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要想来生。”
915年前的今天,常州,一个房间里,病人躺在床上,气息越来越弱,要不是置于鼻尖的一缕锦花还在微微摆动,很难相信这具瘦弱的身躯还保有着这天地的浩然之气。
“现在,要想来生。”
一个和尚俯下身子,凑向他的耳朵,似是谒语又如告诫。
“现在,要想来生。”
是啊,来生,最得意的生命走到尽头,也仅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是啊,来生,是最绝望之人唯一无法被剥夺的东西。
在生的尽头,有佛许诺给我们的一切吧。
我们在今生种因,在来生得果,我们在今生起缘,为来生同舟,我们今生凝眸,换来生擦肩。
是啊,来生,万物皆空,万物皆有,我们忍今生千般的苦,只因佛说,等来生吧,一切自有补偿。
是啊,我们要想来生,只因今生太苦了。
病者缓缓转动眼睛,眼前是佛的使者,眼前是朋友,眼前是儿子。在他们的肩后,是飞快流逝的岁月。
我的这一生,确实难言快意。
我的这一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生七苦,每一样我都亲身品尝。
2.爱别离苦
嘉祐二年,二十二岁的他第一次品尝爱别离的苦。
那一年,他跟父亲兄弟一起奔赴汴梁,俱震惊文坛,名耀官场。文坛领袖,也是他的主考官欧阳修将他的文章传之同僚,赞不绝口,还疑心是自己得意门生曾巩所写,为避人嫌,欧阳修将这篇文章列为第二。
虽然如此,但足以跻身一流名士。更何况,连欧阳修也看不出他文中的用典。
另一位判官梅圣俞终于忍不住 ,指着他文章一句妙句询问出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日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他答:“是我杜撰。”
梅圣俞大惊,仿佛看到一位学生自悟出了独孤九剑:“你所杜撰!”
“嗯,我想以帝尧的圣德,说这样的话,应该也是有可能的吧。”
梅圣俞的惊得下巴掉在地上。你们文学青年真会玩!
欧阳修大笑,他说,读此子的信,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喜极汗下,老夫要退让此人,让他出人头地。
文坛领域欧阳修竟然要退让三尺。
欧阳修说,记着我的话,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
果然,在这位后生去世的十年后,无人再谈欧阳修,人人都在寻找这位后生的诗词。而在更久以后,人们再谈起他,将他跟欧阳修、韩愈、柳宗元、王安石等等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唐宋八大家。
人生得意,莫过于少年成名。人生大幸,莫过于最好的年纪遇上懂自己的知已。
可就在他等候学而忧则仕时,家乡蜀中眉山传来消息,母亲病逝。
再好的诗,也及不上母亲的目光耀眼。再好的前程,也及不母亲的半尺执手步行。
他永远都记得幼年时,母亲教他读《范滂传》。
东汉党锢之祸起,名士李膺、杜密等人被缉拿,颍川人范滂亦在抓捕之列。范滂不愿逃亡,自投狱而死。其母亦不怨不悔,送行儿子,“你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寿命跟名气,原本就不可兼得。”
年幼的他满脸稚气对母亲说:“长大了,我也要做范滂这样的人,您愿意吗?”
母亲笑了,“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他果然做了范滂,甚至要超出范滂许多,母亲却未等到这一天。
从繁华的汴梁抽身,父子三人回到家园,家里显出失去女主人的败象,篱墙倒了,房顶在漏水,门虚掩着,原本忙前忙后的身影不在了。
在汴梁新得的荣耀已经无法同她分享,一路的见闻无法同她倾诉,生命中原本鲜活的一块,现在,变得沉寂,从五彩变成黑白,最终连灰阶也失去,唯留下一处斑驳的空白。
这样的空白,终有一天会越来越多。
八年后,十八岁娶来的妻子,琴瑟相和共赴巫山云雨的妻子,每当忘诗总能从旁提醒的妻子,为他生下一子的妻子,曾总是在一边提醒他,“相公啊,这个人说话都是在猜你的意思逢迎你,你何必跟他说那么多。”“相公啊,这个人跟你的友情不能长久,因为锐意结交你的,离开得也一定迅速。”
三十岁那年,妻子王弗去世。十年后的那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想起曾经陪伴他十二年的妻子。在泪中醒来,他写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前,他平静葬下妻子,悲伤却无泪,十年后,这泪终于得以宣泄。
这样的生死离别,还要经历多少次,才能走完一生?
