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电影《白云之下》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改编自《朔方》主编漠月小说《放羊的女人》!

根据宁夏作协副主席、《朔方》主编漠月短篇小说《放羊的女人》改编的电影《白云之下》,入选第3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作为唯一一部入围的华语片,《白云之下》将与其他13部入围电影共同角逐东京电影节最高奖项“金麒麟奖”

《白云之下》海报

东京国际电影节(T.I.F.F)是世界9大A类竞赛型国际电影节之一,迄今已有30多年的历史,它与戛纳国际电影节、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齐名,是亚洲最大的电影节,也是日本国内唯一获得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承认的A类竞赛型国际电影节活动,其中主竞赛单元是电影节分量最重、级别最高的奖项评选活动。

《白云之下》剧照

电影《白云之下》讲述了一对普通的蒙古族牧民夫妻因生活追求的不同而产生的某种生活困境。妻子萨如拉认为美好的生活就是和丈夫在草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丈夫朝克图厌烦了枯燥单调的牧人生活,他认为美好的生活不在草原而在远方,一次次不告而别……虽发生在内蒙古大草原,这个故事实则意在表达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困境。

原著

短篇小说《放羊的女人》

原刊《青年文学》2001年第7期,被《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第9期同时转载,曾入选2001年度中国当代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2017年3月,根据《放羊的女人》改编、由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投拍的《白云之下》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开机,历时两年。

漠月

宁夏作协副主席、《朔方》主编

漠月,1962年生,至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余字,出版作品集6部。

曾获宁夏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和中国当代最新文学作品年度排行榜,被多种选刊和选本转载,并译介国外。

电影节期间,《白云之下》将分别于10月31日和11月3日举办两场全球首映活动。

 

相关链接

放羊的女人
 
漠月
 
         入秋的时候,丈夫回家。
 
        丈夫赶着一群羊。一群走路打摆子的乏羊,大大小小的有三百只吧。
 
        她去井上挑水,一群羊就走进眼窝里了,一只只羊又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心想,是从北边过来的羊贩子吧?没想到羊群后面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直到丈夫在秋风中一摇一摆地走近,她才惊叫了一声,手里的帆布兜子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一群羊被突然激起的水声唤醒,百米冲刺似的向井上扑来。羊瘦得让她心惊肉跳,挤成了一堆骨头,干巴巴地磕出了响声。
 
        丈夫一句话不说,从羊身上大跨步越过,扔掉搭在肩上的那只黑包包,转眼没到了井里。水不深,丈夫站在水中喘着粗气,胸脯起伏得像风箱一样来回撕扯。她让丈夫赶紧上来,丈夫说,我要洗个澡。她说,你在镇上还没洗够么?丈夫这才很不情愿地攀援上升,头上扣着那个掉进水里的帆布兜子,像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蘑菇。她把帆布兜子取掉后,丈夫的头也湿漉漉地露了出来,黑扎扎的头发和胡子上闪耀着秋天的光芒。她笑了,说,没见过你这么个人,不打声招呼就往井里跳。丈夫说,你是故意丢脱了水兜子,让我去捞,没你这么心狠的。她眉眼一挑说,该!接着说你咋又瘦了?丈夫的一身秋衣湿透后,紧紧地贴在肉上,腿档那个地方很阴险地凸鼓着,让她看了忍不住脸红。她的面色就绯着。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都容易害羞。她这时就感到自己像是站在月亮地里,有一种很真实的冲动蛇般在血管里奔突,血管就开始胀满。
 
        丈夫盯住她说,我瘦了吗?
 
        她说,你就没吃胖过。
 
        丈夫说,咋?
 
