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美缇：含着热泪走进绍兴路9号

2016年03月18日

岳美缇，生于1941年，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演员。上海戏曲学校首届昆剧班毕业，工小生。

记者　沈轶伦

1978年，城市百废待兴。这一年除夕，一个消息传到医疗器材厂检验工岳美缇耳朵里：上海昆剧团要恢复了，昔日的昆剧演员可以重新演出了！

此时，距离岳美缇从戏校毕业已经整整17年。17年间，历经下放、劳动、做工、结婚、生子，她每一天都在说服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碰昆剧，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每一天都在说服自己把青春少艾时的理想都抛弃。但这个消息一传来，17年的心理建设轰然不见。她内心澎湃起伏——自己原来多么想念关于昆剧的一切。

终于，她站在了绍兴路9号的小楼前，一切是真的。上海昆剧团将在这里重建，昔日恩师俞振飞将出任团长。望向小楼的这一眼，让岳美缇再也不能离开。

文韵悠悠绍兴路

绍兴路9号，是一幢三层楼现代建筑，建于1930年代。绍兴路旧名“爱麦虞限路”，如今在上昆团部门口，还有块大理石牌上写“爱麦虞限路9号宅”。这幢屋子原属法国警察俱乐部，内设舞厅、剧院、咖啡室、吸烟室，供法国公董局的警察及其家属消遣。

根据其最初的使用功能，这幢建筑外部显得颇为低调，但内部精致华美。凡是进入这幢建筑物的人，都难以忘记，沿着长长楼梯而上时，可见边上装饰的彩色玻璃、彩格窗户、石膏条纹，还有大楼内部带有简洁纹路的大理石地板。

短短一条绍兴路，东起瑞金二路，西至陕西南路，只有480米长，却沿路囊括了沪上多家艺术单位、出版社，幽静的街头散发浓郁的文艺气息，也积淀着历史的痕迹。这里，今日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于绍兴路7号的位置，也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学艺杂志》《电子与量子》《胶质化学概要》《遗传与环境》等科技书籍的中华学艺社旧址。如今成为上昆所在的绍兴路9号，也是曾经见证周信芳等京剧名家练功的上海京剧院旧址。

不过，当1978年岳美缇和同事们走进这幢大楼时，这里的一切都和华美精致相差甚远，经过多年动荡失修，昔日的建筑内部早已隔断混乱，环境脏乱差。所幸二楼昔日法国警察的舞厅气派尚在，这里成为昆剧演员的练功场所。劫后相会，能再排戏，且有了安定的家园，眼前的一切已经让大家倍感珍惜。昔日分别时还都是风华正茂的昆大班同学，重逢时都已经人到中年，没有谁比他们更热爱这幢屋子：流逝的青春和艺术的梦想，要在这里追回来。

满含热泪重回舞台

岳美缇是含着热泪走进绍兴路9号的。

十几年后，再次听到熟悉的音乐在耳畔响起时，她才发觉，自己已在等待中，从一个神采飞扬的小青年，成了“腰圆膀粗”的中年妇女。她恼恨自己不注意保养体态和健康，担心自己还能上舞台吗？还能演翩翩小生吗？

少年学艺时，作为唯一的女小生，在男生面前也不示弱。岳美缇在演《白蛇传》许仙见白娘子酒后变成白蛇吓得昏死过去时，要摔一个直挺挺后倒的“僵尸”。当时男生一个个都能摔，岳美缇壮着胆，头昏过几次也就练出来了。一天演出不小心挫伤了右肩，肿得很厉害，翌日膀子都抬不起来，晚上演出时，凭着一股子勇气，咬咬牙，照旧摔了个硬僵尸。

现在，她把这股少年之勇又全拿出来了。她浑然忘了年纪，开始比少年学戏时代更加倍练功。在绍兴路2楼的练功厅里，她心急如焚地恢复腰腿圆场的功夫，每天坚持少吃少睡，希望快速减轻体重。同事看不下去，常提醒她“当心感冒”“当心贫血”。岳美缇有时自己也疼得几天都不能动，但还是心甘情愿不后悔。在昆剧院团解散的十几年间，岳美缇在田头劳动时、在工厂车间里，无数次压抑下去的激情此刻全部迸发了——对从小学习的昆曲艺术，她是有着刻骨铭心的爱。

