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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香几最初出现在祭祀仪式上，用来摆放祭品，供奉神佛，后来逐渐演变为日常家居之用。有别于椅与床，香几在流变中依旧保留了具有宗教色彩的形制。
▍香几之上不但可以摆设香炉，也可以放置花瓶、奇石、假山，以示流芳百世的荣耀。这种摆放的形式，反映了文人的山林之想与审美情趣，似乎在提醒主人保持心灵的宁静，免受每日的俗事干扰。
▍构思创作之时，香几与香炉的配套使用是尤为重要的，香烟袅袅，可以增添雅思。每逢文士斟酌诗词或精构画作时，最需要忘我的心境，这时香是必不可少的，能驱散其内心消极忧郁的情绪。香几是一种有特殊用途的家具形制，具有社会的、历史的维度，它的风格演进历程亦是文士们礼仪生活变迁之路。再者，作为香炉的承载器物，它折射了传统中国在精神与艺术上的渐进之路。
▍明和清早期的香几，大都是圆面和弯腿的制式（图例4、5、6、7）。历史上，几和弯腿制式出现于古代中国的典礼或宗教仪式上，弯腿制式的实物出现在3500年前的商朝青铜器上，其中有三条似龙形而尾巴略向上翻卷的腿足（图例1）。另外，早期弯腿的形制有时候会采用动物的形象，有清晰可见的爪子形状，如东汉时期的礼仪庆典中，此类形制低矮的桌子上面常摆放着高耸的盛酒容器。
图1.商代青铜鼎图（高475cm,宽392.5cm)
▍目前可知的最早用于放置香炉的香几形制出现于唐朝，其制式低矮，用来盛放香和其它供奉神佛的祭品。这些传世的实物现已并不在中国，而保存于日本的正仓院。院中所藏的这些台几，有的是从中国传运过去的，有的是来自中国的能工巧匠们制作的。它们的腿足为弯腿的变体，造型颇富想象力，几面锼为花叶的形状，几身表面涂饰精美的金粉、银粉等颜料（图例2）。
图2.八足圆几（八世纪）木胎彩绘
▍后来，椅具出现，在高型桌子边的椅子落座成为风尚，席地而坐成为过去。香几也随之增高，而出现了一些新的形制，并在一些正式或非正式场合开始得到使用。13世纪中叶的画作《婴戏图》，描绘了一件朱漆几，儿童们正在几上放置香炉和花瓶，这件几呈四瓣花叶造型，带托泥，高束腰，牙边婉转流畅，四腿弯转坚固。
图3.四件寺院廊柱雕件之一（十四世纪，高2.87m,宽0.63m)
▍图中圆几的脚是宋代风格的卷云形（后来演进为外翻如意形），圆几上部用锦布裹饰，几面上摆置着奇石，旁边另有一件方形几（方形家具至少1100年前就已经出现。在河南白沙地区出土的古墓画中，便有唐代风格的箱式结构家具，几面刻着方格线，方直腿顺着几面延伸而下）。这种圆几和方几，直到明及清早期仍然很流行，上置香炉、奇石或花瓶。
图4.明·黄花梨五足带座香几（高2425cm,直径1025cm)
▍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的四件香几实例，是三弯腿造型演化的不同变体，由木质坚硬、纹理华美的黄花梨木制成，古雅莹润。香几均为圆面，带束腰，有婉转的牙板及小巧精致的腿足，整体颀长匀称，极具装饰效果。硬木被使用之后，在腿足与底座之间可以有大量的留白空间，香几的亮丽优雅得以充分展现。香几分三足、四足或五足，在此举了三件五足和一件四足的香几为例。
▍五足几大多有很明显的向外膨出的弧度和高束腰。这种从收到放的腿形和高束腰结构营造出渐次升举的观感。圆底座或托泥承托香几的腿足，足端踩圆球或方材。腿足顺势而至上部的高束腰，渐次束腰而至几面，最终承展一座香炉，各个结构依次向上一气呵成，造型瑰伟。可见当时社会风潮为讲求奢华和精巧技艺所引导，尚慕风雅。
