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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平│王六儿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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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5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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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儿,一部书最难理解的女人,身体也商业化了的女人。有人说她是暗娼,冤枉她了。她后来只与西门庆一人好(不再与情人小叔子往来),这说明她并非乱来。况且那是老公知道并答应的,算不上偷。

但她与老板之间的确没有真情,不过是个性伴侣,再加点利益关系,所以,她靠老板,靠的是后台、靠得是摇钱树,用自己的身体把一家子的命运都与西门庆绑在一起,就连女儿也靠西门庆找到了京中的靠山。财色俱得,心满意足。

当这两个靠山都倒了后,她只得重操旧业,以色取财,真正成了不明不暗的娼妇。

然而奇怪的是对于这样以身体赚钱的女人,老公不反对;知道老婆偷小叔子,不但不生气,还全身心地救她;就连作者也能宽容,宽容到让她继承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人——何官人——的全部家财,让她和偷情的小叔子成为夫妻,还让她像吴月娘、孟玉楼一样长寿。

似乎不贞节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害人性命,只要不放纵得超过身体承受的限度,性的问题便不那么十分要紧。这些在今天看来都难以接受的东西,《金瓶梅》则浓墨重彩地写。

作者在王六儿身上写着两个字:色财。读者可以从王六儿身上读出两个字:商业。

如何理解这四个字?我们先从两件事说起:偷小叔案,靠上了大老板。

1、偷小叔子案

《金瓶梅》中不仅有两个金莲,还有两个六儿。一个是潘六儿,一个是王六儿。

潘六儿是潘金莲,王六儿是谁呢?这是一部书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与潘金莲对举的人物,不能不作一番交待。

王六儿虽出身于屠户之家,但命运比潘六儿好些。他的哥哥是宰牲口的,人唤王屠,父辈很可能也操此业。这样的人家名声虽不好听,但生活还过得去,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发生卖儿卖女的悲剧。

她因排行第六,故一直称六儿,从未有人知晓她的真姓名,也许就没有起过名儿。不过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好模样儿,高挑身材,瓜籽美人脸儿,脑门阔,细眉长,还有一个最大特点:肤色特殊——紫膛色,显得很健康。

宰牲口的王屠把妹妹嫁给了个买卖人家,丈夫姓韩名道国,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这个韩光头是经营绒线生意的,后来破落了。

韩光头死后,家境更糟,韩道国替了他伯父的差使,像来保一样在郓王府做了个校尉。

这韩道国长得一表人材,算账极精,口才好,善谈吐,同时也有个最大的特点:爱吹牛,好卖弄。

近些日子,西门庆用便宜的价钱从何官人那买了一批绒线,再把闲置的原来李瓶儿的狮子街的房子用起来,开了个绒线铺,找的柜台伙计就是这韩道国。

他自从给西门庆当伙计后,就不免趾高气扬,眼晴朝天,走路乱晃起来。

韩道国有一个弟弟叫韩二,不务正业,爱赌钱。这韩二原来就跟嫂嫂王六儿有一腿,自哥哥经营那个绒线铺后,两人来往更频繁。本来都住在牛皮小巷,只隔着一墙。

王六儿也不本分,平时描眉画眼,搽粉抹红,把个眉毛描得长长的,小口抹得红红的,常站在门口逡人。有些小伙要来兜揽几句,便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是个又臭又硬的货儿。

她偷小叔子的事儿,街坊无人不晓,人们早就存了捉奸的心。

这一天,韩道国在铺子中值夜班,韩二提着酒来到六儿房内,喝醉了酒便倒插门,干起事来。街坊小伙早已安排,从墙头上送下一位小孩,进去,开了门闩,大伙一涌而入,把在床上正干得起劲的两个狗男女,赤条条地捆绑在一处。

