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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回到故乡的路有多远?

王 龙

 

印象中是一个无风的冬天,低矮的天空浮动着铅青色的冻云。就要告别故乡,远走天涯,我尽量拿出男儿提剑出燕京时的那种豪气干云,凛然无畏。我不愿凄凉的泪水冲淡悲壮的行色。所以我一直以即将徒步中国似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微笑着收拾行囊。

因为我要去的,是遥远的西藏,人们都在仰望的地方。

 


 

车已发动,该说再见了。

透过渐渐移动的车窗玻璃,我忽然看见了父亲仰望的眼睛。冬天如水流淌的阳光下,他怔怔地站在喧嚣涌动的送行人群中,像个孱弱无助的孩童般依依无语地望着我。这条铁骨铮铮倔犟如牛的鲁莽汉子,这个望子成龙对我动辄挥舞拳头的粗暴男人,这位不苟言笑令我一直望而生畏的严厉父亲,青筋纵横的脸膛此刻竟如此凄惶。红红的眼角不知何时熠熠闪耀着晶亮夺目的泪光……

一种令人心悸的巨痛,如呼啸而来的飞箭穿裂了我的胸膛。那一瞬间,我好想轻轻抚摸一下他脸上那些刀雕斧凿般沟壑横纵的皱纹……但我最终却只是举起军帽,微笑着向他挥了挥。

几滴浑浊的泪珠终于从父亲苍老的面颊滚滚而下,如晶莹剔透的琥珀从一棵千年的老树铮然坠地。

许久的后来,电影《燃情岁月》里,年轻高大激情汹涌的儿子即将离乡背井,走上炮火纷飞的战场,临行时他走上前去,深情地拥抱他骄傲的父亲,宁静地说:我要把国王的头盔带回来给你……”

目睹此情此景,影院中一位解放军少尉军官不禁泪流满面,他后悔多年前自己没对父亲说同样的话。

漂泊即岸。从此才知道最远的路,叫天涯。 

 

 

我是农民的儿子。这种源于血液深处的亲近,构筑了我生命最初的蓝本。对从岁月尽头绵延而来的乡土情结,至今仍让我心怀怯意。那一块狭小甚而不能让我尽情呼吸一口空气的土地,曾令我无数次神情凝重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每当回想起古铜色的黄昏里,腰弓如山的父亲母亲们正用几千年前的犁耙坚韧地撕开大地贫瘠的胸膛,就像撕开我无人领会的带血残痂——那是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痛呵!

甚至已不会祈祷。我的父亲母亲们被蹂躏够了的灵魂,已习惯于用沉默的麻木来应付麻木的沉默。每一个雾蔼未散的黎明,荒凉的苍穹下,他们扛着沉重的锄镢,满怀希望地从生命之乡出发,以毕生的梦想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撒进猩红裸露的山冈,然后用所有的心血和汗水浇灌那块生命的载体,守候 他们永远没有将来的将来。

无人喧嚣的静夜,我总爱独自在某座陌生城市的边缘,悄然狂饮一种叫回忆的毒药。我的心和那些瘦弱的心一起,在那片演绎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土地上,面朝苍天,足踏黄土,背负日月艰难前行。我知道,这一生走得出那片低狭的天空,却永远走不出她神秘的力场。

回到故乡的路,到底有多远?你能告诉我吗? 

 


 

中学时代爱读古人无数的羁旅乡愁之作。虽然从未有过去国怀乡,自忧自怜的经历,但那些刻骨铭心的孤独与落寞,却如一望无垠的雪地上,一道道惊心动魄的雷霆电光,穿透尘封千年的心路,照彻我的精神苍凉凄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其情何切,其音何哀,其景何悲!