        她说,离开我,你就胖不了。
 
        丈夫说,我可是蓄着呢。
 
        她听明白了,一听就明白。
 
        这时,羊群提出了抗议,犄角砸得槽帮哐哐响,像砸半截枯朽的木头,有一只老公羊还呲露出满嘴黄牙。在她和丈夫的对话中,水槽里很是空了一阵,羊群的抗议合情合理。丈夫挽起袖子打水,哗啦哗啦的水声挟着一股股清爽,弥漫了将要西沉的秋阳。丈夫显见得手生,打水时用的是蛮劲,把力气全浪费在井绳上了。井绳扬起的时候在丈夫身后很夸张地打着旋儿,又凶顽地落回地面。
 
        丈夫不是个称职的羊把式,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
 
        还有这群来路不明的羊。
 
        羊们倒是满不在乎,尽顾了喝水,把肚子撑成灯笼一般才一拨一拨地离开水槽,傲慢地立在井边的塄坎上,打量起了它们陌生的家园。夏末秋初,这里降过一些雨水,滩上的草有的黄了,有的还绿着,都硬扎扎地戳在地上,很刚猛的样子。草是好草,虽然算不上有多么茂密,却透出了硬朗和霸气,养一群羊还是绰绰有余的。这群羊撒到草滩上,白花花一大片,就很壮观,能够让日子往前窜出一大截子去。
 
        饮完了羊,丈夫扭头四处乱看,变得很不规矩,很不老实。她说,你找啥?丈夫拾起那只黑包包,拍掉上面的土。我还没问你呢,这些乏羊都是哪来的?她又说。丈夫这时才说,买的。买的?这得一大笔钱。她知道丈夫没有多少钱,却总是端着一副发了财的臭架势,那只黑包包里装的肯定也不是钱。不过,她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亮,丈夫到底还是赶回来了一群羊。羊乏不怕,滩里有草,吃上几个月,羊的脊梁就会拱起来。一季的秋膘蓄满,这些羊都成了金蛋蛋。怕啥?啥也不怕。丈夫从那只黑包包里掏出了一个花里胡哨的东西,望远镜。丈夫两手举起望远镜对在眼睛上,模样就变了,像个杀人越货的悍匪。这几年,望远镜这东西不稀罕了,牧人家里差不多都有。牲畜走远了,用望远镜照一照,抽直了身子去,能省下许多麻烦和力气。弄不清头一个用望远镜的牧人是谁,他让望远镜在牧区普及开来,也让望远镜丧失了纯军事上的意义。
 
        她又闻见了一股异样的味道,鼻子母羊那样地抽搐了几下。
 
        她说,是啥味道?有些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丈夫说,怕是你身上的臊气,晚上我给你揉揉就好了,让你化成一摊水。放屁,熬不住的是你们这些不着家的臭男人。她说。你不是哭死扒活的让我回家么?还让人捎话到镇上。丈夫说着这样的话时,脸上开始流露出不满,两眼盯紧黑洞洞的井口。她的心里悄然地浮上一丝得意,又想我可不能说软话,让丈夫得着了什么歪理,顺竿子往上爬,说不定明天就像疯儿马一样尥蹶子撒起欢来,又一溜风跑到镇上去了。

        那镇上她夏天去过,傍着个偌大的盐湖,人多车多,还盖起了不少高楼。夜里灯火通明,灯影子底下人更稠,大姑娘小媳妇身上只扯几块布头,在舞场上让男人拥着,摇摇晃晃地转圈子。明里白里都这样,暗下里谁知道会干些啥不要脸的事。丈夫领着她去看,说让她开开眼,牧人也不该一辈子捅羊屁股,人有许多活法。看了几眼,她转身就走。在丈夫租住的小屋里,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她认为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狐狸精,把男人的精血都吸光了。她让丈夫回家去,回到牧区的那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还说,我不图你的钱财,可你身上的肉一丁点都不能粘野女人,粘了就像喝过脏水的牲口,全身起骚皮流汤流脓,然后烂到骨头里去。她像个天才那样预言着,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一夜不合眼地呆坐着,等到天麻麻亮。镇子还蒙蒙眬眬地不曾醒来,她就离开了,丈夫跟在后面大呼小叫地撵了一气,让早起上学的几个中学生看得嘻嘻哈哈直乐。现在的中学生啥都懂,眼里透着色情,他们肯定认为这是一对嫖客和婊子,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丈夫一下子觉得,自己把人丢尽了,连个捅羊屁股的婆姨都管不住。可是,她是个好女人,见了生人就脸红,眼下这样的女人少得很。丈夫舍不得动她一指头。这样的女人也有脾气,丈夫没有料到。丈夫急了说,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她说,往后你得一步不离地陪我。丈夫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立在早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呆望着她不再回头地离开镇子,最后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现在,丈夫回家了,又赶回一群羊。
 