随即打开大门,看新奇、热闹的人挤了满满一院子,搅了牛皮巷,惊动了一个城。

奇怪的是丈夫韩道国听到这一消息,看到那个场面,既不羞也不恼,更没生气。相反,倒是去寻一个人,讨教良策:如何救老婆。

所寻何人?西门庆的管家来保。这来保与这韩道国关系最好,二人无话不谈。

来保告诉他,快去找应二哥,让他请西门大官人写个帖,给李知县说,天大的事儿就没有了。

韩道国找到在妓院吃酒的应伯爵,应伯爵让他把一切闲话丢开,只说街坊调戏你家娘子,你小叔子路见不平,出来阻拦,反被一群光棍无赖绑了起来,请县令做主,就是了。

贴子改好,应伯爵领着来见西门庆。西门庆见了说帖,沉思道:与其让我托李知县,不如让地方将报单改在我的衙门,由我发落就是了。

随即令一节级,到牛皮街让保甲将王氏放了,将那几个光棍押送到提刑所来。

第二天不由分说,将四个小青年以非奸即盗论处,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他们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号哭动天,随即收监,还放出风去,要发配流边,终了都是死数。

四位孩子的家长急了,托吴大舅说情,不管用;托理刑所西门庆上司夏提刑,那夏提刑说此案由西门庆审理,他不便插手;托来托去,都无声息。

无奈之下,每家出十两银子,凑了四十两,送给应伯爵,求他给西门庆说个情,放了孩子们。

应伯爵拿出十二两,走来西门庆家,求书童帮忙。

那书童拿了一两五钱,教人买了些鸡鸭鱼肉、点心和一坛金华酒,抬到李瓶儿房中来,求李瓶儿给西门庆说。

李瓶儿对丈夫说,花大舅托人来,你就做善事,把孩子们放了吧。

第二天,西门庆坐在大堂,把四人拉出来,训斥了一通,就放了人。

事后,韩道国送了一坛酒和许多鱼鸭鸡鹅肉,西门庆只留下了酒和鹅,又将应伯爵、谢希大一同请来吃酒。

酒席上,应伯爵让书童妆扮成旦角,唱曲儿。那应伯爵当着西门庆面,一个劲儿地夸赞书童:“你休亏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

这个叔嫂偷奸案故事,让人听了,既很自然,又觉得怪怪的,有一种自然的不舒服感。不舒服有三处:其一,法律不过是个儿戏。

叔嫂奸情,依大明法律是绞刑,而在来保、应伯爵、西门庆眼里,只要有权就可以一笔抹掉,天大的事儿也就没了。

法律不过是个玩意儿,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这真让人吓出一身冷汗,心里能舒服吗?

其二,叔嫂偷奸是败坏人伦的缺德事,而在这个故事里,奸嫂嫂的小叔子竟成了救美的英雄,与小叔子偷情的王六儿成了受害者而得到法律的保护,他(她)们并未感到内疚,丈夫与朋友也从未谴责。这跟武松杀嫂案形成了鲜明的比照。

作为小叔子的武松对于嫂嫂偷奸是难相容的。而丈夫对于老婆偷汉子,采取的态度竟然是包容。怪不得小说对这一回起的名字叫:韩道国纵妇争风。

“纵妇”二字说到根上,在这些男人眼里,什么道德不道德,道德也不过是个玩意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观此,心里岂能舒服?

其三,偷奸的无事,抓奸的陷囹圄,受酷刑。黑白、是非完全倒了个儿,天理无理可讲,而所谓道理,都在有权人口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还有比走遍天下无理讲更可怕的吗?

其四,银子可以使应伯爵这样一个市井篾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告一方给他银子,他为被告说羸;原告给他银子,他可以让原告释罪平安。金钱支配着法律,支配着伦理,支配着道理,支配着权力,能不令人心寒吗?

