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趟开往20年前的穿越火车。
假如你从来没有感受过火车站独有的泡面味儿和人味儿，真是不可以语车生。每一个20年前从绿皮车安全下来的旅客，上辈子一定都是做了无数好事的天使。
87年第一次坐火车，成都到重庆。那时候觉得这两个地方就像天涯海角一样远，火车竟然要开一个通宵。并且没有座位。黑铁罐的车厢，两边并排两条木板供人坐。窗户只是车厢上剜出的四方形的洞，能伸出两个脑袋。车厢末尾拉着一块白布，里面就是厕所。说厕所其实是美化了，根本没有蹲坑，大小便就在地面上。想象力丰富的完全可以自行脑补那样一个销魂的画面。小孩子总是容易饿，大人买来盒饭，也顾不得车厢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销魂味道，大口就吃。只记得那盒饭是芹菜炒肉，米饭糙硬，肥肉上的毛扎得喉咙疼。后来在外婆家火车站见到同样的火车，四方形的洞里伸出一个个牛脑袋，才恍然大悟。那一年坐的哪儿是什么列车啊，就是一运牲口的货车。
95年去杭州读大学，才算是坐上真正的火车。长途火车。成都发往上海，两趟，K192和 K384。一个要开48小时，一个52小时。K192当年发生过“民工砍人、乘警夺刀”的著名事件。在苏州打工的民工把一年挣来的两千块钱缝在内裤里，长途奔袭加上拥挤烦闷的车厢味道，车过秦岭已入阳平关，眼看就要到站。他突然精神崩溃，出现被抢幻觉，拿起菜刀乱砍。闻讯赶来的乘警勇夺菜刀，被砍伤手筋。不要问我民工的菜刀从何而来。那一年，春运安检只是个传说。我是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的，在回上海的K192上，我竟然遇到了这个乘警。
当时我最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英雄事迹，而是盯着他手上的一个饭盒，口水滴答。在冗长的陇海线上，他竟然有半盒新鲜出锅的熟油辣椒！从成都到上海，穿越大半个中国，在一片香烟瓜子矿泉水、啤酒白酒卤猪蹄的烟熏火燎中，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这半盒鲜红锃亮的熟油辣椒，就像东方的启明星，大海的旭日升，照亮了旅行前程。最终也没好意思问他要，硬是凭着意淫坚持到了上海。
列车上有个广播室，一到11点，就有个中年妇女声音的声音响起：列车为大家提供午餐，品种丰富，有肥锅肉、骚茄子……缓慢甜美、不厌其烦。作为旁听过播音课的学生，我们一致认为，这个播音员肯定是四川人。15块钱买来的盒饭里，肥锅肉果然很肥，骚茄子果然很烧（烫）。那时候的火车虽然开得慢，餐车师傅还真是诚不你欺。
作为穷学生，不是每次坐火车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骚茄子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世界第九大奇迹工种”手里买点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没错，这第九大奇迹工种就是中国的火车车厢售货员。狭窄的铁皮小推车堆得满满当当，无论车厢有多少横七竖八躺着坐着的人，也不管上车下车的大包小包来回碰撞，在她们淡定的“让一让哎让一让”吆喝中，直达每一节车厢。并且，很快就能往返，啤酒饮料方便面，瓜子花生矿泉水从不会掉落。后来看到《出彩中国人》，特别想推荐她们上台，向全国人民展示这一在高铁上已经失传的民间绝技。
列车开过的站多，民间绝技也就特别多。一进河南，每个大站小站，车刚停稳，站台上就会涌出另外一拨民间高人。他们手持竹竿，熙熙攘攘，顶着烧鸡、熟鸡蛋、大枣、苹果各类生熟吃食，挨着车厢窗户叫卖。每一样吃食价格都是整数，省去找零的麻烦。有个经验是，你必须让他们先把食物捅进车窗，再把钱给出去。否则，你极有可能看到这样一幕：收了钱的高人迅猛撤离，给了钱的顾客脑袋伸出窗户边骂边拍，仿佛能把鸡蛋骂回来一样。此时，站台上的国营小推车售货员就会一直冷笑，脸上写满两个大字：活该。
为了不给站台高人可乘之机，从家返回学校的列车上，父母都会给准备一大堆的吃食。要知道，那一年那趟车的车票上写着：7日内到达有效。有一回我和死党鸟鸡在车厢里喝酒，吃了好几包家里带的香肠腊肉，结果口渴难耐，咕咚咕咚猛喝水。上厕所的时候悲剧了，怎么也拉不开车门，里面永远有人。找来列车员用钥匙开，几个小伙子用力一拉，里面鸭子下河一样滚出来7个逃票的。双方都急。一方说让我们上完厕所你们再进去，另一方脖子一梗：你们上完厕所我们还怎么呆。列车员永远一副见惯不惊的表情：补票补票，不补票厕所都不让你们呆。
师兄骆湘就比我们有经验。他一再告诫我们，上火车不要吃主食，水也只能喝两瓶，尽量不要上厕所。效果很明显。那年夏天，火车穿过河南后，我们一个个都唇红齿白，脸上一层煤灰，就剩下两个眼睛闪闪发亮。缺水给憋的。
20年前的长途火车，你永远不会知道会有什么惊喜等着你。有一年车过西安，突然急刹，我手里的方便面汤碗像一颗炮弹，精确命中了对面的旅客。还来不及道歉，就看见车窗外一堆村民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嘴里喊着：你们火车的轮子掉了……掉了……同学魏庆华在硬座上蜷缩了一天一夜，车停郑州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被厕所味道熏醒。一看，窗外还是郑州站，一个小时，火车纹丝未动。一问，列车员很淡定：司机去跟站台的人打架去了……打架去了……
也有美好的。进川的列车从陇海线换宝成线，翻越秦岭永远是在半夜。秦岭是个小站，停车时间却非常长。据说是要更换两个车头，还要上水，以保证进川安全。1996年，王可在车厢里用随身听录制了许多的同期声，卖唱的，乞讨的，吹牛打屁的，热闹得就像逛庙会。在海拔1400米的秦岭车站，他跳下车厢，看满天星星眨眼。10年后去长沙，要他找出来听，遥远得仿佛在天边。
如今的高铁速度太快，餐食都是一次性速热包装。全程禁烟了，也没了抠脚丫子的，就着烧鸡喝白酒的，干净整洁了许多。车厢里外的售货高人也没了踪影。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常常想起20年前的那些绿皮车。
绿皮火车的记忆
（图：王福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