一年后,同样名耀文坛的父亲去世。
三十七岁那年,恩师欧阳修去世。
五十八岁那年,陪他身行万里半天下的继室王闰之去世。
六十一岁那年,侍妾朝云去世。
……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每一次欢娱的相逢,用笑颜写下苦离别的伏笔。
而生的苦酒,我早将它喝进肚里。
3. 生苦
四十三岁那年,在湖州的他正为新逝的画家朋友文与可悲伤,朝中的官差上了门。
二十余天后,他从湖州的新家搬到了御史台的监狱里,罪名是妄议朝政,诽谤朝廷。
这一关就是一百多天,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会被砍下脑袋。他跟儿子约好没事送蔬菜和肉,有事送鱼。结果送饭的儿子有事,托付他人却忘了交代,对方精心制作送了一条熏鱼进来。
他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遗书都写好了。
好不容易逃了死罪,官是没办法当了,被贬到苦水咸风的黄州当民兵副队长。收入顿减的他不得不在东边的坡上开起了荒种起了田。日炙风吹面如墨,他完全不像名满天下的士人,而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五十七岁,他被贬至颖州。不过一年,再逐至广东惠州,六十三岁那年,贬海南雷州,终于贬到了极致。
而这生的苦,赐自我们永远无法避免的怨憎会。
4.怨憎会
再大度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人,再随和的人,也有愤怒的对象。
他第一个愤怒的是自己的上司,凤翔的太守,这个武人公然藐视他这个新晋的文官,改动他的文稿,故意让他在大厅久候。
第二个愤怒的人,是一个为了推行新法,不管一切反对声,亦敢与一切为敌的理想主义者。偏偏他的一切还那么不容易指摘。
衣服永远只穿一件,吃饭只吃最近的一道菜,连女人,也永远只睡一个。
这个人,当然是王安石。
他说,这个人啊,就是座假山,看上去漂亮,但其实都是假的,奈何皇帝喜欢。
从此,他就得罪了王安石,被王安石朴素的巨掌一扫,扫出了汴梁。
但让他最愤怒的是自己的朋友章停。
那一天,他跟章停同游山涧,章停从百尺上空的独木桥走过,抓住悬空的绳索跳到对面的悬崖,在岩壁上写下:章停游此。
他说,你敢玩开自己的性命,将来一定会公然取他人的性命。
他没想到,有一天,章停会急于取他的性命。
很多年以后,两人站到了政治的对面。章停露出了他轻视生命的一面。
当上宰相的章停将他贬到惠州。
他在南疆修下房子,唤来好友,还寻找到了当地的美食: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写完发到朋友圈,获赞无数 ,章停一看。
原来他还这么逍遥!
新的贬令,去海南。
来到海南,因为雷州太守善侍他,借了他房子住,章停听说后,把雷州太守也给撸了下来。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愤怒?
