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7年夏天，我的母亲出生在山西一个叫作西梁凹的山沟里，西梁凹的人都姓牛，我外公家也不例外，跟他的姓一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小名小闺女，有一个大她四岁的姐姐。几年后老牛家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外公当时在百里之外的山西侯马修铁路，得知家里有了儿子，托人捎回来一箱饼干，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大舅，小名丑毛。大舅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加上家里重男轻女，对儿子宠爱，母亲二年级后就辍学了，从此开始了她漫长的农民生涯。母亲的童年经常背着舅舅上学，她对弟弟非常照顾，直到现在梦中也经常喊舅舅的名字。
成年之后的母亲，经人介绍嫁给了有文化有知识的父亲。父亲是那个年代当地并不多见的高中生，父亲高考失败后在当地作了民办老师。父亲有文化，又是家里的独子，在那个年代，的确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如果时间定格在那一刻，我想母亲应该有一段很幸福的生活。然而并没有。
1980年代初期的改革开放之风吹到我们的小山村，各大机关团体开始热闹的搞起了副业。父亲教学成绩优异，口才好，一直被当干部培养，经过推举和父亲的争取，他成了联校的矿长，联校就是镇里联合学校所办的企业。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开始几年经营的很顺利，父亲开始有些膨胀飘摇，加上他本性善良，说话口无遮拦，后来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做事不够精细，任人唯亲，让他的他好朋友和表弟，勾结外面的人，造成了煤矿几十万的亏空，在1980年代的山西几十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父亲当时当老师的工资大概才70多块钱。
一夜之间，父亲就精神分裂，父亲疯了。
3.
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远离他，我们家变成没有掌柜的局面，母亲白天照顾父亲，我依稀记得父亲经常披着被子到处乱走，母亲后面追着生怕他出了意外，因为家里出了疯子，所有的人也不敢来我家。母亲一边求人，一边筹钱，几个月后父亲的病情稳定了，逐渐有了意识，只是在以后的时间里，经常会在熟睡的时候忽然坐起来大喊大叫，在平常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喝酒度日。
当时我们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我哥，我和我妹妹。母亲白天去地里干活，就把父亲锁在屋子里。父亲后来的病时断时续，一直没有什么长久的工作。母亲就开始养猪，挑学校里的泔水。挑泔水的人很多，母亲经常因为泔水跟别人吵架。童年的我为此经常受到同学的羞辱：“你妈妈又来挑泔水了。” 我也曾经觉得我的母亲做事很粗鲁不得体，回到家也不愿意理她，觉得是她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来。我妈也没有说什么。
4.
1988年我开始上学，认识一些字，偶尔我也会跟母亲要零花钱，母亲招呼我和哥哥，念着那些欠条，念完一张就给我们1毛钱。我照着念：“今欠到，刘三元，豆腐款50元。今欠到，王虎，猪肉款200……” 这些欠条都是父亲当时为了照顾乡亲生活，帮他们处理的很难卖出去的农产品，如今这些人成天堵门，好事变成坏事。我记得那些日子放学后，我总是能收到母亲给的一毛，两毛。每次念完一张欠条，母亲总是高兴地说：“我们老二都认识字了，不像她妈一样是个睁眼瞎。你要好好学，将来也考个大学。” 终于有一天念完了，母亲高兴的跟我们兄弟说：“账算完了，以后你爸还不完钱，你们做儿子的要接着还。” 我当时并不懂，只是点头答应。
父亲生病期间，煤矿被人接管了，等病好之后，要债的开始上门。那些年，我们家过年前，母亲总是有做不完的饭，都是要债的。父亲看到要债的人以后，头疼的更加厉害，精神病再次复发。
5.
1989年的时候，我弟弟出生了。弟弟出生以后，家里已经难以为继了。父亲做矿长的时候，每年八月十五都会有很多人送礼，送的礼品，家中的几个柜子都装不下，罐头，点心，香烟，白酒，茶叶。母亲拉着平车，我跟我哥在后面推着来到供销社，想换些东西给弟弟，弟弟很小，身体不好。供销社的人，是我父亲的发小，特别好的关系，但是说东西过期了，香烟不好卖，一整车的礼品只换回了几袋奶粉。那种奶粉很像现在的小袋奶茶，我记得我一个人就抱回来了。 再之后家里实在没有可以变卖的了，弟弟最终还是送人了，送给一家有三个女儿没儿子的人家了。
他们来接弟弟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母亲在房间里不出来，家里很多人，一屋子人在发糖。我只管吃奶糖， 晚上回家后，妹妹追问弟弟呢。母亲哭的很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可我的记忆就在糖上面了。
6.