当人的生命总是处于无法抵达的漂泊状态时,仅仅用无根的浮萍来概括内心的失落,是远远不够的了。那是一种无言的惆怅,一种无助的神伤——恰如午夜时分一把清凉的二胡响了,无边黑暗中飘出令人揪心的凄切挽歌。

于是云山之外,纵然来路茫茫,你的心也朝圣般向生你养你的那片故土飞翔。她给予你的所有欢乐和忧伤,美丽和迷茫,甚至于创痛与悲惶,都被如此温情地笼上了一层山水田园般的诗情画意。她某一条干枯丑陋的小河,某一处坍塌水中的桥墩,某一句土得掉渣的方言,或者一棵露珠盈盈的老树,一塘波光粼粼的池水,一方长满苔藓的井沿……一旦被人提起,都会成为你与之心心相联的感情纽带,成为一盆在异乡的土地上红炉煨雪、竟夜长谈的温暖炭火,成为思乡游子心中丰富而动人的意象。

多少个月色满天、霜华遍地的夜晚,淡淡的乡愁如一缕透过窗棂飘向夜空的残梦,承载着无人能懂的心事,候鸟般朝故乡迁徙。然而流年倥偬,岁月的河流日渐濯洗去风尘旅人沧桑的足音,遥望故园,长长短短的时光已然化作苍茫一片无法回渡的心海。所有的风景都渐渐成为风中落叶,或沉或浮,在意识模糊的时空中簌簌响动,直到堆积如山,覆盖我整个灵魂。有形的故乡,已是如此陌生而遥远。长风斜过,雁阵声声,仿佛悠远的钟鸣,将心底的喟叹如一根黑丝般轻轻地、轻轻地撩起……

恍惚中,紫金色的夕阳宁静地悬挂在波涛起伏的丘陵之上,鲜血般汩汩外冒的绯红点燃了黄昏绚烂的晚霞。一头遍身泥浆疲惫不堪的老水牛,缓缓挪动颓烂的四蹄,怆然走向古老家园静穆的炊烟。身后,是我荷锄晚归、面容斑驳的父亲。

仰望苍穹,星月无语,唯有冰凉如水的寂静。

 

 


 

儿当兵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地方……”

从高原归来或者正坚守在高原的西藏兵,没有人不会唱这首歌。它比流行榜上任何一首最当红的歌曲更抒情,更壮美,更能熔化士兵的心。记得那年当兵的第一个春节,电视画面一位纯美清雅的女歌手一往深情地唱起这首歌,背景是一位持枪肃立于旷野雪原的士兵,眺望远山。那一瞬间,所有的高原人都醉了。尽管节日的老酒将绵密的乡愁烧得如火噼啪,然而每一个人眼中都饱噙着幸福汪汪的泪水……

那一夜,雪域高原的漫天朔风中飘荡的全是格外香甜的鼾声,和各种各样关于家园南腔北调的呢喃。

在西藏当兵时,一个极其偶然的野训机会,我踏进了昌都烈士陵园。那是半山腰中一块人迹罕至的僻远之地,天空飞旋着无数黑色幽灵般的鸦群,没膝的荒草中冷不防就蹿出几只惊恐逃窜的野兔,迷蒙的黄沙时时刮起一阵阵令人不堪忍受的悲凉。

那是多么冷寂孤清的一片森森碑林呵!

 

 


 

我的目光忽然被扯痛似的定住。一块斑驳残缺的墓碑上,我发现了家乡的名字。接着是第一、第二、第三……每一块碑上都刻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个乡镇,那是逝者最初挥泪而别的地方。从碑上简单缺损的文字上可以大概知道,他们中有的曾舍生取义,慷慨赴死,有过撼人心魄的牺牲方式;而有的却仅仅是无声地消失于一场意外的雪崩、一次原因不明的车祸、一次不为人知的落水、救灾、泥石流……很多人都已无法确知其牺牲时的年龄,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告别我们共同的故乡时,都是如我一样健康壮硕的生命。那一刻,我的确被深深震撼了:我的家乡,千里之外一座默默无闻的弹丸小县;眼前的陵园,高原连绵雄浑的大山间一粒微尘似的土地,这两者之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距离呵!
而历经长长的跋涉,生命的归宿却在这里交汇了。

我和我一群也许故乡早已将他们彻底遗忘的老乡,在关山万重的茫茫雪域,以这种怪诞的方式相会。我长久静静地伫立在他们的墓前,他们在我的感觉之外,悄无声息地躺在皇天后土下,只有几束飘零的衰草迎风而立,冥冥中像两界无法沟通的絮语,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千载忧伤。透彻骨髓的亲切乡音袅袅响起,似有蓄积万年的苦泪,自高原心底无声涌流……

旷野中五色经幡如旗招展,一座座静默坟茔就像一个个悠远的期待,在漫漫的雪季中大睁着渴望的眼睛。渺而又渺的云中,不知他们可曾听见,早年遗落在故乡山水间的那管箫声?