▍这里的三件五足香几看起来风格大体相同，但比例、结构细节各有特色。图例4香几的圆几面与底托直径相同，腿足、牙板的曲线柔婉，整体形制精巧，观感静雅。高度与直径的比例关系拿捏恰到好处，使整件香几更显亭亭玉立。
图5.明·黄花梨有拦水线五足香几（高2175cm,直径1075cm)
▍另外两件香几（图例5、6）的几面是攒框镶板做法，直径略小于圆形托泥，品相清高。有底座的香几（图例4）与有拦水线的香几（图例5）相比较，图例5略矮稍阔，用料厚实些。图例4的牙板与腿足曲线明晰清丽，腿足开张略小。图例6香几几面活拆，比另外两件略高，造型紧凑——束腰混面凸起，牙板膨起，腿足急剧内收，足端外翻。（在常规的形制中有一种有趣的变体，几面板可以从圆框中取出，这样香炉或花瓶可以插入中空部位悬吊起来。见图例5。）
▍图例4香几格调精雅，简洁优美，每一处构件都巧妙地上下呼应，一气呵成。从顶至足，清丽舒朗而微微内收的凹凸形制，无一处不呼应，内收渐成锥形的足端应和着整条腿足的造型，也应和着凝练的牙板。同样的制作理念，牙板起线，精致有如珠走玉盘，连绵不断。束腰内作漩涡纹花饰，在中国称为“海棠式”。曲率优雅的“蜻蜓腿”流畅而下，至足底翻卷成花叶包裹圆珠，花叶似乎顺着腿足升腾向上，其意趣不断，直达腿肩，再次显现于牙板的圆润阳线上，最终以小荷般尖尖角结束。这种意趣绝非几上香炉等饰物所引发的，而是制作者的匠心独运，使观者目光自然而然地顺着这条连绵的线从足端沿腿而上，过插肩榫、束腰，直至几面。
▍图例5的香几与图例4在形制与风格上一致，只是体态雍容一些，有肥厚的托腮，几面起拦水线。劲爽的线脚与肥厚的托腮相得益彰。腿足圆润顺畅，足端起一外翻卷花叶包裹圆珠，踩球落于托泥之上。美中不足的是，外翻卷花叶纹饰在视觉效果上显得生硬突兀，有割裂腿部整体造型之嫌。
▍我们来仔细观赏一下图例6几面可拆卸的香几，它是如此神采奕奕。顶板圆框与束腰结构复杂，牙板铲地浮雕卷草纹，婉转灵动，与飞动的足端上下呼应，腿部锼镂两两相对的凤纹角牙（图例8a)。足底起圆润阳线，绕凤凰而过，向上至于牙板，做出卷草纹结束。束腰内雕椭圆形摩羯纹（图8b)，刀法爽利，布局得宜。摩羯是印度神话中的水神，随佛教一起传入中国，兽首鱼身，掌管水中生灵，能消灾避邪。
图8b.摩羯纹
译者注：摩羯或称摩羯鱼，大藏经《一切经音义》卷四十“摩羯者，梵语，海中大鱼，吞噬一切”。隋唐至元，时有以摩羯鱼为纹饰。译者以为这个雕刻图案是“鱼化龙”。鱼化龙也是中国神话故事中的神明。究竟是摩羯还是鱼化龙，还请广大同道们讨论，以文会友，对家具断代亦为一件好事。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雕刻纹饰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这里的纹饰也同样有美好寓意。凤凰是中国神话中的神鸟，是百鸟之王，只在和平盛世出现，是美丽吉祥的化身。雕刻有太阳纹饰的凤凰称为“朱雀”，代表南方、火、温暖和丰收，经常与龙一起出现，龙凤中间刻有火焰纹的如意珠图案。
▍我们已经讨论了上述三件五足香几，它们均通过各个构件营建一个升举的意趣，图例7的四足香几则通过浮雕云朵纹饰来营建此种意趣。相比而言，它并没有应用比那三件过多的手法来修饰，只用云朵便达到了同样的目的。云朵是它的装饰主题，在牙板及腿足均进行了装饰，束腰则细窄而光素不作雕饰。但这件几的整体造型结构是有些不尽人意的，其它三件香几的腿足造型坚劲流畅，而此几的流畅性则被生硬地截断：视线从足端卷云起至腿足的卷云展翅而戛然中断。足端上翘的卷云形，这种设计其实是云头图案的简化（云头纹饰是比较常用的吉祥图案，类似于“灵芝”和“如意”），它本有着与上部取得平衡效果的构想，但也削弱了腿足造型的劲道。这件香几是这样一种实例：整体的优雅神韵被表象的虚浮所湮没。
