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乙己谈起

以前有人叫我孔乙己，我很生气。

　　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代表着一种失败的人生，一个混不下去的人，一个书呆子，这些我都承认，而是因为毕竟孔乙己还喜欢读书，想着爬上去，通过科举考试做官。

　　在通常中学老师的讲解下，他是一个窝囊的被科举考试害了的一无所能的可怜的傻瓜，我当时也这么觉得，大家似乎都把孔乙己当作一个可笑可怜的书呆子，我也知道叫我孔乙己的人也在暗示我很笨、呆，无钱无势还穷讲究。

　　现在读这篇小说，觉得鲁迅在这篇文章里显示了他一贯克制的深厚的感情，比祥林嫂和伤逝还要多。孔乙己希望被人承认，但是求而不得，在众人眼里，有孔乙己还是没有都无所谓，还是一样过，其实每个人都是看客，又被人看，自己死了这件事也仅仅对于自己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对于别人其实毫无所动，或许我们会被一篇文章、一部电影感动得热泪盈眶，或者一则社会新闻，但是对于周围的人却经常无动于衷。每个人都是演员，又是观众，而且常常为假象所感动，并不愿意看到一个现实里真实的人的毁灭。孔乙己是在众人的眼光之下这么死掉的，没有人帮他，他和鲁迅很多作品中的人呢一样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因为人和人实际上根本无法沟通，鲁迅写的是一个人被看着死的故事。人们就这么看着一个人死了。

　　我在这里写点无聊的东西，或者不再写了，其实对谁都无所谓，人总得物化自己才可以活着，要是物化不了自己就被抛弃。谁死了都一样活，这世界也还是这么重复着。

　　所以我越是读鲁迅就感到他的那种看破一切的虚无，尽管他自己尽力还是要反抗，但是虚无还是无处不在。

　　而孔乙己也成了一个商标，被塑了像放在那里招徕生意了。他是否真实地存在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鲁迅写的，他是一个牌子，不是一个活过的人。我想鲁迅想说的是，一切都是空的，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要反抗，否则他是不会早死的。

　　年轻的时候喜欢叔本华，但是现在想起来叔本华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他的书倒是适合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境，而鲁迅，他是真的让人觉得冷。

　　想起自己家里的几个去世的老人，其实大家都暗自希望他们死掉，但是又不得不做出孝顺的样子来，这都是给人看的，这才是人生的真相，就像涓生希望子君死掉，摆脱一样，谁不愿意自由自在无牵挂，没有责任地为自己而活着。鲁迅的伤逝孔庆东说可以用小提琴演奏，有人还改编成了歌剧，我倒是觉得用大提琴才能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孤独，这部小说的主角是男人，女人是陪衬，男人的孤独要用大提琴来演奏。小提琴还是太缠绵了，适合表现浪漫的故事，伤逝很冷酷。红楼梦算是一部惊世骇俗揭露礼崩乐坏的作品了，但是照我看来还是不如西方人写的家庭悲剧深刻，即使是雷雨，雷雨的宗教结尾很重要，假如去掉就没有很大的悲剧意义。从希腊到奥尼尔、易卜生的作品，鲁迅吸收了西方人大胆的求真，所以让中国人比较讨厌。

　　人们活着总是要演戏的，而且还有游戏规则，不许说破，谁说破了就搞死谁，聪明的人都遵守这个规则，所以才活着。越是到了那种礼崩乐坏的年代，这个规则反而越得遵守，鲁迅写的其实也是那个礼崩乐坏年代的虚伪与冷漠，就像孔子的教导、耶稣的教导大家都说好好好，其实都知道不能这么做，做就是十足的傻瓜。

　　如果说庄子已经有了几分所谓存在主义的影子，那么到了鲁迅这里才是真的现代意义上的存在主义。

　　现在阅读民国作家很时髦，不过我喜欢的也就是鲁迅还有老舍的一部骆驼祥子，我真是喜欢这部小说，虽然我认为他最好的作品是茶馆。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人的奋斗悲剧，一个人的沉沦，有社会的也有一种神秘的命运，这部小说有点像无名的裘德。

　　那个卖凉皮的陕西女人又来了，在小区门口。她还是那样，穿着红格子的围裙。有时候风大她就不来了，其实她来与不来对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就像我写与不写，对谁都无所谓。散了散了，戏就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