贬居雷州的第二年,传言他已经去世。他笑着说道:不错,我死了,只是在阳间的路上碰到章停,我决心还是还阳。
5.求不得苦
别人眼中的他,高官做过,佳人有过、朋友满天下,知音遍海内。可是,他亦有求不得。
六十岁那年,他躺在床上,侧身面壁,低声硬咽抽搐。连前来拜访的客人都不能接待。
这一天,他收到了堂妹病逝的消息。
无法详细得知这个让他痛哭的女人,只在他的诗间,依稀可见一个绰约的影子。
他说: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他说: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限赖君诗。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他去拜访结婚的堂妹,固执的不肯提堂妹丈夫的名字。
终其一生,他都在远处欣赏那一缕暗香,而不敢越池一步,直到老去。
6.老苦跟病苦
在不惑的年纪,他已经感到岁月的恶意。两鬓早早斑白,牙齿开始脱落……
病痛也不知不觉找上他: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他消化系统不好,给米芾写信诉苦:“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
得了痔疮,幻想绝食来却医治,他说病都是外来的客人,当主人饿得不成样子,这些客人自然就会离开。
而最终,他亦死于传染病。
眼下,他就要亲尝人生最后一种苦:死苦。
死亡,意味着最彻底的放弃,死去,意味最后寄望的断绝。
他一直还想见见相依为命却分离太久的兄弟子由。他在常州等子由。
眼下,没有机会了,他等不到了。
6.
“现在,要想来生。”
和尚低声在耳边说。
是啊,人生的苦旅要结束了,唯一的寄望似乎只有来生了。
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西天或许有,但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西天,那个极乐之地,真会如约在生命尽头迎接每一个纯净的灵魂吗?
如果没有,我们岂非空想?
朋友握他的手,“子瞻啊,就算这样,最好还是这样想吧。”
是啊,活着,我们可以奋斗挣扎,但死去,一切都将交给上苍,我们只能相信上苍会给尘世里疲劳的灵魂安排一个不坏的归处。
等了一会,他摇了摇头,“勉强想就错了。”
我不愿想那虚幻的未来渡过这最后的死苦。我愿回忆人间的快乐来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幕。
7.老乐跟病乐
贬至雷州,患病无病,他大为庆幸,“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在贫苦的海岛,本会配药的他找不到药材,他想了一下,发现一个好处,“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浑身难受,他说我可以占胜它,而且很简单:“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8.求不得乐
我旁观过,思念过,我曾经从你的世界经过,这已经足够。
9.怨憎会
怨憎也可以乐,只要你抛弃恨。
他容易愤怒,但他从来不恨,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他发现,原本让他恼火的凤翔陈太守并不坏。陈太守修“凌虚台”,邀他写赋,他写道:然而数世之后,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较?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钦?
哥哥,别看你这台修得漂亮,可过数百年,不过一些残砖断瓦。
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难免轻狂。可陈太守不恼不怒,把这赋刻在台上。
很多年以后,政敌将他贬在黄州,因为陈太守的儿子陈糙正住黄州。本以为击剑打猎的陈糙会好好收拾他。没想到,他一到,就跟陈糙结为好友,一起喝酒撸串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就是王安石面目也不是那么狰狞。当年,他被关在牢里,大家都希望王安石给出最后一击。老王说:盛世杀士子,这怎么说都不太对吧。
他的命保住了。
晚年,他去拜访下野的王安石,在看到王安石的第一眼,他就谅解了对方。
晚年的王安石骑着一头小毛驴穿行于乡间,依然不修边幅,头发凌乱,喃喃自语,有如狂人。
王安石生活在恨里,他凄苦抑郁,失意没落,咒骂一切。王安石永远都没有原谅吕惠卿。这个叫吕惠卿的人是王安石的门生、助手、伙伴,却在最后时刻公布王安石的私信,给了王安石最狠的一刀。
