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来第一问

        　　刘诚龙
　　
　　海客谈瀛洲，城客谈人愁。有兄弟道是烦闷得很，来我蓬荜，消遣半日，这家伙也不客气，一屁股顿了椅子，呲牙咧嘴，哎哟一声脸色绿。这椅子有点烂了，松松垮垮，我寻来铁钉，钉到一半，老婆喊我抱被子去楼顶晒一冬的被子。之后我“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又跑到阳台晒肚皮，把椅子这活忘了个干净。兄弟九扣柴扉十便开，我这头去倒茶，他这里顿屁股，屁股一顿，顿到尖尖铁钉，这家伙尖叫连连。
　　话题便说到痛苦两字，这厮说：痛苦痛苦，无痛便无苦，有痛才有苦；苦痛苦痛，无苦也有痛，有苦更有痛。人生若无痛感，无痛便无苦，有苦也无痛，多好。这家伙不晓得，痛，固是人生一苦，若无痛，苦是没了，命怕也是早就没了。怎么说？兄弟，这铁钉是蛮长的，你坐下去，便痛死你了，你起来得飞快哒；若无痛感，你一屁股坐下去，铁钉刺到肝肠，刺到心脏，血汩汩流，你浑然不知，你还有命？火烧眉毛，你抽身走；刀砍脑壳，你躲避之；开水烫脚，你掺凉水；毒蛇咬手，你紧跑医家……阁下小命得以保全，仗力于有痛感。人生之苦无所避，人生痛便不能免。
　　身体有痛感，命才有保障；精神有耻感，德才有保证。
　　设若一把椅子摆面前，椅子下面有一扎扎票子，这些票子不是你劳动得来，只是你来坐这把椅子，票子一个劲地往你屁股后面的袋子里塞，这票子你要不要，你收不收，决定于你坐在这扎扎票子上，有没有耻感。没有耻感，你就收了；有了耻感，你跳起八丈去，避之如瘟疫。你收或者不收，于你人生结局，是大不同的。你有耻感，你不收，你便可以打坐在开封府；你无耻感，你若收，你或得去跪坐于铁墙内。
　　明清易代，有大家者谓顾炎武。有士往学，承问何为道，道之第一义者何？顾公不假思索，即答：“曰　'博学于文’，曰　'行己有耻’。”读书人要读书，博览群书，方可谈文，号称博士，学养不识鲁鱼亥豕，即非有道之士；而士者，读书三年知礼义，读书二十年了，却不知人间羞耻，算什么士呢？算是士之贼。何谓博学？博学不单指文凭多，顾公更指的是志向高，“自一身以至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何谓有耻？“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蝇营狗苟，行贿受贿，学术剽窃，论文抄袭，性侵女学生，约架新辩手，编造假数据，拜跪大老爷，士人此间种种，皆有耻之事也。
　　“士之耻，是谓国耻”，因是士来问道，顾公便以学界士，以耻诫士。说得也对。士既自诩社会良心，有耻无耻，涉及大矣哉。而耻感正如痛感，不只某一类人独有独具，生而为人者，人所当有，不有非人。农民种菜，卖菜，次日要卖，先天打农药，也当有耻感；工人制零件，精益求精是正道，偷工减料是羞耻；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若是谁红包重，老师便给谁安排好座位，便给谁开小灶，那也是老师之耻。
　　羞耻心，无关职业，不论地位，无关男女，不论老少，只要是人，都是应该具备的，是天赋人责，是人品所分。
　　有才无羞耻，多是文化流氓，有才有羞耻，多是人间君子；有位无羞耻，多是奸邪小人，有位有羞耻，多是贤良循吏；有威无羞无羞耻，多是社会恶霸，有威有羞耻，多是时代英雄；有钱无羞耻，多是一方恶霸，有钱有羞耻，多是一方乡贤。人有无羞耻，决定人之好坏；有无羞耻，决定人之善恶；有无羞耻，决定人之贤愚；有无羞耻，决定人之尊卑。
　　正如痛感是身体之保护神，耻感是精神的守夜人。耻感对贪，对嫖，对偷，对假，对坏，耻感对不仁，对不义，对非礼，对非智，对非信，都十分敏感，格外警惕，视之如火烧，抱之如针刺，触之如刀砍，近之如斧劈，逃之如瘟疫，避之如仇敌。
　　人无羞耻，百事皆为，为所欲为；人有羞耻，有事不为，为所当为。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行己有耻。事情事情，所有的事里头，不论是大事小事男女事，不论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含有情分，更含有品性。事到临头，干不干？做不做？为不为？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我说吾身三省吾事：这事可不可干？这事能不能干？这事干不干得？
　　这事干不干得，问的是事之利，这事干后对我有甚好处，从中可以获取多少利益；这事能不能干，问的是能力大小本事有无，本事有，拿得下做得来，本事无，干不了干不好；这事可不可干，问的是事之品，做事情都是有品性的，这品性首先是羞耻度如何，这事干了后，是让人不齿，而是让人竖大拇指？是让人围而攻之，而是让人敬而赞之？事入我手，我手掂量，活儿临头，我头思辨，这活揽不揽，这事干不干，先问其中荣耻含量，可以无荣，不可有耻。
　　吾身三省吾事，省事之第一端，便是要问此事耻感如何，若无耻感，事才可干；若有耻感，事不可为。干事先知耻，知耻近乎勇，勇为方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