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演过多少电影、电视剧？”
曾有记者这样问曹翠芬。
她回忆良久，陆续数出一些片名，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全。
“有些角色太小、分量太轻，实在记不住了。”她抱歉地说。
所谓绿叶扶花，出道46年，75岁的曹翠芬大多数时间属于前者。她总是出现在镜头的一角，是母亲、是婆婆、是姥姥、是奶奶，从来没有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然而，戏的多少与戏的好坏，从来都是两回事。
曹翠芬自己讲，她的外在条件比较差。
她说：
“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女演员，
在演艺界要比漂亮的女演员不知困难多少倍。”
因此，
当《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选角导演
向她要照片时，
她选择直接见面。
青年曹翠芬
初见，
张艺谋评价：“太平常，不像个演员。”
她又递上了两部作品录像带。
两日后半夜，张艺谋说：“二姨太就是你了。”
二太太卓云（曹翠芬饰）
那是一个讲述封建礼教的故事，
老爷（丈夫）每晚点灯，就像是皇上翻绿头牌，
四房太太们费尽心机将老爷拴在自己的床上。
点灯，人来；
灭灯，人走；
封灯，人死。
满眼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曹翠芬饰演的二太太卓云，
是个王熙凤式的人物。
四太太颂莲（巩俐饰）进门向各房请安。
至二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诶！四妹来了，快请进！”
曹翠芬（左）与巩俐
她出人意料的热络，
仿佛眼前人并不是即将共侍一夫的仇敌，
而是一见如故的知心姐妹。
她对四太太关怀备至，
将贵重的绸缎给她，
言语之间全是过来人的叮咛。
曹翠芬（右）与巩俐
因此，
当落幕之前，
她露出心中算计，
让三太太（何赛飞饰）不得善终，
让四太太半生疯癫之时，
那慈眉善目，愈发骇人；
那背后一刀，猝不及防。
只有“菩萨脸”入木三分，
“蝎子心”才更触目惊心。
曹翠芬（前）与巩俐
然而，
封建宅院里的女人，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卓云也不过是个依附于男人的可怜人。
那一夜，
老爷难得留宿，睡前捶背，曹翠芬自然地加了句台词：“老爷，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这一次，一向严格的张艺谋罕见地保留了演员的意见。
为老爷按摩，寄托了一个女人的欲望。
这个女人一定是卖力的，因而，曹翠芬又在表演中加入了丝丝入扣的喘息声。
演罢，她向在场的著名录音艺术家李岚华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岚华说：“录上了，正好。”
曹翠芬（后）与巩俐
1991年电影上映，张艺谋专门写信致谢曹翠芬。
他说：“她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甚至一个镜头都不放过。”
奥斯卡金像奖首位华裔评委卢燕，
也在观影后对曹翠芬说：
“很喜欢您的表演。”
二太太卓云（曹翠芬饰）
那一年，她47岁，一寸一寸地挪步，艰难地挤到了人前。
“时人莫讶登科晚，自古龙头属老成。”
较之一些一鸣惊人的演员，
曹翠芬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
在网上，
电视剧《追赶我可能丢了的爱情》
是她评分最高的作品。
出演这部剧时，
她已经60岁了。
这部沧海遗珠般的剧作，
讲述的是中国式的悲欢离合。
丈夫关守家（刘威饰）
在做完结扎手术后意外得女，
因而对妻子石若玉（曹翠芬饰）
产生猜忌离家出走。
石若玉含辛茹苦地将儿女拉扯成人。
她一辈子争强好胜，
让被抛弃的小女儿随了自己姓氏。
在其中饰演小女婿的演员叫做王锦鹏，
也就是后来的王千源。
王千源（左一）与曹翠芬（左二）
石若玉忍辱负重二十年，
二十年后，当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秧歌队前经过，
她忽然迟钝的脚步、魂不守舍地张望，
观众仿佛可以听到“扑通”的心跳声。
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一句台词，她的心思却已昭然若揭。
曹翠芬与刘威
久别重逢，当半辈子的怨与恨渐渐消退，
石若玉得知关守家罹患肺癌，时日无多，
良久的低头垂泪，牵出这一生的百感交集；
不能自已的锤案，摧枯拉朽一般，
这个要强的女人一下子垮了。
编剧的笔触罕见地触达了老年人的爱情，
但在其中纠缠半生的刘威与曹翠芬实际上年龄差异悬殊。