然而它又让人感到很自然。老婆犯了法,救老婆,让老婆免提,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有事求自己最相信的朋友,朋友求朋友,从来保到伯爵,从伯爵到西门庆,无不是在帮朋。

朋友相帮,没要一分钱,靠的是什么?朋友关系、朋友情分,一句话,是人情。

有关系的靠情分、面子,没关系或关系疏远的靠人事,靠礼物、靠钱财,这些是什么?也是人情。事情办完了,韩道国送礼答谢,这叫知恩必报。

西门庆不收礼,最后只收了一小部份,又把几个当事人一起叫到家里共同享用,这是什么?还是把人情看得高于礼品,还是人情。

事在人为,人在人情,在中国这样一个以血缘关系构建起来的社会里,人情是它的血脉,人情先于法律、先于道理,先于一切。

古代是如此,今天也如此。有一个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这是一个宣传法律意识的片子。秋菊的丈夫跟村长打架,村长一脚踢伤了他下边的要害处。她认为这不是个小事,涉及传宗接代的大事,她要向法律讨个说法。

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打赢了官司,一天警车把村长抓走了之后,她惊慌中道出一句十分痛苦的话:

俺只讨个说法,谁让您抓人呢?因为尽管她告村长,当她生孩子的关健时刻,村长组织人在大雪天的夜里把她抬到县城医院,救了她的命。

在这个故事里,反映了在今天的中国,依然是人情重于法律,先于法律。

所以我们又觉得王六儿案处处着眼于人情,办案的全过程完全由人情左右着,很合乎中国的国情,因此,使生活于这个国度的读者又觉得很自然。

《金瓶梅》连环画

2、靠上了大老板

那位翟管家送给西门庆的信中,说了两件事,除了请蔡状元之外,另一件更要紧。

是什么呢?那翟谦三十多岁的汉子,老婆却不生养。他想到了西门庆,托人带信给他,让他在清河,帮他找一位女孩,十七、八岁,要娶为二房,为了好生育。

古人有一个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无后,岂不是断子绝孙,灭了香火?所以这件事对于翟管家来说,非同小可!对于西门庆来说,也非同小可。

因为,此前若没有翟谦的伸手相援,就没有他今天的提刑官;此后,若得罪了这位爷,也就断了升官的路。况且西门庆是个讲义气的人,岂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偏不巧,西门庆这些日子,忙着上任,吃庆官酒,满月酒,就把这件重要的事儿丢到脑后了,所以一见到此信,便乱了手脚,一时竟想不起个合适的人来,就要把瓶儿的丫环绣春(他自己奸耍过的)送过去。

被吴月娘骂了几句,骂得西门庆心服口服。随即把几个媒婆请过来,撒大网,网罗个好女儿。

网罗到了吗?谁家女儿,怎样条件?这个女儿是个偶然的意外发现,谁都没曾料想到的。

年龄仅十五岁,像根儿水灵灵小葱儿,细长条个儿,粉粉的脸儿,水灵灵大眼儿,直直鼻儿,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似的阳光女孩。

这是李瓶儿的奶妈——冯妈妈发现的。这女孩的父亲是谁?冯妈妈说:“我让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铺的韩伙计的女孩儿。”因是五月单五生的,取名叫爱姐。

西门庆要冯妈妈问一问他的父母,如果愿意,定个日子去看一看,要亲自面试一下。

面试的结果如何?其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出来接见这位贵客的是爱姐的妈妈——王六儿。西门庆一见这王六儿,三十来岁,生的高挑儿身材,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弯弯而细长的眉,尖翘翘的三寸金莲,不觉目摇心荡,不能自已。

心想:怪不得前些日子一群小伙儿来寻她的事,原来韩道国家有这样儿一个老婆。她这样的娘们儿,女儿岂有不好的?再看女儿,满心欢喜。

西门庆把爱姐当作自己的女儿,所有的衣物、嫁妆都由自己买办,连绒线铺的生意都停了,让韩道国连同来保一起送爱姐进京。

这样一来,把个王六儿一人扔在家里,孤单单,冷清清,零落落的,第一次离开女儿,免不了天天抹泪,悲伤。

《金瓶梅人物绘画 · 韩爱姐》

随即,又发生了一件连冯妈妈都想不到的怪事儿。

一天,西门庆骑马来到狮子街,看望冯妈妈,寻问王六儿的近况,临走时对冯妈妈悄悄说了几句话,那老婆子又惊又喜,不禁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

