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梦》：任是无情也动人

        　　戴平
    

　　《红楼梦》是一场梦。“说什么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却则是由来同一梦。”那么，根据“程高本”《红楼梦》　后四十回的基础进行挖掘的《红楼别梦》，如何后续成“别一梦”？“林妹妹换成了宝姐姐”，下文究竟如何？上海昆剧团近期推出的《红楼别梦》，试图给观众一个别出新意的解释和回答。
　　200多年来，根据《红楼梦》再创造的戏曲作品不少。但是，人们熟知的改编，大多是围绕宝玉黛玉之间的爱情悲剧、荣府的盛衰之变叙事，聚焦于薛宝钗的作品并不多见。《红楼别梦》的中心人物是薛宝钗，林黛玉影子不见，只有贾宝玉作为配角出场。这出新戏的内容、形式是古典的，观点却渗入了当代性。薛宝钗是人们所熟悉的，但又有点陌生。这出戏有三个“第一”：第一次以当代人的理解来解读薛宝钗的人物命运，第一部中国音乐会版的昆曲，第一次走进大型音乐厅演出。
　　才女罗倩的新编不拘泥于原著，更注重深入挖掘《红楼梦》中伏隐的草蛇灰线。作品立足小说原著而另辟蹊径，塑造的薛宝钗形象符合小说原著的基调而有所丰富。它以薛宝钗的视角，围绕“金玉良缘”之后的故事展开。在新婚之夜调包计真相戳穿，黛玉死讯披露，面对着宝玉的指责乃至走到穷途末路的夫妻关系，每一个节点，都对薛宝钗构成心理和情感上的巨大冲击。在这段不幸的婚姻中，宝钗将如何自处？荣国府大厦已倾，她又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红楼别梦》　试图为宝钗的幽微心境和独守空房廿载的行为注入合理的现代解读，并达到与宝玉心灵上的和解。这是一个大胆而有价值的尝试。
　　《红楼别梦》　是一部昆味十足的昆剧。文辞、曲牌铺陈，凸显了昆曲艺术的本体特征。全剧的表现风格细腻流畅，展示了昆曲典雅、蕴藉、抒情、深沉的美学品格，呈现出一种雅淡之美、凄婉之美。在表演中，全剧又调动了伴唱、领唱、伴舞等手段，大大丰富了昆曲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无论是曲牌的选取、人物的唱腔、服装的色彩花纹、舞台空间装置的处理，都透出昆曲的原汁原味，淡淡的哀怨和浓浓的悲怆氛围贯穿全剧。薛宝钗、贾宝玉的独自吟唱或是两人对唱，体现出清丽哀怨、孤寂凄凉的独特意味，也使全剧笛声绕梁，令人回味。有道是“曲高和寡”，但在听昆曲已被不少年轻白领视为高雅艺术享受的今天，看似雅到极致的《红楼别梦》依然受到了热情关注。首场演出，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内坐满了大部分是黑发的观众，便是一个明证。
　　上昆闺门旦演员沈昳丽在剧中扮演宝钗。她对这个角色情有独钟，圆了十年一梦，这也是她刚获第28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后首部挑梁主演的原创大戏。“山中高士晶莹雪，任是无情也动人。”曹雪芹将如此绝美的赞颂之词赋予薛宝钗，可见对其之爱。沈昳丽的表演深化和发散了这一点。编剧罗倩认为，宝钗是《红楼梦》所有人中最先“大彻大悟”的人，是为“出世”而生的。历来对于宝钗的塑造，往往将其作为黛玉的反衬，往往让她显得世故而不够真性情，然而《红楼别梦》突出了宝钗识大体、明事理、肯受委屈、懂得体贴人的做人特点。她和宝玉成婚，内心是矛盾的：既渴望成为宝二奶奶，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黛玉，也得不到幸福；经不住母亲一番劝说，为了家族利益，还是违心地李代桃僵。大观园风流云散，送别宝玉出家，薛宝钗平淡隐忍，坚守空堂。