岳美缇恢复演出的第一出戏是《墙头马上》。这出戏是昔日俞振飞、言慧珠两位戏校校长当年为了向建国十周年献礼，花费两年心血，从几百年前的故纸堆中，挖掘整理出来的一出好戏。当时，只有18岁的岳美缇幸运地被安排为“小裴少俊”，从排戏到演出，天天跟着老师看、学，也由此成为她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出戏。

此刻，37岁的岳美缇却害怕，多年生疏会使自己找不到位置，找不到气口。岂料边练边排，把当年老师教的眼神，小节鼓眼，都顺顺当当地找回来了！她兴奋地发现当年俞振飞老师在处理裴少俊第一次出场时唱的“书生谁似我？鲤庭中寸步难挪”，他在“寸步”后面有个吸气的小停顿，再唱出“难挪”两字，表现了他在父亲面前谨慎、畏惧的模样。令观众一眼就可知道是个性格懦弱、诚笃的青年。这些细微处又都找到了！又看到搭档饰演的李千金站在墙头上，用团扇遮住半个脸庞，盈盈含笑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言慧珠校长！

从十几岁开始演这部戏，演了好几年，演得最多，最熟，所以一旦恢复，一下子都在手边、眼前了。

梦萦传承与创新

在恢复建团的热闹过去后，老一辈昆剧演员开始思索昆曲未来的方向。

经过浩劫后的昆剧团，当时已经失去了俞、言校长上世纪50年代《牡丹亭》的演出资料，通常演员们只演其中一二折子戏。岳美缇和同事们商量，要作出努力，由剧团自己的编剧动手改，上演全本《牡丹亭》。

要把原著五十五折的《牡丹亭》，剪裁成一个晚上演完的戏，必须大改，最终，她们的《牡丹亭》　既保留了原著的　《闹学》《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等传统精华片段，又删改了明显难懂的唱词，以及当时认为有伤风化的唱词。

第一场的演出是在一次昆曲会演中。然而，上昆的《牡丹亭》在这次会演中遇上一个完全以传统方式演出的另一台《牡丹亭》，引出了一场继承与改革的大辩论。当时有不少学者、专家以为昆曲艺术演出就应以“原汁原味”为主，也有不少人认为为使昆剧生存下去，必须改革，然而如何改？步子多大合适？在绍兴路9号里，这场关于继承和创新的尝试，由此开始，再也没有停过。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昆剧再次面临挑战——在市场经济冲击下，大量演员和观众流失。许多演员纷纷下海经商，演出时剧场里座位上的观众人数比台上的演员还少。为了吸引观众，上昆还排演了武戏，但效果不佳。每次下雨，岳美缇就暗自祈祷“不要因为天气原因，让送出去的票，都没人愿意来”。

在这种情形下，1995年，岳美缇决定排演新编剧《司马相如》。在绍兴路9号二楼的练功厅里，搭起了一座“青云桥”，对于这出戏，凝结了岳美缇对昆剧的全部继承和探索之心，经过几个月连轴转的排练后，一次同事看岳美缇神色不对，上前一探才发现她发烧了。55岁的岳美缇累极了，大病两周，但最终推出的《司马相如》大获好评，被誉为“成功完成了岳美缇探索和推动昆剧发展之路的心愿，也实现了她在表演艺术上追求创新和突破的愿望”。这一场谢幕之作后，她淡出舞台，但依旧以教学的方式，继续着对昆剧的如琢如磨。

在绍兴路9号，昆三班的学生已经挑起大梁，昆五班的学生也都崭露头角。每周，岳美缇还是会去这幢楼，教戏、上课、辅导学生。一如当年在这幢楼里，已经年迈的俞振飞每天还坚持来给学生们上课一样。一招一式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岳美缇知道，这份艺术动人心魄的魅力，会随着一代代上昆人的传承，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