西门庆说的啥悄悄话?他要去陪伴王六儿,为她解闷。

西门庆为啥生出这样的一个心肠,趁丈夫不在家,去占人家老婆呢?这岂不是乘人之危?西门庆这一想法的产生,可能至少有这样几个根据:

其一,王六儿的美丽超出他的想象,给他的心灵很大的冲击。西门庆亲自到王六儿家面试女儿,这一做法的本意并非那么单纯,至少他是怀着一种好奇心去的。

什么好奇心?王六儿一案,不能不令他怀疑韩道国的老婆与小叔子有一腿,那么,这韩道国的老婆倒底是个什么样人儿,长得如何,他一直好奇,却无缘解开此谜,此事儿岂非天假其便,所以他要亲自去。

若不然,让娘俩个儿到自己府中来,同月娘等人一起面试岂不更好?

在去之前,这位王六儿生得如何?也曾在他心里引起思考。既有思考,必有猜想:一个杀猪的女儿,能美到哪儿?女儿或许生得像韩道国也说不定。

但当他见到的王六儿远远超出他的想像时,既使有六七分美,在心里也变成十二分了,遂不免目摇心荡。这叫心里落差,或感觉落差。

如果一个人被你想像得十二分的美,一见真人后不是那么回事儿,即使她本来有七八分美,你也觉得不过如此,只有五六分了。

王六儿超乎西门庆想像的美,引起了他占有对方的欲望。这是其一。

其二,对于韩家,西门庆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首先有恩于韩道国,有恩于韩爱姐,更有恩于王六儿。

西门庆雇用韩道国做伙计,又让他获得铺子利润百分之十中的一分收入,一下子使他们一家走上了小康的生活。在西门庆看来,从某种意义上是他养活着姓韩的一家人;

其次,他又给他们的女儿找了一个贵丈夫、富婆家——宰相府里的管家,有权有势,更有的是钱财。不单女儿感谢他,做父母的更应领他的情;

再其次,他在办理韩家的案子时,免提王六儿,没让她抛头露面,当众出丑,有恩于王六儿。

总之他是韩家一家的大恩人,他提出这个要求,王六儿不会驳自己的面子。

其三,他揣摸王六儿不是个恪守妇道的女人,不是像冯妈妈说得那样:虽是打扮的乔样,到没见她输身。

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印象?一来是若守妇道,就不会跟小叔子偷奸;二来,她对自己说话时,显得口甜心活。

西门庆拿出四只金戒指时,王六儿连忙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是杀身也难报大爹。”当时西门庆就觉得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爹长爹短,就有了此心,临走时便恋恋不舍,“我去罢”?

六儿道:“再坐坐”,好似相互有意的样子。她既能跟小叔子,为什么不能跟自己。

其四,他对商人最了解,利益高于一切。夫妻两个都是买卖出身,若以利诱之,就连韩道国也不会不肯。

这一猜想有些冒险,他有什么根据?根据依然是两个,一是老婆跟小叔子偷奸,韩道国却千方百计庇护,他似乎是个不大计较这类事的人。二是韩道国明知自己来相女儿,他却扔下母女俩,到铺子里上宿,似有意让出什么。故而他对韩道国没有戒意。

绘画 · 西门庆

那么,王六儿的态度到底如何呢?一切不出西门庆所料,这个二十九岁的女子竟欣然接受。

王六儿为什么答应呢?这一点颇有些像宋蕙莲,一切思考的出发点都是为获得满意的利益。而那个冯妈妈劝她的理由也是这个:“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

这话正砸在她的心窝里,正可了她的心。

她与西门庆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这一目的,无不是要改变生活现状,使自己过得更富裕,更快活。

在她看来,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生活得快活,而不是来受苦受罪的。所以,她以为通过自己受皮肉之苦,换来家庭的幸福,她心甘情愿。

