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会水落石出吗？”
一位生过两个孩子的妇女接受媒体采访，被问到榆林产妇跳楼真相能否“水落石出”时，笑了。
她姓郝，正是跳楼产妇马茸茸的母亲。
这个时候，他的女婿一家正在网上被无数正义之士猛烈批斗。从涉事医院、榆林市第一医院宣传科杨主任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声称产妇跳楼，“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绝望”，因为婆家为了节省几千块剖腹产手术的费用，还为了能尽快生二胎，就拒绝产妇和医生剖腹产的请求，导致产妇情绪崩溃后跳楼。
院方还将监控视频拍到的片段，描述为“产妇两次下跪向家属求剖腹产”，尽管这姿势很快被专业人士解读认为为了减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或者说很多人都不会在意科学严肃的解读，他们更需要发泄怒火和正义感。
甚至连产妇母亲都站出来，与亲家一家揭穿医院在撒谎之后，正义之士们也会调转枪口，指责她不但不帮女儿讨回公道，反而和女儿婆家人一起抬尸漫天要价。经历过这些之后，这位母亲自然不会相信会有什么“水落石出”。
产妇丈夫被舆论逼得更惨，从成为新闻主角那一刻起，他就被摁死在被告席上，不断为自己辩诬。整个舆情发展，与其说是还原真相之路，还不如说是这位可怜的高中毕业生的洗冤记。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因为省钱而拒绝剖腹产，他还向全国人民申报了财产：六眼窑洞，一部汽车。
估计还会有人嘲笑他，“你那六眼窑洞一部小排量刚需汽车，也叫有钱？”即使他家财力在村子里属于土豪级别，那他又如何证明自己不会因为急着要二胎，而排斥头胎剖腹产？
当他被视作一个渣男，就只能承接了与渣男匹配的道德斥骂和恶意。有很多媒体和网民拿他比附十年前的肖志军，那个拒绝在手术协议上签字导致产妇妻子暴毙病床的农民。即使榆林一院此事的官方定论如何，“肖志军第二”的头衔他是躲不过了。
部分媒体和公众不仅会塑造名不符其实的英雄，也会制造冤得腰都直不起来的人民公敌。只要道德感和恶意爆表，口舌又刻薄恶毒，每个人都可以摇身成为舆论判官。他们以真相为幌子，癫狂过火到了最后，就成为了真相的敌人。
这几乎成为大多数火爆新闻的惯例。类似低智狂暴的舆论审判，每一次发作的病症不尽相同，但绝对相同的一点是，当真相逐渐复出水面，之前的愤怒看客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以“没有绝对的真相”之类的遁词应付了事。他们继续养精蓄锐，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投入到下一场审判中。
昨日（9月6日）上午，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下一段文字：
“认真看了所有可以找到的新闻，觉得大家可能吵错了。孕妇跳楼，很可能就是无法忍受疼痛而已，对疼痛的耐受度，每个人都不一样。至于剖腹产的选择与否，在基层医院，见惯了产妇呼天号地，喊啥的都有，不找个硬关系，谁会理你呀。现在大多数争论预设了一个场景：在产妇跳楼前，男、女和医院三方一直在圆桌上谈判。但这显然不是事实。”
然后，我又分析了院方的公关话术：
“医院误导操纵舆论的基点，就是将责任推给家属签署了那份格式合同，而且该合同的格式由不具名没有具体责任人的“有关部门”制订，然后该产妇的所有人权都无休止无条件让渡给丈夫，而丈夫坐视惨剧发生。这当然是在扯淡，仅就合同而论，“要求顺产，谅解意外情形”的格式，每个选择顺产的家庭都必须签，医院的歪理即使要自洽，也得证明充分告知了家属医生要求剖腹产的建议，而家属拒绝并承诺知悉拒绝后可能导致的意外情形。这显然是在胡搅蛮缠，无脑公众跟着瞎嚷。这还不说为啥产妇会脱离医护人员的监护呢。”
事实证明，我的预判还算比较准确。这并不是我智商多高，而是我更愿意基于现实去剖析现实：对一般的老百姓家庭，即使来自农村，除非有特别确凿的证据显示他们确实很渣，否则就不要轻易往他们身上泼污水，拿他们的贫穷来推导他们的愚昧，又以愚昧来论证他们必然无恶不作。
这种对农村底层不加掩饰，也从不收敛的公开抹黑，因为低风险、低门槛，又能在朋友圈彰显正义感，自我称圣加冕，所以长盛不衰。以榆林产妇跳楼为例，家属连能否向医院成功维权都无法确信，又哪有能力反击这么多的恶言恶语？
对穷人的鄙弃和敌视，几乎成了自媒体时代的政治正确。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心和同理心，是软弱和昏聩的代名词。“你弱你有理？”的反问言犹在耳，“你弱你就没理”，人穷三分罪，已然成为舆论场里的潜规则。
一些所谓的女权话语，在这场舆情里表现得也颇为不堪。我一直认为，中国女权至少可以分两类，一类真女权，一类假女权。真女权主张的是，女人的子宫不是商品。伪女权则提醒女人们，子宫是姐妹们最宝贵的财富，千万别卖贱卖错了。
在榆林这事儿中，围骂产妇丈夫全家的，分析女性生殖如何利益最大化的，奉劝女人要嫁对三观否则一尸两命的，炫耀自己老公不会拒绝剖腹产的……大多数都属于伪女权。她们比所谓“殖男癌”没好多少，她们并不拒斥中国社会的生殖崇拜，而是将生殖做为标的纳入与婆家的交易中去，而这一切，又一直假道德和女权之名进行。
她们很少会聚焦日常中国的真实切片：那个没有那么多坏心眼的农村家庭，一直在努力求生存。为了生孩子，家属们找到了目之所及最好的医院，把产妇和无条件的信任都交给医院，在产房外忐忑等待家族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她们可能也无法想象，在廉价且粗放的基层医院里，产妇们在疼痛下呼天抢地，多少年来一直被视作理所当然。忍受疼痛不但是生育的必须，也是女人成为母亲的道德考验。你挺着大肚子剧痛难耐，没有医护人员会亦步亦趋地探问和照料。大家都很忙很累。
所以，很多人的心得很可能是：“我一定要赚钱，住更好的妇产科”。却唯独忘记了，在中国，还有很多产妇连榆林第一医院这样档次的妇产科也无力消费。在拥挤的产房里，绝大多数中国妇女还得忍受和原始社会祖先一样烈度的疼痛。区别就在于原始洞穴没有楼可以跳。
中国产妇的生死，也被官僚体系叠床架屋的格式文本掩埋，只是在责任判定的天平上做为小砝码存在。榆林第一医院在回应中称，“产妇签署了《授权书》，授权其丈夫全权负责签署一切相关文书，在她本人未撤回授权且未出现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产程记录产妇血压、胎心正常）时，未获得被授权人同意，医院无权改变生产方式。”
院方对授权书的理解，不但与民事侵权法律以及《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等相关法条冲突，也显露了本应救死扶伤的医院在产妇的生死关头，最先考虑的是如何避免为产妇的手术担负法律责任。那些为院方站台，怒斥家属的人们能否想一下，这样的医院，他们敢住吗？——是的，我知道你们有钱，不必住这样的医院。
一波接着一波，此事在公共舆论中不断发酵，却一直失焦。对生者还是死者，这都称得上是一场隆重的嘲讽和亵渎。可惜，正义即使不会缺位，也对嘲讽和亵渎无能为力。
至少，你别期望那些胡批乱骂的人能出来说句对不起。他们永远正确。（原发UC名家专栏，拒绝转载）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