图6.明·黄花梨顶面活拆香几（高2662.5cm,直径950cm)
▍这四件香几结构复杂，工艺高超，构件精严。香几腿足的数目决定了组成面框和底座托泥框构件的数目，五足几的面框和托泥便由五段短材榫卯驳接而成。从图例8c中可以清晰看见托泥的内部结构，长长的榫舌穿入木框中间的卯眼。几面板则出榫舌进入面框的榫槽之内。但是几面板活拆的那件香几（图例6）则是个例外，它面板下有一条穿带，穿带末端出燕尾榫进入面框的卯眼。有证据表明，以前一度的做法是几面板与穿带用胶粘合以防翘曲，不用榫卯联接面板与面框。
▍图例5与图例7的香几均有穿带，腿足顶端出暗榫纳入面框。图例5香几的腿足在显露在束腰上，其它三件则不露，腿足与牙板均以插肩榫联接。除四足香几外，另外三件都设有托腮。腿部的小角牙构件，有与腿是一木的，也有不是一木的，比如活拆顶板的那件便不是一木的。腿足出榫入于底座或托泥，龟足也出榫做穿销联接底托，就中也有另例，顶板活拆香几的龟足出双榫做销且与圆框作插肩榫式联接（图例8c)。
图8c.托泥和龟脚榫卯联接图
▍香几，抑或其它的中国家具，就如一座立体的雕塑，可以从任一角度欣赏。依照15世纪的木工手册《鲁班经》的说法，家具的尺寸大小要依房间为尺度来确定，所以我们得以看见图例4、5、6、7的不同香几变体。香几可以独立置于室内中央，或厅堂一侧，或卧室一角。它的实用功能是为花瓶、奇石或香炉之承具，其所承载之物各有精神与美学指归。香几亦有礼教等级之功能——代表所承载之物的尊严，如香几上以小台几所载之物会倍显尊崇。
▍几上的花瓶可置寓意丰富的花草、树枝、珊瑚、羽毛，其错落搭配、经营布置如构思一件艺术品。香几上也可摆设奇石，如涵义隽永的假山，或绘有风景的盘子、瓷器和青铜器；还可置香炉，炉旁往往伴有香具、香粉盒，香气缭绕，布满室内，人们相信虔诚的祷告可以随香烟上达神明。
图9.《金瓶梅》插图。1700年 册页 绢画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再者，香就像掺杂着灵感的迷幻剂，能使晦暗忧郁在青烟中消散，落寞的心绪不至蒙蔽心灵而阻碍艺术思维。1100年，大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集》中写道：“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也。”（选自Waley：《中国画论介绍》，1923年，伦敦出版。英文版。）
▍可见，香几、香炉与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以及古琴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图例10），在文人士大夫的艺术雅趣中必不可少，可以使他们处于“忘我”的妙境之中——香几之用是为中国艺术创造的神奇之用！
图10.1615年 木版画 唐诗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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