不但心甘情愿,而且颇有点耶稣式的自我牺牲的伟大。

但这样做需要一个重要条件:她丈夫必须默认。若丈夫认为自己做了绿王八,一气之下,将老婆休了,或一边休妻,一边将奸夫杀了。

这种自我牺牲便成为罪证,便招来杀身之祸,快活生活的愿望就泡了汤。

那么王六儿的丈夫什么态度呢?这是人们最关心的话题。当韩道国从京城回来,首先发现家中有了丫环,屋内的装饰、家具焕然一新,深感怪异。

老婆在家,不出门,不做买卖,哪来的钱买丫环,买家具?他带着的一肚子狐疑,问老婆。

王六儿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与西门庆勾搭的事从头讲了一遍。

这夫妻俩的对话活灵活现,让我们一起来听听:

妇人道:“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

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叫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

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外道路?”

丈夫非但不生气,反意外地惊喜,好像老天赐给他家的一个发财的门道儿,故而十分珍惜,不但自己主动让位,也劝老婆好好奉承。

老公与老婆不谋而合,他们的人生观本来就是一个样儿,都是为钱财而生活,为快活而生活。只要是能有钱财,能快活,道德不道德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一种快活主义的人生观。

可煞做怪,这个现象不单是王六儿,宋蕙莲是如此,奶子如意儿是如此,贲四嫂也是如此。

他们的丈夫也都是韩道国式的,来旺喝醉了酒还叫唤两下子,但西门庆安排他外出也好,本地也好,只要做买卖赚钱,他的那张嘴也就哑了。

至于奶子如意儿的丈夫与贲四,都是不做声的,只要老婆赚钱,他们落得高兴。

王六儿等女人,她们并没有乱失身,而是将肉体作为一种可获取利益的资本,作为一种爬高枝的途径,最终以获取快乐富有的生活为目的。

在她们心里,传统的妇道、美德,让位给了利益,但也并非完全消失,变得毫无人伦。她们对于丈夫依然是衷心不二,她们把与丈夫的利益看得高于失身给的那个男人的利益,将家庭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本身又是合乎道德的。

她们是那个时代的产儿,既有商业文化熏陶的必然性,又有传统文化的沉淀,是个鲜活而复杂的女性。

我有时不理解为什么现代有些女孩去做一些在传统道德看来绝不允许的丑事——卖身,譬如做二奶,做三陪等等变相的卖身。

她们中有些并非是被逼迫的,而是自愿的。她们的生活观念,或许与王六儿有相通之处,只要生活的好,又不损害别人,吃青春饭的路也可以走一走。

这大概是市场经济对性爱生活影响的结果。所以王六儿的生活观与性爱观具有时代性,我们从她身上读出了两个字:商业。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3、偷出了姻缘

一部《金瓶梅》写了若干女人,能满足西门庆情欲的只两人:潘六姐,王六儿。

用书中的话说叫好风月。故而作者每写这两女,都不惜笔墨,精雕细刻。

然越是细写,越不堪入目,为何?两人在做爱方式上都极粗俗、极下贱,极恶心,为讨男子欢心,无所不尽其极,人近乎为动物,美丑完全消融于快感的舒畅。

而作者所以那样写,本意在丑金莲,丑六儿。而丑两位女人,最终还是为丑西门。丑其一味粗俗,一味下作。

我甚至怀疑“西门”、“六儿”“六姐”的字形都有特殊的寓意,都与男女生殖器相关,若果如此,足见作者对这两男一女恨得多深了。

然而,潘金莲之死是为应和《水浒传》金莲的结局,我们且不去论它。

对于王六儿的结局总让人感到怪怪的。王六儿是借色谋财,拼着身子,从老板那里得到些好处。而且那些好处还真不少,起初西门庆只是每次总丢下二三两银子,后来,便是让韩道国到苏、杭二州立桩,蹲点进货。

每回来,除子老板给二三十两尝赐外,他自己还带回一二百两的落头。更要紧的是,韩家变得有权有势了,与朝廷宰相家管家成了亲家,地方上谁敢惹他?