20年后的一个风雪交加之夜，“雁老三秋雨，衣故十年尘”，薛宝钗和宝玉又在荒草丛生的大观园内相逢。宝玉一身黄色袈裟，头戴僧帽。薛宝钗心潮起伏，意欲相留：“飘零去，别离久，道上故人无恙否？”宝玉答非所问：“是耶非耶？是也非也。”薛宝钗顿时明白：“红楼数载，果然一梦乎？”“今生本来遭遇，殊途亦是同归。”沈昳丽演的薛宝钗，给观众以新的理解和阐释。这就是对《红楼梦》的一种“别解”——宝钗默默地接受了宝玉的离去。沈昳丽的几大段演唱以情带声，感人至深，旋律缠绵悱恻，南曲北曲合套，相得益彰。薛宝钗形象在沈昳丽的演艺生涯中，可谓创造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峰。
　　剧中的贾宝玉一角，由上海昆剧团的昆四班女小生演员胡维露饰演。甫一出场，英俊率真，风流倜傥，观众眼睛一亮，好一个漂亮的贾宝玉！但此时的贾宝玉已不是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时的贾宝玉，而是心中充满了愤慨的贾宝玉。他对于所谓的“金玉良缘”奋力反抗，特别是听到黛玉的死讯后，选择了愤然出家。宝玉对宝钗的心情同样是复杂的。在第四场“赠别”中，贾宝玉决心出家，叹息道：“我这一去，放不下的唯有你也。”“姐姐，你一向委屈忍耐。今后且为自己好好活一遭吧。”这番言语透露出他对宝姐姐还是有感情的。然而，黛玉之死在他的心头造成了无可挽回和填补的伤痛，他终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当通灵宝玉失而复得后，则听他说：“形质归一，如此甚好，俺去也！”20年过去，宝玉与宝钗在旧地重逢。面对宝钗的关切问候，宝玉心中一动，但立即回答：“微茫之躯，何劳动问。”他进而赶紧把这扇感情之门关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胡维露对宝玉此时此地的复杂心态和对人生的透彻参悟把握得极有分寸，表演得恰到好处。作为岳美缇的爱徒，胡维露形象俊美清纯，嗓音明亮，优美动听，是一块难得的女小生材料，倍加努力，前途可期。此外，多次出场的群芳十二钗身着淡绿色的长裙，徐徐出入，并不抢戏。串起全场的“领唱者”的伴唱，也极尽绿叶之妙。
　　《红楼别梦》的舞台美术回归到早期昆曲“明清厅堂”的演出样式，取法中国园林建筑形象，追求清雅原色，沿袭传统的“返璞归真”，也是一大特色。舞台上方挂置一个原色斗拱结构屋顶，10片原木色的网格移动景片，构成了整个布景的最主要部分。网格移动景片的不断移动，构成各种不同的表演场景，大大丰富了“一桌二椅”的样式。第三场“双祭”中，一道竹帘移动景片，虚实相隔，前为新房，后为潇湘馆，别出心裁，灵动而富有诗意。叶锦添的服装造型设计，可算是名符其实的“锦上添花”。服装的色彩和花纹基调是素淡雅致，为的是和人物心情、戏剧情境融为一体。薛宝钗第一场《催妆》，充满富贵气的鹅黄色内衣衬裙，外罩红色坎肩长裙，加上红盖头、红斗篷，一闪而去，和“双祭”“赠别”“别梦”的素色衣裙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贾宝玉在大婚、双祭、别离、当和尚等段落中，不同时期有相应的服装色彩和样式，也给观众留下极深的印象。
　　《红楼别梦》的节奏充分展示了昆曲的细腻和委婉，但从剧情进展来看，容量不大的五场戏演2个小时，略嫌拖沓。全剧似可压缩15分钟以上。特别是第一场《催妆》，本是为全剧作铺垫，如果浓缩一些将会更紧凑、更好看。此外，全剧的格调似乎过于凄清高冷，可否增加一些文丑茗烟的戏份，或考虑20年中让莺儿和茗烟结为一对恩爱夫妇，在哀伤压抑的整体氛围中加一点小人物的欢乐。人生的色彩，毕竟不应是单一的。《红楼别梦》，亦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