        她偷着乐,身子也变得格外轻巧。屋里还有点干肉,应该犒劳丈夫一顿。丈夫爱吃带点哈喇味的干肉,她就给留着,留了一个夏天,她自己舍不得吃。还有,那晚间的事情。她是一个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女人,咋能不想呢?他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彻夜睡不着,就骂丈夫是死鬼野鬼,恨得把枕头当丈夫一样掐。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笑了。丈夫挑着两桶水在前面走,听见了她的笑声,便回头说,你笑啥?她说,好端端走你的路,当心把水泼洒了。
 
        丈夫就乖乖地在前面走,嘴里嘟嚷一句:我晚上再好好收拾你。
        天黑彻底了,把粪场上卧着的一群羊淹没了。屋里点的依旧是煤油灯。屋里一片昏黄,丈夫有些无奈地把眼睛眯上了,一时不大适应。丈夫这时就当起了大男人,端坐在炕上喝茶,一边喝一边暖昧地看着她进出屋子,心里很动。丈夫知道这阵子还不行,得老老实实地忍着,等到天再黑上一阵子。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容易害羞。她端来煮熟的干肉放在桌子上,盆里斜插着一把刀子。丈夫说,一起吃。她说,你先吃,我还要给汤里添把米。丈夫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嚼,后来就变得犹豫了,逐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桌子上便多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坨牛粪。她说,咋了,是肉没有煮透?丈夫说,味道不对。她说,哈喇味,你最爱吃的。丈夫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她说,你把城里的饭吃惯了。丈夫说,球,我吃了半辈子肉,还能有错?她割下一块肉尝了尝,也觉得味道不对。突然想起是水的问题,这是一股子汽油味。丈夫跳进井里把水给污染了,煮出来的肉就有怪味。她凑到丈夫身上闻了闻,脑子突然开了窍。
 
        你的车呢?
 
        你把车卖了?
 
        丈夫垂下头,手里的刀子咣啷一声掉进肉盆里。
 
        许久,丈夫才抬起头,一脸的痛苦。丈夫狼似的恶狠狠地盯住她,半天不说话。她心里一惊,就有些害怕起来了,站在炕沿下一动不动。她明白这一下子戳着了丈夫的痛处,而且戳得很准。痛正在悄然地扩散,遍布丈夫身体的里里外外。她就那样呆立着,等着让丈夫发火,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男人都是有脾气的,发出来心里才好受,往后的事情也就好办了。屋里一下就静了,汽油味从肉香里逐渐地分离出来,很鬼魅地飘来荡去。丈夫看她那愣怔的样子,就又嚼起了肉,嚼得忧郁而沉闷。后来,丈夫才说,我用车换了三百只羊。新崭崭一辆车,才换了三百只乏羊。她把“乏”字拉得很长,像撕扯肉里一条没有煮透的筋。丈夫说,你不依不饶,我就知道这车开不成了,后半辈子我又得放羊。
 
        她说,放羊有啥不好?
 
        丈夫说,我开车开上瘾了,我连屋顶上有几个烟囱都不知道。
 
        她说,上房去数。
 
        丈夫说,我就记得前后换了四辆车,小嘎斯,老解放,大东风,康明斯,车越开越好。
 
        她说,你挣下的钱呢?
 
        丈夫说,我不是又买了车吗?
 
        她说,车是你婆姨,还是我是你婆姨,你一辈子就“猴”在车上?
 
