马皮挂在庭院里暴晒。那女子见了马皮嘲笑道“你区区一匹马，想娶人为妻，不是自己找死吗？”话未说完，暴怒的马皮将女子紧紧的狂卷而去，从此徙居于桑树。这便是传说中蚕这种生物的源起。显然，川端康成读过这个故事，并被这个故事所震撼。驹子就是那匹追求爱情的白马。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性别倒转啊，在这里，勇敢的女性代替了暴戾的男性。这种对爱、对情不顾一切的热烈追求，以叶子（这也是个符码，桑叶是白马与他的爱情最终的栖居家园）替驹子传递情爱纸条的一个场面深刻的表现出来。
叶子将纸条递给岛村，她哀求岛村好好待驹子。岛村说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岛村在拒绝，叶子在颤抖，这是驹子爱的灵魂在颤抖啊！岛村说他要回东京了，叶子说她也去。岛村问她至东京以何为生。她问“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这句询问之语是爱至极限的、希望日日与情人相厮相守的女性的卑微之语。同样是这句话，令岛村明白这爱之深沉，他唯有逃离。这个时候，他听到“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他听到那声音“犹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他该走了。而叶子必死（驹子的肉体日后必无所依），这爱的灵魂必死于情欲之火，必死于蚕房之地。叶子从着火的蚕房上平面落了下来，驹子抱住了她，驹子与自己的灵魂合二为一，她抱着她就若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
八万字的《雪国》，实际上是围绕着一句情爱虚无主义警句展开的，那便是：爱是美的徒劳。爱真的是美的徒劳无么？是，或者不是。小说里的驹子，在灵魂死后，她的肉体终将过一种无有爱、无有激情的行尸走肉的生活。从这个角度看来，爱，真的是美的徒劳。但在驹子的灵魂与肉体的生与死之间，川端康成用他潜藏的文字之爱编织出了一匹绝美的绉纱，这难道不正是川端康成自己在否定他自己么？！
本文图片为日本艺术家智内兄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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