父亲清醒的时候能干些活儿，虽然作为前任矿长他不愿意再去矿上打工，可是家里生活实在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去。父亲在煤矿打工的途中，因为这场债务被公安抓走了。母亲当时正在地里干活，知道消息后，赶到公安局大哭大闹，质问他们：“为何抓人不通过家人？什么罪也不能随便抓人啊！家里人都不知道，抓人有没有王法了？欺负我们没有文化么？” 又哭又闹。 公安局长和带队的公安连声道歉。母亲把父亲领回了家。
那年秋天，母亲跟父亲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给孩子留下债务，我们不给儿女攒钱就算了，不能留债务。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明白这是公家的债务，不能由我们家承担。她没别的本事，就是胆子大。很快她安排好照顾我们的人以后，就带着父亲把煤矿生产井门堵了，垒了砖头。最后镇里的镇长，煤炭局，都上来人说和。母亲就一句话：解决了债务我们就走，不然，我们与煤矿同归于尽！
很快债务就处理了，法院判决下来，债务转移给现在的矿长。判决里还要求付给我们家一些赔偿。煤矿没给现金，给了我们很多货物，比如面粉，母亲就开始各种方式销售，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还清欠款。母亲当时的那种决绝，很多年后都成为村里人的谈资。
7.
时间很快，我升入初中，各科成绩都很好，唯独数学一直不行，有一天下午，已经很晚了，那是个夏天，母亲忽然出现在校园里。她刚从粮站出来，那天是交公粮的日子。母亲身上还有很多面粉，手里拿着一个蛇皮袋子，头发乱蓬蓬的支在头顶，脸上还有一道一道的汗渍。母亲说：“带我去见你们数学老师，我们娃其他成绩都好，数学怎么不行？” 她觉得是数学老师的问题。我看母亲的样子觉得很丢人，就把她哄走了。母亲走到门口，掏出五块钱给我，我说你回家怎么回，母亲头也没回就走了。我知道那天她步行回去了，来回四十里山路，母亲就那么走回去了。
再后来我为了缓解家里的经济困难，选择了中专。在最后一学期的时候，两千多元学费，家里实在拿不出来了。母亲就想着把那台别人顶账的摩托车卖掉，那是我妈留的后手，为防万一我毕业找不到工作，在乡间给人修电视，可以骑着到处跑。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母亲翻山找到那个买主，但买主后悔了。母亲又从山上走回来准备去借高利贷，那一年是2001年，煤矿最好的年景，山西很多高利贷。走到半路，后面那位买主追过来说：“婶子，我被你感动了，看着你为你儿子上学，我真的很不忍心，我买了！车我先不骑，钱你先拿去用！”
8.
时间过得很快，我也一直在努力，中间很多坎坷。2012年秋天我成家，娶了个江苏老婆。我爱人很贤惠，漂亮。村里人觉得母亲的好日子来了。母亲高兴地说：“算命的说她享子女的福。” 逢人就说她的好日子来了。然而等待她的是更加可怕的未来。
原来她可能觉得二儿子一直没结婚，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就一直支撑着。2013年春节后，我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哥哥很少电话，接到他的电话我就发觉事情不好了。哥哥说，妈妈查出癌症了，食道癌。回家之后，母亲很坚强的告诉我说：“你有钱吗？有钱就给妈看，没钱妈不看，看到你成家妈也高兴，就是苦了你爸了。” 后来母亲在肿瘤医院手术的很成功，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医生都说老太太身体真好，一直干活恢复的快。
我知道母亲是想早点出院，害怕花钱。命运再次捉弄人，手术的第5天，母亲忽然高烧不退，医生最担心的的事情发生了，伤口感染。
9.
那是一个星期天，医院只有护士，我哥哥在医院陪床，不懂也不敢去找医生，到第二天早上才给我电话。我赶到医院。医生决定转重症。进入ICU后，我哥哥陷入了深度的恐慌。我自己当时已经不知道害怕。我想母亲一定会出来的，妻子说好人都有好福报。我进ICU后看到母亲跟我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我也没看懂，以为她是嫌每天三千元ICU病房的钱太贵。后来我才知道，医生在她身上下了三个管子，抽了一夜，才把积液抽完。三天以后脱离生命危险的母亲，转出重症。医院里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治疗，老天保佑，母亲顺利出院，如今三年过去，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我问母亲，你当时害怕么？母亲说：”不害怕，我觉得我不能死，我还没见着我南方媳妇给我生孙子呢。听说，两口子离得越远孩子越聪明，我们的孙子将来也上个清华北大，妈跟着也高兴，你爸也能吹牛了。”
10.
我问妈妈：“你这一辈子，幸福么？” 妈妈说：“苦是很苦，可是跟着你爸这么个文化人，有时候说说笑笑，一辈子经历了别人好几辈子经历的，也算是开了眼界。我得了癌症，在农村一般家庭就不治了，我这还有人给我治。我不识字，还能跟着你来北京，我儿还能娶外地媳妇，还能出国。我就很高兴，咱们村里有几个像我这么好的？！妈还要精彩的活。你们也别担心，我在家，你们放心的闯，有妈在，家就在。”
我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用一句话结束我的故事：父母在，人生既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Gooshii | 听别人的故事，寻找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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