王安石是在惊恐与恨中死去的。
他不是,因为他早已经原谅了一切。
那一年,他从海南回家,走到半路,得知他的政敌、数次陷害他的章停被贬到他曾经呆过的雷州。想了一下,他给章停的女婿写信,“听说章停被贬到海岛,我也很吃惊,但是,那个地方虽然远,但没有什么瘴气,我住在那里一年,也挺安稳,请你用这句话劝慰你的妻子。”
他给忐忑不安的章停之子写信,“我跟你的父亲相交四十余年,虽然中间处得有些不愉快,但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减少……圣上至仁至信,一定会没事的。”
这是他在生命最后关口写的信。
只有原谅,才能放下,才能快乐。
10.别离乐
母亲去世那年,他跟父兄将母亲葬在了老翁泉,一个有泉有山的地方,数年后,他又在这里种下数万棵树。
倒掉的篱墙扶起来,漏水的房顶修补好,沾尘的家再次打扫得干干净净。
守孝期间,他跟年轻的妻子游历附近的群山,在郊外野饮,吃瓜子跟蚕虫,呤诗唱和。
是的,送别离去的人,活的人还要快乐的活下去,这是对死者的尊敬,对生的敬畏。
9.生乐
生,是快乐的事情。
那一年,他贬到黄州。这是他第一次被贬。
也是成就他一生的一次贬放。
有些朋友离开了,不但不来信,也不回信,但新识了另一些朋友。
徐太守请他赴宴,对岸的朱太守送他酒食,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出去游山玩水。黄昏才归。
在晃荡中,他发现太多美好。
这里水果不要太多,有橘子、柿子,芋头可以长到尺长,而村酒竟然也不坏。
这里米极为便宜,二十文就能买上一斗。
这些的羊肉跟北方的牛肉一样美。
绝美的鹿肉竟然便宜得买到砍手。
鱼跟蟹几乎不要钱,如果你好声相求,江边的船夫愿意白送给你。
旗亭的酒监富有藏书,有人肯去借,他会高兴得搬出一大堆。
太守家的厨师手艺太好了,还想再去吃一顿。
还有这里的猪肉便宜得不像话,只因有钱人不愿意吃,穷人不会煮,好在我是会的。只要用少量的水煮,用文火炖数小时,再放一点酱油。就是极美的猪肉。
而不要钱的鱼就要复杂一点,要先用冷水洗,再擦上盐,塞点白菜心,放到煎锅里,加葱白煎,注意,不要翻动。到半熟时,放点姜,浇酸萝卜汁和酒,再来点橘子皮,就是极佳的美味。
他带着酒,邀上朋友,坐上小船,在红色的江壁下游走,肴核既尽,杯盘狼籍,不知东方之既白。
而人人嫌弃的惠州,这里好得不像话,因为岭南万户皆春色,因为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荔枝下枝的时候,还有龙眼、火龙果一大堆的水果等着接力。
唯一不方便,就是羊肉不容易买,但没关系,买那些官家不愿意买的羊脊骨。我告诉你,在那些骨头间有一些小肉,把这个煮熟了,用点酒放点盐炙到微焦,然后就可以坐下来用牙签剔着吃了,这里面的肉可以剔一整天。味道跟蟹脚肉一样……
就算雷州,也是人间的天堂啊。这里没有瘴气,没有庸医,没有政治,我可以快乐的当一个吃瓜群众。
那一天,他头顶大西瓜从田间走过。七十的老太婆笑道,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中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一场春梦。
看,这里还有这么可爱的春梦婆。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快乐?明明你这么苦,为什么你总能找快乐的办法?
他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
只要我能写,我就能快乐,这就是我快乐的源泉。我的快乐不必复杂,也许,所有的快乐都是简单的。
或许,一个人要想拥有快乐,还得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
他修建苏堤、创建救儿会、收埋残骸、抗洪救灾,替人画扇面卖扇子……还给吃货们留下了美味的红烧肉。
他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林语堂语)
10.
“现在,要想来生。”
915年前的今天,他面对人生最后一个建议。
他摇摇头,不必了,我拥有如此快乐的一生,不必去奢望来生。
此生,足矣。
他闭上眼睛,鼻尖上的绵花静了下来。
他的浩然之力气用尽了,但他快乐的洪荒之力还在,它流转人间,只有简单的人才能抓住它。
他,四川眉山人氏,姓苏字子瞻,因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世人多称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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