        丈夫说,我都“猴”。
 
        夜间,她睡得很不踏实。丈夫也是,翻来覆去的。丈夫后来把手伸进被窝里,触到了她的肉。她全身哗啦一声响了起来。她没动,丈夫的手就犹豫着缩了回去。丈夫的这个举动让她生出了暖意,气也消了多半。但她没有回应丈夫,脸冲着墙一声不吭。她心里明白,夫妻吵架归吵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如果丈夫再把手伸进来,她就不会拒绝了。她开始静悄悄地等待着,身上很燥,就把最后一层衣服脱掉了。她感觉自己已经透亮了,也敞开了,多一句话都不用说。等过一阵,她的身上又凉了下来,丈夫的脸突然灰暗了起来,低垂着眉眼。她也低了声气。丈夫还没忘了那车,就像那车仍然停在心里。她去灶屋里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风箱,让水在锅里翻跟头。她把水兑好端到丈夫面前。丈夫狭细的眼睛突然睁得奇大,惊恐地喊叫说,你干啥你干啥?她两手叉腰,说,你扒光了给我洗。她下定了决心,她手上的劲很大,丈夫软绵绵地挣扎几下,就被她从里到外扒得精光,无奈地坐进盆里去。她搓着丈夫身上的垢痂,一搓一个卷儿,有如一条条垂死的蛆,落进水里时劈啪有声。丈夫身上的汗气很重,毛孔都张开了。她又把鼻子凑上去闻,这次她挺满意,好像已经没有了汽油味。丈夫却在咬牙切齿,嘴角抽扯着歪到一边去了,又狼一样盯紧了她。她故意不理睬丈夫,眼里含了泪,你不是不愿“猴”我么?我就是不让你“猴”。还没走到门口,丈夫扑过来,她就悬空了,昏头涨脑地弹到了炕上。
 
        她像一颗包谷被丈夫剥光了,身子深深地陷了进去。陷落的瞬间,她听见一群羊在耳边欢乐地咩叫。
 
        她又乏又困,像是腰也折了。天亮后,她还不想起来,想狠狠地睡一觉。她看着丈夫,眼里流光溢彩。丈夫却眼巴巴地看着屋顶,目光幽冥。夜里几乎没睡,丈夫和她一如新婚。她要穿衣服,丈夫说,让羊困上一天。她说不行,羊正在蓄膘,圈里又没存下干草。她还说,我不把这群羊放好了,就不是好婆姨。丈夫说,你睡,我去草滩。丈夫就赶着羊群走了。她抬头向窗外望去,丈夫笨头笨脑地吆喝着羊群,羊群拉成白花花的线,像一条路那样。丈夫把手里的羊鞭子端成个圆,拧来拧去。她担心地抚着胸口,丈夫这是在放羊呢,还是在开汽车呢?她睡不着,故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把屋里收拾干干净净的。她认为崭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了,应该有个好模样。她把剩下的几小块干肉用刀背砸碎掺上晒干的沙葱花,包起了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她挺迷信的,吃顿饺子圆圆润润,往后都是好日子。饺子包好了,她静静地等候着。一眼看见丈夫挂在墙上的望远镜,她又突然来了兴趣,把望远镜摘下来走出屋子,站在墙根儿下学着丈夫的样子四处乱看。她想看看草滩上的丈夫和羊群,怎么看怎么模糊,眼前一片雾白,就像眼里长了萝卜花(白内障)。她把望远镜挂回到墙上去,又很不信任地盯着那个望远镜看了一阵,心里起疑,觉得这望远镜未必是个什么好东西。依着她的心性,这东西根本就用不着,放羊又不是打仗,拿这东西换几只羊倒还合得来。
 
        天黑时分,丈夫和羊群从草滩上回来了。她守在圈门口,一五一十地数,数着数着,她手上的五根指头就弯不回去了,固定成了一只硬邦邦的巴掌。她不满地看着丈夫,丈夫见她举手愣怔,就知道自己把羊给放丢了。
 
        丢了五只羊。
 
        丈夫说你再数一遍。
 
        她摇摇头说,丢的是哪几只羊我都知道,一群羊天天从我的眼睛里进出。
 
        她屋都没进,就往草滩上去了。直到后半夜她才进屋,披挂一身秋凉。她的心情很坏,简直是坏到了极点,那么好的五只羊,说丢就丢了。见丈夫端坐在灯影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丈夫说,羊会自己回来的。她说,羊是人么?人都不想回家,羊还想回?丈夫说,我不是回家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我这是心疼羊。丈夫说,你心疼羊比心疼我还厉害。她说,我不心疼你,我能哭死扒活地让你回家?她这样一说,丈夫知道自己理亏,就不再言语了。她去煮饺子,端上桌时只吃了五个。丈夫说,就吃五个?她说,就吃五个,一个饺子就是一只羊,等于我把五只羊都吃进了肚子里。丈夫说,你让我去死吗?她说,我让你好端端地活着,陪我一辈子。她还说,我要让我们的羊群再多出五十只五百只。