 

 


 

我的心,空若禅院。

鸟倦飞而知还,狐死必首丘。

可是,当你真正踏上那片梦魂牵系的土地,当你终于回归日夜渴求的灵魂憩园,你真的就回到了你心灵中原始的故乡吗?寻寻觅觅,你最终找到的只有一片冷冷清清。眼前的故乡全然没有了生命最初的印痕。那山顶的圆月依然晶亮如雪,那纯朴的炊烟依然扶摇直上,那披霜的山林依然寂寞无语。当某个骑牛的陌生孩子羞赧地与你对视,从他真纯依旧的眼里看到你仿若异乡人的局促;当那些原本铁塔般健壮的身影佝偻喘息着晃过你的眼前,再看不见曾经土地般质朴的笑容;当你不敢相信面前这位神形憔悴的同龄就是你两小无猜的朋友,相顾无言,唯有尴尬的沉默随烟头忽明忽灭;当你发现你的周围只有生命无休无止的轮回,日光流年里,一些人静静地老去,死去,悄无声息到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堆长满野草的黄土……你看见故乡正如一个虚幻缥缈的梦,悲伤地游离你的视野。

你只觉得恍如昨天——成长,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

站在那个叫做故乡的天空下,你心中涌起多少令人感伤的凄凉!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在一厢情愿无病呻吟地虚拟或夸大对于故乡的爱憎。当我每次迫不及待地匆匆赶回故乡,又一天也不愿多留地匆匆逃离时,我自己都感到了那种复杂的感觉不是内疚,简直是负罪。但她又的的确确和孕育我生命给我欢乐甚至痛苦的那个故乡不是一回事儿了!我故意尽量去品味那些不堪回首的孤独漂泊,想以此来为无根的灵魂定位,重寻对故乡温暖的亲近。结果我悲哀地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不知道,是我在远离故乡,还是故乡在远离我?抑或是我把生命弄得飘忽无常的时候,非要牵强附会地把故乡当作一个聊以自慰的蹩脚借口?!

可是当不再熟悉的故乡在我的视线里再一次渐渐模糊时,无形的失落又像山间的野草般拼命疯长,躁动的灵魂呐喊着左右奔突,破壳向远。我分明感到某一种东西真切地遗失在那片土地,我的心空一片残缺。魂牵梦绕的思念里,又一轮周而复始永无终点的精神长征开始了……

我唯有深深的忏悔,从家园转化为故乡的那一天起。

艾略特说:人在你出发的地方,也就是你返回的终地。奇妙的汉语却只有四个字:叶落归根。我知道自己还远远未到那一天,但我已宿命地深信,一旦迈离故乡,再回去的路就只能是通往天堂了。

 

 


 

也许故乡这个词并非地域中有形的客观存在,只是个存在于我们奢望中的渴念,只给人以宗教般的精神圆满。对于无论走得再远的游子,她都只是记忆中的一块铁,是意念中具有离心和向心两种力量的神圣定点……

拳拳的眷恋里,家是回家的路。

当我昨夜想着这些费力的问题沉沉睡去时,我又回到了那个日思夜念的小村庄。碎雪纷飞,片片若羽,古老巍峨的大祠堂里,故乡一群已去世多年的老爷子们席地而坐,抬碗狂饮。如潮人声里,个个喝得面如赤金,东倒西歪。嗜酒如命的三爷醉得不成样儿,大嚼着别人用来捉弄他的烂红薯皮,还连声夸赞这猪耳朵好香呵……众人哄堂大笑。连路都还不会走的我也被狡猾的四叔拿筷子蘸了酒给灌醉了。我咧着嘴口水直流,跟着开心的人们天真地傻笑……

醒来时,我才发现两行冰凉的泪水挂在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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