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凌晨，中国作家莫言在瑞典学院演讲厅发表演说。
莫言演讲的主题是“讲故事的人”。这位善于讲故事的人，讲的首先是自己的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和去世的母亲有关。
莫言都讲了哪四个故事呢？每个故事都有哪些意涵？不妨来看看吧。
最早的故事：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个故事讲叙的是亲情，我们看到了一位有血有肉的母亲。小时候经历过那个贫穷年代的人，或许都遇到过莫言同样困窘的事情。我也遇到过，我把父亲借来的50斤粮票偷偷地夹在书本里了，这50斤全国粮票当时非常值钱，能换钱、换粮食，够我们全家用上半年。我没想过要把这贵重的粮票据为己有，只是图好玩。父母发现粮票不见了，惊慌失措，厉声大骂，我们姐弟都吓得不敢噤声。我本来想承认，但父亲的歇斯底里吓坏了我，我害怕挨打，不得不装得若无其事。那天，父母用扫帚把房屋的每个角落里都扫了一遍，聚拢了一大堆垃圾，父母坐在垃圾堆旁，一点一点地翻找，找了一个下午，边找边对我们发脾气，嘴里骂个不停；姐姐是最大的嫌疑，一直在哭。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父母，下定决心，绝对不把粮票交出来。后来，我用这粮票去商店购物，售货员看了我一眼，不敢收，我又把它夹回书中；再后来，这张粮票就不见了。直到现在，年迈的父母还会提起那张粮票，依然不明就里；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我，也没有向父母交代实情。我想表达的是：父母的棍棒，无形之中会逼得孩子说谎。
莫言摔坏了家中值钱的热水瓶，心怀恐惧；但在热水瓶和儿子面前，母亲的抚摸象征着母性的本能、善良、宽容、温暖和对儿子的怜爱；而那声长长的叹息，则是母亲对穷困生活的感慨，也饱含了对儿子的某种愧疚。我在想，我的父母要是像莫言的母亲这般温和，那五十斤粮票就不至于不知所踪了。
最痛苦的事：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这个故事说的是母亲的伟大。莫言当然不会看错人，但是，母亲此刻上升为一位哲学家，她在告诉儿子：人都在变化，包括哪些曾经使用暴力的人；每个人的从前，不能代表他的现在，也不能代表他的将来，从这个角度上而言，从前的暴力的年轻看守人，和如今这位老迈的人，尽管拥有同一个姓名、同一具肉体，却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人和肉体是有区别的，人要远远大于肉体；暴力者也会衰老，应该给暴力者以反省的机会，以暴易暴，只会冤冤相报，而冤冤相报何时了？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懂得了母性的善良和宽容，其实代表了一种哲学的深度和人性的力量，正是这种深度和力量，让我们懂得了母亲的伟大——在这里，“母亲”一词不仅仅具备人类性别和身份的意义，而且上升为孕育万物的大地和自然，阳光和雨露。
记忆最深刻的事：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的时候，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这个故事揭示的是母性的光辉。伟大的母性的光辉，从来就不是自私自利，而是公平和无私的，不仅仅照耀自己的孩子，也温暖所有的孩子、所有流浪的人和流浪的心。这正是母性的伟大所在。当莫言的母亲把自己半碗饺子倒进乞丐碗中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流光溢彩的母性光辉，光辉普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那个苦难的时代，莫言的母亲已经超脱了具体的母亲身份，而升格为具有普遍象征意义的母亲。
最后悔的事：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流泪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这个故事折射出母亲的道德力量。我从中读出了道德底线、道德律令、道德洁癖、耻辱感，一位母亲对道德底线和律令的自觉性和无意识性，以及道德律令和人格、人性、生理反应关联的紧密程度。内疚，流泪，脸红，害羞，不安……这是违背内心道德律令和道德底线所带来的必然的生理反应，只是，现在有太多的人心口不一了，他们说着虚伪的话、做着可耻的事，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为什么？因为他们早就和自身的人性、自己的内心失去了联系，眼里只有名利了。这样的人，为了个人私利可以出卖一切、交易一切，包括具体的肉体和抽象的良心。从这个故事里，我们读到了更多的言外之意，只是，有多少人能认真地去体会一下这些丰赡的言外之意呢？
现在，你应该明白莫言为什么能获诺贝尔文学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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