        丈夫不再去草滩上放羊。
 
        她不让丈夫去,她要把丈夫养起来。秋深了,一群羊都蓄满了膘,绵羊的尾巴大得能塞住井口。她就笑,早忘了那丢失的五只羊。丈夫又胖出了一圈,后脖根上竟然有了淤肉,还打一个挺深的褶。她感到很幸福,丈夫身上裹了一层很厚的油和肉,就像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过,发胖之后的丈夫却显出了蠢样,呆头呆脑的,不再是过去那个喜笑颜开、风趣幽默、开着汽车满世界跑的司机。丈夫开了十年车。丈夫现在不开车了。终于变成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她很放心。汽车司机算什么?方向盘上拴只羊腿,狗都能开,她这样想,就偷着笑了。
 
        丈夫说,你笑啥?
 
        她说,我笑了吗?
 
        丈夫说,你没笑?
 
        她故意说,我没笑。
 
        丈夫说,你牙花呲得红兮兮的像母羊的屁股。
 
        丈夫要挑起战争了,嘴巴上的战争。丈夫骂得恶毒。丈夫从来没这样骂过她,这是第一次,她听了后先是呆怔了片刻,继而有些震惊,脑子里轰隆隆响,真像是有一辆汽车开了进去。她手里端着的那只碗就乘机滑脱了,碗碎成了两瓣,碗里的稀饭洒了一地。丈夫说,你把我也像只碗扔了更好,我就到镇上去,再也不回家了。她一惊,知道丈夫还恋着小镇,恋着汽车,在心里憋了一个秋天。眼看着秋天就要尽了,一只脚马上就迈进冬的门槛了,早晚的气候凉得让人出门缩脖子。她的脸上渗出了两坨血红,紧巴巴地发痒。她忍着,不和丈夫吵,朝窗外望去,眼里是一群滚瓜溜圆的白花花的羊。羊的尾巴下面挂了些许羊粪蛋蛋,像一串串黑色的小铃铛。羊身上长满又细又长的绒毛,粪蛋蛋粘在绒毛上,走路时滴里当郎的,仿佛轻音乐。她爱听这样的轻音乐。丈夫终于要挑起嘴巴上的战争了,这是丈夫最后的武器。
 
        天说冷就冷。水槽里开始结一层薄冰,玻璃似的晶莹剔透。羊喝水越来越少,只是伸出小巧的舌头舔冰,舔出一个个圆润的洞口。水从洞口涌上来,水槽里长满了泉眼。
 
        羊在做着冬天来临的游戏。
 
        她站在井口,有如母亲,目光仁慈地流连羊群。
 
        她想,我一定要把这群羊放到底,让所有的母羊生儿育女。这个想法一经明确,她的肚子就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像有一只老鼠从胃里往上逃窜,曲折地抵达嗓门,感觉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地呕了一声,是干呛呛的那种,却有股子酸苦的滋味从鼻腔里冲突而至。她困惑地左右看看,然后用手捂着肚子。她已经穿上了棉袄,手让棉袄隔着,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她终于呕出了一小股酸水,酸水鬼祟地从嘴角溢出来淋湿了一小片衣襟。一只俊秀的小母羊正在撒尿,后腿叉得很开,在冬日的阳光下,那尿水像亮晶晶的珍珠断续地垂落着。她的脑子于是响了一声,响得很清晰很明确,她的肚子里有了娃。丈夫要她时,她有几次隐隐地厌烦起来,她这才明白了是为什么。她长久地看着那只俊秀的小母羊,眼里含满了情意。小母羊却若无其事地离去,随羊群向草滩上走去。她想立刻告诉丈夫,心怦怦乱跳。她看着土屋,柔情万种。她站在井口上想了很久,却跟着羊群往草滩上去了。她心生一计,决定把这个秘密保持一段时间,让丈夫自己意识到了才好呢。她见过很多怀孕的女人撒娇,向自己的丈夫撒各种各样的娇,千姿百态的样子,那是让她酸涩并涌而又羡慕异常的人间景象。她是不会对丈夫撒娇的,但她一定要让丈夫知道,差不多十年,她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这样想着,她就迎风流泪了。她没有出声,她坚强地走向草滩。
 