彼时，刘威47岁，而曹翠芬已经60岁，但刘威说：
“我从来都不觉得她是六十岁的人，她的实力让我不会怀疑我们不能演夫妻！”
有人说，对于演员，比演技更高的门槛，是年龄。
而对于曹翠芬而言，所谓的中年危机、老年危机，何足道哉。
一个卓越的演员总是不拘一格的。2
005年，已过花甲之年的曹翠芬
已经凭借出色的实力先后斩获飞天奖、华表奖，
并成功入围金鸡奖。
但她的表演道路似乎永远不会到此为止。
曹翠芬
那一年，61岁的她选择试水恐怖片。
在电影《七夜》中，她饰演蒋勤勤的婆婆，
一个久居鬼宅的老妇人。
与儿媳初相见，眉眼间尽是和善，
口中轻言细语，手指暗暗发力，
不由分说地将不合适的戒指套在儿媳手上。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曹翠芬与蒋勤勤
在儿媳第一次忤逆自己后面露不悦，
扬长而去。
一瞪、一垂、一白，
演技行云流水，观者不寒而栗。
曾有人问曹翠芬，
过去的作品中，
是否有遗憾？
是否想过重新来过？
她答：
“有，但我不愿意演相同的人物。”
同样是饰演婆婆，
同样是与儿媳初见，
在电视剧《夜深沉》中，
曹翠芬的演绎，
却是截然不同。
曹翠芬与陶虹
丁母（曹翠芬饰）目盲，
识人断物全靠摸索。
然而，
在为儿媳月容（陶虹饰）检查伤势时，
她的手法轻柔到
像是在为惊弓之鸟梳理羽毛。
疼惜之情，在指尖流淌。
曹翠芬与陶虹
对于月容来说，丁母虽是婆婆，却胜似母亲。镜头划过，不足半秒的时间，一滴眼泪从曹翠芬的眼角滑落。时机恰到好处，沉甸甸地砸在观众心底。没有呜呼哀嚎，没有哭天抢地，一滴泪，一份情，此处无声胜有声。
曹翠芬时常被归类为“黄金配角”，
对此，她回应：“如果是艺术上的需要，我甘愿当一辈子绿叶。”
在热播剧《蜗居》中，
编剧对于曹翠芬所饰演的海萍（海清饰）、海藻（李念饰）的母亲一角，着墨并不算多。
然而让一个角色惊艳，一场戏足矣。
在小女儿海藻坦诚与有夫之妇宋思明（张嘉译饰）未婚先孕后，
曹翠芬的捶胸顿足，
一个母亲的心如刀割与无能为力呼之欲出。
曹翠芬与海清这个片段，
是全剧的一大高潮，也成了曹翠芬演技的高光时刻。
曹翠芬一生无儿无女，
却诠释了天下母亲的底色。
亲母如是，继母亦然。
在任泉出品的电视剧《儿女的战争》中，
她饰演咏梅的后妈，张长兰。
曹翠芬与咏梅（前排左二）
丈夫猝然离世，
所谓儿女实则毫无血缘亲情，
无助的目光中，
一个老无所依的老妇形象，跃然荧屏。
曹翠芬所诠释的很多角色，
在演员表中甚至姓名不详。
但即使是在这些边缘角色中，她也没有沦为脸谱化的陪衬。
在电影《警察有约》中，她饰演看着赵六安（夏雨饰）长大，为他的终身大事操碎心的“卓阿姨”。
出场不足4分半，却打开了整部影片的烟火气。
曹翠芬与夏雨曹翠芬说：“在戏里，角色比自我更重要。”
身为配角，她向来在其位，谋其政。
她的表演，在主角身后，在银幕一隅，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为影片的推进发光发热。
曹翠芬与夏雨
当夏雨与他人对谈时，
曹翠芬的面容已然模糊。
但她从未停止自己的表演。
细微之处见风范,毫厘之优定乾坤。一个演员真正的修养，一个镜头，高下立现。
曹翠芬
如今，很多人称曹翠芬是“祖母专业户”。
这个称谓，是岁月流光之后的沉淀。
在此之前，她曾是“阿姨专业户”。
除了是夏雨的“卓阿姨”，她还是姜武的保姆“惠母”，白百何的客户“张阿姨”。
曹翠芬与姜武
在电视剧《情归》中，
曹翠芬认出眼前人高马大的纪尧（姜武饰）正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豆豆”。
恍然之后，是惊愕；再之后是，是欣喜；
最后的捶打，是久违的熟悉。
举手投足之间，她的演绎层层见喜。
剧中，她的人设是传统的中国母亲。
为了儿女，所有的付出都是默默无闻。
一辈子含辛茹苦地在人后劳作，晚年时分，为了能帮女儿一把，第一次走到街边叫卖。
忽然的眉开眼笑，是对热心姑娘的感激；
轻抿的双唇，笨拙之中可见真挚。
分毫之间的情绪转换，勾勒出一个母亲的无怨无悔。
曹翠芬与白百何
在爆款电影《失恋33天》的尾声，
曹翠芬饰演白百何的金婚客户。
短短一分钟的戏份，
一张病床，两人叙话，短暂的时间、局促的空间，
却仿佛可以窥见半个多世纪的好时光，可见功力深厚。
已故表演艺术家赵子岳先生，
早年间曾评价曹翠芬：
“表演得很准确。”
二十多年后，因为同样的理由，让她成为严歌苓担纲编剧的作品《幸福来敲门》中“恶婆婆”钱淑华的最佳人选。
曹翠芬与蒋雯丽
决定出演之前，曹翠芬曾有所顾虑。
剧中，钱老太太耍心眼、使绊子，刁难起蒋雯丽丝毫不留情面。
她表示：“我不愿演一个让观众讨厌的人。”
但是，这个角色又是难得一遇的鲜活；这个剧本也是百里挑一的佳作。
曹翠芬说：“为了角色，我豁出去了。”
曹翠芬（左三）与孙淳（左二）、蒋雯丽（右二）、杨紫（左一）等
曹翠芬没有夸张的演技，
却对每个人物拿捏精准。
随着电视剧的热播，
“钱老太太一角”随之走红。
曹翠芬说，这是她没想到的，
因为钱淑华只是一个小角色。
