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兴尧：吃茶颂

吃 茶 颂

茶这样东西，虽然不如衣食之重要，但它总是人们生活上不可一日或缺之物，所以古来的妈妈经济家，也把它列入开门七件事之一。

而饮食两字又连成一个名词，并且“饮”还在“食”之上。则其重要，实在不逊于衣食。

诗人的“寒夜客来茶当酒”，的确是名句，不特境界清幽，趣致亦高雅。又昔日文人诗文中，以咏酒记茶之篇最多，我想这是时代的不同。到后来便以烟代替了酒。我个人也是喜欢这两样，而不大喝酒的。尤其是好烟佳茗，无论是花晨月夕，也不管是春风秋雨，都可以慰人寂寥，沁人心脾。

吃茶说雅一点便是品茗，虽然是件日常的普通事，但这里面也有很多的讲究，极专门的学问。所以关于“茶经”、“茶典”、“茶史”等那一套，都暂且不想提他，只谈谈我个人对于吃茶的兴趣罢了。我觉得茶，它的好处，也可说是它的长处，便是无论在什么场所，她都可以与思虑、情感融化，决不随主观而喜厌。

譬如我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同朋友到永安茶室去吃茶。虽然那个地方是繁华中枢，那个所在是洋楼大厦，吃茶的时候，又只见一片人海，万头攒动，且市声嘈杂。但与二三知己，上下古今，高谈阔论。闹中取静，以绚烂为平淡。一杯清茗，反觉得悠闲舒适。

古人说：“臣门如市，臣心似水。”颇可于此借用。所以在热闹的地方吃茶，也不失清幽。

至于久居北京，自然以公园之地最雅，茶最新，松柏参天，花叶满地，树下品茗，顿觉胸襟开朗，尘俗全消。而红男绿女，雅士高人，土气粉香，袭人眼鼻，身坐园林，特感幽趣。

论其境界，一动一静，虽不必说高下之分，实在有老少之别。

因为在精神上，好像一个是摩登少女的，一个是谵静老年的。

还有他的功用，就是调剂疲劳，除了吃茶之外，没有再好的方法。所以常看见北平的车夫，每逢走到有名的茶叶店门前，总是进去买一包“高末”（好茶叶末），预备回头休息的时候养养神。因此它能够普及的原因，便是同纸烟一样，没有阶级性。不像雪茄烟，老是拿在富贵人的手中，平常的人拿着，与身份也不大协调。有点“鼻子大了压倒嘴”的神气。

关于论茶的文章，虽然很多，但大都偏于煮茶与茶具方面。明人言之尤详，李渔的《闲情偶寄·一家言》即其代表。而说得较深刻有趣致者，还是文震亨的《长物志》，其卷十二“香茗”云：“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榻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秘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雨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品之最优者，以沉香岕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而。”这段虽然以“香”与“茗”，同时描写，而香舅属于气味，虚无缥缈，故仍着重于茶字，以香作陪衬耳。

至于讲论吃茶，似以陈金诏《观心室笔谈》所述，最为可取。他说：“茶色贵白，白亦不难，泉清瓶洁，旋烹旋啜，其色自白。若极嫩之碧螺春，烹以雨水文火，贮壶长久，其色如玉。冬犹嫩绿，味甘香清，纯是一种太和元气，沁人心脾，使人之意也消。”又云：“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一壶，任独斟独饮，方得茶趣。何也，壶小香不涣散，味不耽迟，不先不后，恰有一时，不早不足，稍缓已过，个中之妙，以心受着自知。”…以上各条，由平淡中深得妙谛，知作者于吃茶一事，可谓三折肱矣。

末了附带的说到“茗具”，自明以来，便一致公认以砂壶为最合适。

李笠翁《一家言》，有茶具一篇，他说：“茶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又云：凡制茗壶，其嘴务直，一曲便可忧，再曲则称弃物矣。……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李氏所谈，可谓快语。

清中叶以后，砂壶之中，又重陈曼生（鸿寿）所制，名为“曼壶”。确较一般静雅别致。不过近来曼壶真者，颇不易得，即有价亦昂贵。

日前在隆福寺古玩摊上，见有小砂壶一具，质式均极精巧，一入眼即知其必系名作，壶底果有“宣统元年匋斋自制”篆章，惜壶盖略有残缺，乃用浆糊粘合者。嫌其破损，太息而去。返家后于心耿耿，终不能释。乃于第二日亟去寻购，据云余看后即出手矣。按匋斋系清人端方号，端方好收藏古物。辛亥革命钱，在四川被杀，其枕匣中只一部旧抄本《红楼梦》。可见好东西自有识者。

余所置虽有砂壶数件，而日用者仍为瓷壶。老实说还是没有这种真正的闲心逸情，所以虽然天天吃茶，而没有一次品茗。所谓品的环境与机会，也确是很难得的。

1943年7月

（选自《堪隐斋随笔》，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转录自《茶人茶话》，三联出版社

茶人茶话，茶人的话语平台

深度与广度兼备

学术性和趣味性

发现一杯茶，向往一杯茶

茶

茶人茶话

微信号：cyxcha

欢迎转载，参与更多讨论

欢迎投稿，邮箱 [e-mail]

点击“写留言”参与互动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