        她保守着秘密。
 
        她的肚子正在发生变化,只有她自己明白。
 
        黄豆。她想起了黄豆,真是匪夷所思。胎儿大概有黄豆那么大了吧?怎么会是黄豆呢?那可是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样样齐全的小人儿呀!
        又过了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害酸害得厉害,屋里没她能吃的东西,嘴里的口水却不断地聚拢,吐掉不行,咽进去又泛上来,把她折磨得够呛。她想,这样忍下去可不行,没等丈夫发现,就自我暴露了。她想到了娘家,娘家屋里有两口很大的酸菜缸,每年都腌白菜和萝卜。她想捞一些回来,这个理由是顺理成章的,丈夫不会怀疑。丈夫要问起,她就说想娘了,再捞些酸菜回来让丈夫下酒。夜里,她给丈夫说了。丈夫说你去你去。她担心羊群咋办?丈夫说,羊群我放上几天,到草滩上我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再说羊群都让你放顺了,还能跑掉?丈夫突然亢奋得不行,想要她。丈夫就趴到她的身上,下身很硬。她想到肚子里的那颗“黄豆”,迟来的小人儿。她说,我不舒服,腰疼得很。丈夫半晌没吭声,脸在她热乎乎的奶房上拱一拱,像个乖顺的娃儿溜了下去。她心里生出一丝不安,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丈夫。她说,你实在想要就上来。丈夫说,算了吧,我困了,睡足觉明天去放羊。她说,我就走三两天,早去早回。
 
        丈夫说,你去你去。
 
        她就去了。
 
       她去了两天,和娘一个被窝里说了两晚上的话,心里却惦记着丈夫和那群羊,甚至在半夜里也能听见羊的咩叫。娘说你再住上几天,娘想和你说话。她说不,屋里有丈夫和一群羊。她一早就往回走,身后背个泡得鼓胀的羊皮袋子,酸菜的腐味一路播撒,她深嗅着,感觉是一路芬芳。她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走一走,停一停,掏出酸菜嚼得嚓嚓有声,像羊埋头吃着细嫩可口的青草。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多留些酸菜给丈夫下酒。她加快了脚步,在酸菜水的咣当声里一路行走。从娘家到她的土屋,大大小小的有几十道沙梁,她走得一点都不累,信心十足。不过,她还是有一点担心,丈夫不是个羊把式,别再把羊给放丢了,那么壮实的羊,再不能丢了,再丢可就亏大发了。整整一个秋天,她放羊放出了一个饱满的希望。人都得有希望,不论这个希望有多么大有多么小,只要有希望,人活着才有劲。她浑身是劲,越走越快,脚下趟出了一溜儿沙尘,扬帆破浪似的。
 
        她趟上了最后一道沙梁。
 
        她没看见屋顶上的烟囱冒出烟来,也看不见羊群的影子,也许羊群在圈里圈着呢。可是,天还没有黑透,羊不会那么老实地在圈里卧着,会弄出动静来的。她听不见羊的咩叫声,心里就咯噔一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几乎是奔跑着了,从屋前掠过,来不及回头地向羊圈跑去。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的。圈门敞开着,圈里除了一地的羊粪,就没个别的活物。羊呢?也许丈夫放羊还没回来。她向屋里去,丢下酸菜,直接上了屋顶,心急火燎地往四处看。草滩上空着,没有羊的影子,草是乌黑的一片,正在融进落日的余晖里。夜幕已经在合拢,用不了几个时辰,天就会黑透。她猛地跺了一下脚,屋顶就晃起来了。
 
         她下了屋顶,往屋里去,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屋里也空着。屋里干干净净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里的东西一样都不乱。靠墙的那口大黑缸里,是满满一缸水,清亮亮的,像睁着一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有一些水溢到地上,留下了一只清晰的鞋印。那是丈夫的鞋印。丈夫留下一只鞋印,人却不见了,屋里很冷清。要是没人,就是金銮宝殿也会冷清的。她的心一下就冰凉了。她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望着四壁,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她的肚子动了起来,像是肚子里的娃抗议着什么。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口大口地吐,吐得一塌糊涂,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时天就黑透了,屋里一片昏暗。
 