王六儿的弟弟王经,也成了山东理刑所西门大人的男宠和随身秘书。于是他们可以借西门庆的势,包揽案子,赚一笔中人钱,仅苗青一案,她就得了100两雪花花的银子。

韩家的暴富不能不说是王六儿的功劳。

韩道国对些似乎很得意,女儿的靠山、老婆的靠山,为他带来了需要的钱和势,带来了生活的一番风顺和无忧无虑,带来了越来越广阔的生活前景。

谁知,好景不长。先是西门庆死了,最可靠的靠山,哗啦啦倾倒了。王六儿觉得与西门庆一场,礼数不能缺。

当她坐着轿子前去西门庆灵前祭奠时,却遭到了一府人的冷遇,竟然半天无人出来接,搞得自已进不是,退不是。

她那里知道西门庆是如何死的,哪里知道西门庆死于她与金莲之手,吴月娘众人恨她还恨不过来呢?怎么去迎接这位杀死丈夫的凶手!

但是,此次冷遇使王六儿对西门府一点温情降至了零度,化为了冰。

当韩道国携带一船三千多两的货物回到清河,半路听说西门庆死了,半信半疑,先发卖了1000多两银子的货物,回家与老婆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

老婆竟将他数落了一番:“呸!你这傻才,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叫他招韶道儿,问你下落。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

王六儿的无情,使本无情的韩道国一下子难以接受,觉得如此对不住西门庆。

遂道:“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

老婆越发觉得老公好笑,大官人给你什么好处?霸占你老婆就是给你的好处?不占你老婆,凭什么给你好处?做了绿王八还感恩!便随口回道:

“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得我好讪的。

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几两银子!”

本来,王六儿与西门庆往来,意图很明确,就是图他的钱财之利,说白了,就是以色谋财。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现在西门庆死了,钱又在自己老公手里,不要白不要,若从“我也是他的女人”“也该分他的一份钱财”角度考虑,她觉得要他的钱,理直气壮,要他的钱就是天理。

道德在王六儿的价值观里,就是利益,就是钱财,就是有与无的交换。中国的文化有很大的随意性,孔孟有很大随意性,圣人的东西如果一旦不神圣了,便更没什么约束。

中国本没有根深蒂根固的宗教,有的倒是权术,故而利益一直支配着人们的行为。

待到了商业社会,到了事事离不开银子的时代,这种随意性、利益性就越发占了人们的心理中杻,越发利益薰心,越发胆大妄为,王六儿就是如此。

韩道国听了老婆的话,将1000多两银子独吞了,带着拐来的钱,上了东京。

常言:人算不如天算。满以到了太师府,身上又有千两银子,更有权有势,今后的日子更比在清河县城强得多,快乐得多。孰不料,自己新投靠的大山,顷刻间竟倒塌了。

蔡太师被科道参倒了,儿子也被砍了脑袋,蔡家被抄家,一家几百口杀的杀,流边的流边,卖的卖,而做为管家亲家的韩道国一家自在抄捕之例。

王六儿不知用何手段,竟逃了一劫,钱财肯定被没收了,能逃出性命,已是天大的造化。

当王六儿一家再次出现时,女儿韩爱姐和王六儿已是靠操皮肉生涯过日子,且四处漂泊,从京城走街串巷,来到了临清城。

她们第一次出现时,竟是无处安身,而硬是将箱笼搬进了谢家大酒楼。

不知道是他们已打听清楚,这个酒楼的主人就是西门府的陈经济,而硬搬进来,还是用做女人一惯的伎俩:在男人面前耍耍懒,我搬进来住,你又会怎样?又能怎样?没承想无论哪一着儿,都撞对了。

这酒楼的主人就是陈经济。陈经济一见是韩道国,真有点旧友重逢的感觉。不过此时的韩道国已是雪染双鬓,满目苍桑,失去了昔日像貌堂堂、言语滚滚的风流气势。

然而,真正引起陈经济精气神儿倒不是那韩道国,却是“白净标致”,杨柳细腰,年轻俊美,一双勾人的水灵灵大眼睛的韩爱姐。两人初次相逢,那陈经济不由得一见而钟情,被爱姐含情脉脉的笑,引上了二楼,做了一次令二人终生难忘的交会。