而事实一再证明，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大部分观众对曹翠芬的熟知始于2018年播出的
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一年，她74岁。
自选角时，导演张开宙便认为
她是盛老太太的不二之选。
饰演盛家老爷的演员刘钧说：
“能把她请来，真是太好了！”
剧组杀青，张开宙再次重复自己的观点，
并补充道：“事实也是如此。”
盛老太太（曹翠芬饰）
盛老太太出身望族，是盛家嫡母。
于家族，有定海神针之责；
于孙女，有老牛舐犊之情。
因此，台词任务极为繁重。
进组之前，曹翠芬便把大段的台词抄录下来。
“现场背？根本不可能。”
后来，回忆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戏骨，
许多剧组同仁都说：
“她对自己极为苛刻。”
剧中，在小明兰的生母枉死之后，
盛老太太搂着毫无血亲的小孤女，一声“我们明丫头，有人疼！”
带着哭腔，愤懑、怜惜、坚定，喊碎了多少人的心。
明兰（赵丽颖饰）出嫁，耗尽半生心力爱她、教她、护她的祖母
只说了九个字：“明丫头，好好的，好好的。”
字字血、声声泪。
每一颗泪珠，都是化不开的不舍。
曾有人问曹翠芬，从何时起演戏变得得心应手？
她回答：“我从来没有过如鱼得水，
一直都是忐忑的。”
在剧组，每每结束打板，
70多岁的她都会走到监视器前询问导演：
“行吗？”
一生身体力行、言传身教，
张开宙说：“曹老师作为演员的所有品格，
都是我们的表率。”
在最近的热播剧《庆余年》中，
曹翠芬饰演张若昀的奶奶“范老太太”。
只在开头出场两集。
但是一个有能耐的演员，不怕戏少，即便是一闪而过的人物，也能被灌注一口真气。
曹翠芬与张若昀
范老太太与《知否》中的盛老太太颇有些相似，
但又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城府，
引发了观众的诸般好奇。
这其实暗合了剧中没有点明的信息：
原著中，她是庆帝（陈道明饰）的乳母，
无限接近权力的中心。
曹翠芬润物细无声的演绎，
将角色背后的秘密藏于袖间。
对于观众，攻心为上。
《庆余年》：范老太太（曹翠芬饰）
剧中，
她为人雷厉风行，处世有礼有节，
让人不禁联想起22年前，
电视剧《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中，
那个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的“老太君”佘赛花。
《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曹翠芬与焦恩俊（饰演 其孙杨宗保）
在《庆余年》中，
不同于对明兰的舐犊情深、
对杨宗保的恩威并施，
老太太对范闲（张若昀饰）一直不冷不热，
凌厉的眼神中透着疏离。
这样的范老太太不仅骗过了剧中人，
也骗过了观众。
她的冷淡，其实是孙子最好的保护色。
与孙子的告别时刻，老太太拄着拐杖，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徘徊，从不舍的眼神，到颤抖的身体，再到最后的张望，不知带走多少人的思念。网友说：“祖母不管在哪儿，都是顶好的。”
曾有人问曹翠芬，一辈子为人作配，是否有遗憾？
她说：“不后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会是个好演员。”
“好演员”是终点，也是起点。谈及为何膝下无子，她说，由于毕业后被下放到农村种了3年水稻，出演第一部作品时她已经29岁。
为了不让她分神，同为演员的丈夫谭天谦选择支持爱人的工作。“二人世界也挺好的，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追求二人世界，我们俩恰好进入得比较早。 ”
曹翠芬的丈夫 演员谭天谦
相濡以沫五十余年，曹翠芬将每一部作品都当做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呵护备至。她认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并能随年纪的增长，从小媳妇儿演到母亲、演到奶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很知足。”
曹翠芬的艺术道路走了近半个世纪，少不轻慢，老不托大，不怨天尤人，也不轻言放弃，耄耋之年拨云见日，终于春暖花开。
或许，她75岁的人生可以用《庆余年》中的一句台词概括：人生一世，选条路，不退让、不更改，一直走到尽头，是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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