        丈夫走了。
 
        丈夫离她而去的时候,赶走了那群膘肥体壮的羊。
 
        她就明白了丈夫的阴谋。
 
        这个阴谋系在一群乏羊上,然后在这个秋天里孕育、成熟。
 
        她要去娘家两天,丈夫说你去你去,态度诚恳而坚定。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了,丈夫早就想好了,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在丈夫的眼里,这群羊从眼睛里走进去再走出来,像镇上的娃们玩的变形金刚,三下五除二地变成了一辆崭新的汽车。她知道这群羊已经没了,已经变成了一辆汽车。丈夫正开着一辆汽车跑来跑去,脸上写满了得意。这时的丈夫又变成了一个喜笑颜开、风趣幽默的汽车司机了。丈夫换了好几辆汽车,这次是第五辆。丈夫一心想开一辆好车,看见别人开好车,自己就难过,心里很不是滋味。丈夫给她说过,说得凄惶。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能心太软,就心硬着,让身子柔软着,坚持了一个秋天。她却没能把丈夫拴住。牧人说,直溜溜的桩子,能拴八匹骏马:俊俏俏的女子,能拴住所有男人的心。她不是一根直溜溜的桩子,拴不住一匹马;她可是个俊俏俏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子,为啥就拴不住自己的男人呢?她不吃不喝,在屋里黑灯瞎火地想了一夜,直到天亮。她想到镇上去,像上次那样大吵大闹,把丈夫再弄回家。把那汽车也卖了,再换回来更多的羊。她冲动了,几乎就要动身,一条腿迈出门槛后,她又停下了。肚子里又动了起来,她干呕着,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挤出点苦涩的眼泪。
 
        她在门槛上坐下来,一动不动,手抚着肚子,原本愤怒的脸缓慢地柔和了。初冬早晨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着她。她困得很,有了睡的欲望,而且越来越浓烈。她就把眼睛闭上,真的睡着了。阳光下的墙很白,屋里很黑,她坐在门槛上如同镶嵌在黑色的画框里,成了一幅静默的意味深长的画。
 
        她还没有这样睡过觉,她睡得很沉,这是积攒了整整一个秋天的觉。
 
        没有羊的咩叫。
 
        也没有鸟鸣。
 
        世界真静。
 
        ……
 
        天越来越冷。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她是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她的人也平静多了。她穿上更厚的衣服,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让温暖遍布全身。她肚子里那颗“黄豆”终于变成了一个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样样齐全的娃了。娃真正地动着,动的时候很厉害,又伸胳膊又蹬腿,一点都不老实,她经常被动醒来,她就抚着肚子,说,我的娃,快了快了,再有几个月,你就出世了。她做好了娃出世的全部准备,她第一次当母亲,她要一个人迎接娃的出世。她没给任何人说过自己怀了娃,连丈夫都不知道。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丈夫却反过来给了她一个意外,趁她不在家时赶着羊群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日子越往后心里越惦记,甚至动过给丈夫捎个口信的念头。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要把这个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丈夫自己知道。
 
        没有羊可放了,她就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让温暖遍布全身。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的乳房柔软而坚挺,开始渗出一种淡黄的汁水。
 
        她的娃正在一步一步抵达生命之门,期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时刻。
 
        她提个很小的水桶走在通往水井的路上,她得把屋里那口大黑缸给蓄满水。她的身子已经显重了,她走得很艰难,不长的一截路要走好几个时辰,走几步歇一阵,歇一阵再走几步,脚下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她直一直腰,笑一笑,朝着镇上的方向,说:
 
        “你永远‘猴’在车上,你别回来。”
原载《青年文学》2001年第7期

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 漠月

编辑 蜗牛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头羊
一人一山一群羊,天天以羊群为伴
羊群
和一群羊行走在乡间(陈同枫) ‖ 《济源文学》2021(105)
价值投资的十六字箴言:远离喧嚣、拒绝从众、独立思考、坦然从容 是什么左右既定的投资计划? 有一群羊在...
天降巨雷 山西50只羊山坡吃草被劈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