这次交会使陈经济一病不起,一去难回;使韩爱姐一见顷心终生不忘。

那不是因为这一次就换回了六两银子,就换回他们的住宿权,而是换回了韩爱姐对爱的渴望,换回了一家人居住下来的生活希望。

一天天过去了,陈经济并没有再来,爱姐除了与他情诗爱曲儿的来往,除了陈经济派人送给的几两银子外,再也没看到什么。这使得坠入情网的爱姐,不能自拔,无心接客,乃至谢绝接客。

临清一位贩丝棉的商人何官人,看中了年轻貌美的韩爱姐。女儿闭门不见,“急得韩道国要不得”。

无奈之下,为了生计,为了不放过这次天降的好主顾儿好买卖,做母亲的只好亲自出场。

此时的王六儿“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风韵犹存”,何官一见这位女人,“大长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就知“此妇人一定好风情”。虽只出了一两银子,买了与王六儿的一夜情,却从此二人“打她一似火炭般热”。

何官人成了韩家的衣食父母。

就在王六儿一家刚刚在谢家酒楼安定下来,以为从此可以过一阵安定日子的时候,一位坐地收佣金的地皮无赖,名唤刘二的,走来收保护费。

王六儿交不出来,便被一顿拳脚,打伤痕遍带,再也呆不下去。陈经济晓得那刘二是周守备府张胜的小舅子,正要与守备府的大奶奶春梅收拾那张胜时,反被张胜听得满耳。

张胜便生先下手为强的杀人之心,一次趁陈经济与庞春梅做爱时,撞进屋去,杀死了陈经济。陈经济死了,韩爱姐痛不欲生,一心要为陈经济守寡,于是回到了守备府。

王六儿失却后半生唯一的依靠,极为伤心,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

韩爱姐并没因母亲的伤心而改变主意,义无反顾地随守备府的人走了。

没了女儿,六儿与道国再也不能靠操皮肉生涯度日,清河县回不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令人脸上无光的去处。要走向何方呢?王六儿想到了何官人。在与他尽情快乐之后,倾诉失女无靠的哀伤。

何官人见此残状,生了恻隐之心,对王六儿说:“等我卖尽货物,计了赊账,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

靠女人生活的韩道国只有感恩戴德,与老婆一起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湖州。

王六儿又过起一女侍两男的日子,还为何官人生了个女儿。不承想,女儿六岁那年,何官人撒手去了。

王六儿继承了何官人的全部家产,日子也还富馀。可不到一年,韩道国也死了。只剩下王六儿孤零零一人。

一天,突然来了一老一少,那老的一时没认得出来,那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爱姐。

王六儿惊喜万分,犹如梦里。而那位年老的原来正是丈夫的弟弟,自己的旧情人韩二。原来,周守备死与战争,庞春梅也死了。为避战乱,韩爱姐北上寻父母,半路与打工的叔叔韩二巧遇,遂做伴往湖州而来。

于是孤苦伶仃的王六儿,不再孤独,她与小叔子韩二本有旧情,于是成就夫妻,一家人终得善终。

作者笔下的王六儿一家的命运,颇令人费解。至少有两个疑点。

疑点之一,王六儿是个淫妇,先是偷小叔子,继而接西门庆,最后又做暗娼,一生搞了四个男人,为何却有一部书中最好的结局:继承了嫖客何官人的不小的家产,过着无忧无虑的安静日子,且得到善终。

中国的小说,特别是明清小说,无不表现轮回报应的思想,恶者必得恶报。为何王六儿是个例外呢?这对轮回报应思想贯穿全书的《金瓶梅》来说,尤其令人难解。

疑点二,王六儿偷小叔子,是小说花了大笔墨写得韩家的一件丑事。为何作者偏偏让她与小叔子成婚呢?偷奸偷出了姻缘,难道作者是在鼓励偷奸,鼓励嫂子偷小叔子?

若要找此答案,就在书中。作者为何这样写呢?

其一,上一辈做的恶,下一辈行善可化之。或叫作“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这是《金瓶梅》中一种报应观。

西门庆作恶不少,但死后没受到惩罚,还投生于一个好人家:做了东京一个富户沈通的次子。原是商人,来世还为商人,而且上了台阶,由清河转升到京城,给人无限遐想。

为何恶有善报?本来当有恶报的,他的儿子官哥儿就是西门庆投胎转世。这边西门庆刚咽气,那边吴月娘就闹肚子病,不到一日,就生下了孝哥儿。

这个秘密是普静禅师透露给月娘的。让西门庆转世的用意何在?那禅师说:“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产,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

这就是恶有恶报,把西门庆家来个彻底毁灭。

西门庆家后来为何没有彻底毁灭呢?吴月娘行善,感动了普静禅师,将她的儿子孝哥度脱为和尚,“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度子为僧,救了全家。

王六儿所以有善终的道理与西门庆异曲同工。

作者写王六儿,本写其丑恶,按理也应遭到报应,使其不得好死。然而她的女儿爱姐与陈经济一见而钟情,至死不渝,待经济死后,为之守孝。

这正是作者要宣扬的贞节女子,以前是否贞节,无关紧要,只要后来能钟情于丈夫,为丈夫守节,就是好女人。

张竹坡说“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以愧诸妇,且言爱姐以娼妇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悔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

正因为王家有如此一位有情有义的贞节女,那便是王六儿的功德。

王六儿所以善终,就是因了韩爱姐的善举。就如同西门庆不现恶报,是由于孝哥儿出家的善举一样。

有人说“《金瓶梅》是一部善改过的书”,善改过的爱姐,最能体现这一部书的用意。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其二,王六儿偷奸,更似一种职业,并没有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王六儿与丈夫韩道国间的关系十分怪异。

按常理,自己的老婆偷小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轻则应严厉训斥妻子,甚或向西门庆那样动家法,以警效尤。中则,一纸休书将这个坏女人休掉。重者告官,将奸夫奸夫一并治罪。

韩道国见老婆与弟弟赤裸裸地被捆在一块儿,似乎并无气恼,没训戒,更没责打,反倒处处求人情,救老婆。似乎这件事,韩道国没把它当回事儿。

老婆与西门庆偷情的事,韩道听了反而更高兴。更令人费解的是,西门庆曾对王六儿十分动情。王六儿并未因投身于大老板的怀抱而疏远自己的丈夫。

反而是夫妻俩更亲近,有大事都要在一起商量,显得家庭很和慕。那是因为,他们一家只是将这种事当作谋生的职业,并没有和道德混为一谈。

同样既然是职业,也不会影响夫妻感情。可见作者的着眼点是财色,是财色的可交换性与商品化。

其三,王六儿与贩丝的何官人的关系,也是财色的交换关系,这一点与跟西门庆的关系没有两样儿。

西门庆死后,作为情人的王六儿,只能拐他1000多两银子,而不可能分其一份家产。而当她嫁给何官人后,成为何官人的妻子,何官人死后,她当然可以继承何家的全部财产。这种继承合乎作者的思维逻辑。

同样韩二与爱姐寻来,她嫁于韩二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者,原来就有旧情,两个丈夫死后,重温旧情也无可厚非。韩道国在日,尚且无厚非,何况韩道死后?

二者,远在外地他乡,能一家子团聚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一部《金瓶梅》所写不过人情二字,作者心思、眼睹、手触无不人情,故事也从人情二字生出。

对于王六儿故事,也未例外,处处着眼于人情。

王六儿,中国古代小说中独一无二的形象,作者从财色视角,以重财轻德观念,塑造出来的一位奇女,一位商业社会怪异的女性。

本文作者 许建平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许建平解说<金瓶梅>》,2010,东方出版中心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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